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相公是狐狸

36 离歌之归来


其实除了我们几个,四海八荒里的一众仙妖,大抵也没几个人弄得明白,骅登未过门的新娘子,究竟是如何弄丢的。
    《尾山小报》卖得疯魔,标题十分骇人听闻,唤作是《十五岁的新娘啊,你可向往那自由湛蓝的天空?》。兴许是为着骅登的体面,整个篇幅洋洋洒洒看下来,也只隐晦的写了那日风云变幻、暮霭沉沉的天色,又采访了山上芸芸的小仙,记述了众人对此的不同猜测。
    其中最让人信赖的便是好命婆婆泪眼婆娑的访谈了,其间详细叙述了天未光便替新娘子梳妆挽面的昔昔往事。对于此,好命婆婆是这般说的,“那新娘子颖如藻仪,长得是一副的福禄相,一看便个是好福气的,却不想横遭天祸。”又抹泪道,“好好的一名闺女,竟就这样去了……”
    此情此景,是何等伤情,又是何等令人扼腕。
    也有好事者是如此猜测的,“那名女子自天而降,勇趋火麒麟。实乃上天赋于轩辕族族长的一段良缘。那名女子当是天上的仙君,却在新婚那夜应了天劫,无奈天赐良缘,却敌不过猝然而逝的命数。”
    众人抹泪默默道,“此段姻缘,实乃仙界里情深不寿的最佳表率了。”
    至此,话锋急转直下,报导中又采访了几名在山下看热闹的小仙,有一名蜥蜴大叔的回答震耳发聩,发人深省。
    他剔了剔牙,欣欣然道,“关我什么事,我只是出来打酱油的。”
    围观的众仙忽而呼啦如鸟兽般散开。
    报导的最后以一幅画师描的丹青作为结尾。上头绘的女子头戴紫金冠,身着五彩缂丝衫,脚蹬皂角缙云靴,眉目里自有一股凛然英气,神姿威武,浩浩然让人不敢侵犯。
    只是我横着看竖起来看,也总觉着画上的这个人,实在与我长得不像。
    用妙语和连珠平时调侃我的话来讲,“小姐平时透着的那些个气质,是连画师都描摹不出的油然而生的一种透过宣纸沉淀下来的傻气。”
    是以我坚决不承认画上的那副丹青,乃是绘的区区不才在下我。
    轩辕国里最一本正经的史官是这般描摹那日的情景的,“……族长大婚当晚乌云蔽日,风云迭起,紫气东归之时,族长夫人应劫,回归于尘,复不见矣。族长大悲,几日不进饭食……”
    是以阿君盗走我的这么一个段子,就这么被掩盖个严实,糊里糊涂成了骅登一个面子。
    那日骅登情伤甚重,其后的几年,我都不曾再见过他。倒不是说我躲着他,只是无缘见上一面罢了。
    却没想过山不转水转,徘徘徊徊再过上几百年,骅登却在某座山上再次见到一名脾性相貌与我有七八分相像的女子,拜在某人名下,尊某人为师。这又是后话了。
    我躺在斐弥山的琼浆池子里,柔和的风和无骨的柳枝在耳边轻轻抚着。闭上眼,只觉着那日之事萦绕在心里,在眼前沉沉浮浮,历历在目,竟是怎样挥也挥不去。
    那日其实是这般的。
    我头往下栽下去之时,睁开眼,景致流云浮水般在眼前急速掠过。有巨大的黑影随着我急急跃下。
    阿君的身影翩然而至,骅登在他身后挥剑匆匆而至。我只记着自己衣影的翩驳,和着耳边呼啸而过的疾驰风声,身子在云雾间急急坠下。
    是阿君开云破雾环住了我,将将在云头上站稳,骅登挥剑便砍。半空中闪过一声惊雷,刹那间,血花纷飞,我闭上眼,只感觉有腥涩的味道扑入鼻尖。
    我竭力抬了眼,方见到一抹艳冶柔媚的身影,腾了一朵祥云,怒气冲冲的挡在我及阿君面前,厉声喝道,“胆敢伤了我的君,本阁主与你势不两立!”
    那日诗娘着了一身艳若桃红的丝绸罩衣,挑着剑横眉冷对骅登,自是气势非凡。
    我再定睛一看,诗娘红