风云际会庚子年

第153章


别累着了!”
  时疏朗点了点头,涣散的眼神盯了她许久,才问了一句:“你,你爱九哥哥吗?”
  翠儿一愣,心里顿时涌上了无边的苦涩,她爱么?爱么?她不过是个小妾,日后的生活亦是相夫教子,纵然那个孩子不是自己的。她的世界里只有丈夫,只有孩子,至于爱,却是不知何时枯萎在青春年少里的花朵。
  她苦笑一声,叹道:“爱对女人来说,太苦了,不如不爱呢!”
  两人一直静坐到夜幕降临,直到时疏朗在她怀里睡着,翠儿才轻轻把她安放在床上,叹了一口气,便出了门。
  刚走了几步,就被一人迎面撞来,几乎跌倒在地,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翠儿低声怒道:“冯妈妈,你走路怎么也不看着些,少奶奶——”
  “姑娘!”冯妈妈忽然号丧一声,哭倒在她身边,“姑娘救救我!救救我啊!”
  翠儿好劝歹劝才把她拉起来,疑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冯妈妈抽抽噎噎,好容易才把事情缘由说清楚。原来她的弟弟做了拳匪,跟着王三福四处与洋人作对,前天在与官府一战中,被岳楚骁活捉,就要押往云州城里来。
  “姑娘,我就这么一个血亲的弟弟,他一时糊涂做了拳匪,他是被人带坏的,姑娘,你可一定要帮我在少爷面前说些好话,要留他一条命啊!”冯妈妈捏的她生疼,不肯放过一丝希望地哀求。
  翠儿左右为难,“冯妈妈,这可是要杀头的!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管得了,我……唉,我替你在少爷面前说一声,成不成可说不准——”
  冯妈妈千恩万谢,泪眼婆娑,直说道:“我先谢过姑娘,再过几天我就把宝少爷送过来,跟着我太危险了——”
  几日后,岳楚骁班师回城。当岳云峰正愁不知该如何处置岳楚骁抓捕的拳匪时,岳楚骁却呈给他一棺材的人头,血淋淋的,甚至腐烂见骨,任是其他任何一种惨状也不如此种情境更令他心悸震惊。
  岳云峰盛怒之下,要将岳楚骁正法。岳楚骁却丝毫不畏,呈上一张沾满鲜血的丝帛,上面浓墨纵横,写满了名字。
  “这是无辜死亡的百姓,他们不是教民,也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只是普通的百姓。父亲怪儿子滥杀,可是儿子真的杀错了吗?!”
  岳云峰语塞。眼前的儿子仿佛一夜长大的狼,挣脱了他的束缚,彰显着暴戾、霸道和自由。他再也不是当年屈服于他的家法之下的九儿,也不再是一心逃匿岳家的家门逆子,他身上流着岳家的血液,那从一而终的狼性基因始终在他的骨髓里蠢蠢欲动,随时寻找机会将所有的力量爆发出来。
  他该为这样的儿子感到欣喜,他没有叫他失望,可是,心里却总是充实着沉重的失落感,难以散去。
  乔念芝怕儿子杀戮过重遭报应,屡屡劝诫,岳楚骁都一口应下。可是,由他制造的杀戮却从未停过。岳楚骁的名字顿时传遍了云州城内外,令拳匪闻风丧胆。
  翠儿来不及办好冯妈妈委托给她的事情,心里不免忐忑不安。这几日,她一直都等着冯妈妈把宝儿送过来,可是,自岳楚骁回来后,冯妈妈便连影都没有了,仿佛从人间蒸发一般。翠儿预感不妙,派人私下去寻找宝儿,未果。
  直到所有的线索都被摸索完,一家人才确定:宝儿失踪了。被冯妈妈私下卖给了人贩子,只为了筹集出逃的盘缠,或许也是蓄意的报复。
  乔念芝闻知后几乎晕厥,清醒后一直不停地呢喃:报应,这是报应。
  又过了三天,派出寻找宝儿的最后一批人也回来了,带回的依然是渺茫的踪迹。岳楚骁几乎绝望,一想起那日宝儿倔强离去的背影,心里便忍不住抽痛。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沉默不语,或许真如娘所说,他的杀戮太重,遭到报应了。
  何宽不知何时进来了,悄声走近,道:“爷,奴才又得到个消息,前几天有人在城门口见到一个老头儿带了个小孩儿,和宝少爷一样大——”
  “罢了!”岳楚骁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嘶哑:“别去找了……你先下去吧!”
  何宽无奈地“唉”了一声,转身欲走,忽然又想起什么,期期艾艾了半天,才诺诺地道:“少爷,奴才听说楚炀少爷他,快不行了——”
  岳楚骁脸色微动,没有说话。
  何宽壮着胆子,继续道:“那日少爷吩咐奴才去楚炀少爷房里取东西,奴才去了,亲眼看见,楚炀少爷把那个章印盖在了自己的字帖上,他是,是有意为自己抹黑——”
  岳楚骁怔住,竟觉得一阵目眩。
  昏暗的房间里几乎没有亮光,青铜的香炉里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又被风吹得四散。血红的蜡烛早已燃尽,只剩下一滩形状怪异的血泪。一打开门,一股灰尘味扑鼻而来,夹杂着浓郁的酸臭。
  岳楚骁几乎不敢相信躺在床上的人是岳楚炀,记忆中的风度翩翩只剩一具瘦骨嶙峋的骨架,平日修饰完美的面颊也长满了胡渣,显得狼狈不堪。桌案旁的一碗药不知是何时送来的,里面漂浮着几只飞蛾。
  “连你也来了,来看我笑话么?”岳楚炀早就发现了他,冷嘲着,心里却没有一丝波澜。
  岳楚骁没有说话,轻轻把水盆放在架子上,打湿了毛巾,想给岳楚炀擦拭一番,手稍稍碰触到他,岳楚炀就像火燎了一般往里缩了一下,岳楚骁也惊了一下,很不适应。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岳楚炀苦笑出声,“你不必愧疚,是我做错了事,该受惩罚。”他说完,用力吸了一口气,喘息了好一会儿,低声劝道:“你走吧!肺痨会传染的。”
  一双温厚的手忽然落在他的手上,冰凉的毛巾覆了上来,岳楚骁的声音闷闷的,“我也错了,我杀了很多人,他们报复我,把宝儿抱走了……我一直争,一直争,却什么都没争到。”他说着轻笑了一下,自嘲道:“你在账本上做的手脚我都知道……”
  岳楚炀也笑了出来,“我知道,你是在等我发难……”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都尝到了彼此笑容里的苦涩。
  岳楚炀已然病入膏肓,说了几句话就气喘吁吁,甚至咳出了血。他一把抓住岳楚骁抹去他唇边血迹的手,叹口气道:“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他浑身是血,躺在赌桌上,满身的伤口让我无处碰触,他只睁眼看了我一眼,就走了,一句话都没来得及交代——那天,我还给他买了包美国香烟,而他,却为了给母亲赢回之前我们的洋房,被人杀死在了赌桌上……那年我十岁……”他喘了口气,连脸色都闷得通红,继续说道:“后来我便发誓要为父亲报仇,我想要出人头地,要比别人拥有更多,让母亲有用不完的首饰金银,花不完的钱……可是,无论我怎样努力,我都只是赌坊里的一个小二,无权无势。我永远也无法为父亲报仇……到了这里,见到了你和爹爹,我想我要好好珍惜这份亲情,我要好好做一个儿子,做一个兄长。可是,我永远也做不到……我处心积虑得争家产,处处算计于你,我知道我正在一步步地远离这个家,远离这份亲情……”
  “大哥——别说了……”岳楚骁忽然叫出声,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如何劝说。岳楚炀想要的永远是亲情,或许是父亲的爱,或许是自己的尊敬,他不过是个寻找填补的孩子,却被看做了险恶的魔鬼。
  一滴泪水从岳楚炀的眼角滑落,渗入地上的血渍里,渐渐化开,消融,不见。他闭了眼,强忍住心口的剧痛,道:“你走吧!让我一个人,一个人静一静。”
  夜幕深沉,岳楚骁独自坐在院里,看繁星满天。一闪一闪的几乎晃了他的眼睛。夜里的星空,此时再也没有任何美感,反倒黑得可怕,似乎要吞噬一切。
  一个星星忽然消逝了,天空的那一角,空缺了出来,仿佛一道丑陋的伤疤。
  岳楚炀的院里忽然热闹了起来,不知是谁先发现的尸体。
  岳云峰也隐隐约约听到了岳楚炀过去的消息,他只是愣了一下,就忽然见到岳楚骁破门而入。
  儿子脸色灰败得可怕,一双眼睛浸满了令人心悸的光。
  “大哥去了,”岳楚骁淡淡地说了一句。
  岳云峰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低声应着“嗯”。
  “他是你的儿子!”岳楚骁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他姓岳,他是你儿子!”
  岳云峰怒了,随手把手中书卷扫了下去,吼道:“他是老子的儿子!他也是你的兄长,岳楚骁,你莫说你不希望他死,你怪老子太绝情,你自己呢!”
  岳楚骁浑身一震,心里一股黑暗忽然从心底渗透出来,弥漫着将他包围。里面的自己扭曲,丑陋,却包裹着最原始最不可抗拒的欲望,令他疯狂,令他恐惧。
  父亲那双浑浊却犀利的眼睛仿佛一眼将他看透,他的罪恶,他的丑陋,都被父亲看去,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小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窥伺了所有……
  庚子年六月,随着洋人与拳民的冲突愈演愈烈,列强不顾清政府的阻拦,组成八国联军,由天津向京城进发。慈禧太后紧急召开御前会议,最终决定以武力阻止八国联军进京,对外宣战。朝中大臣分裂为两派,主和派在斗争中失势,几遭清洗。而慈禧在宣布对外作战后,却并无任何实际行动,联军逐渐逼近,沿线清军与义和团奋力阻挡,死伤无数。
  除京津山东之外的各省各地,因反对清政府对外宣战,自行与列强达成协议,签订了《东南互保条款》,后参加“东南护保”的省份愈来愈多,清政府对外态度更加暧昧难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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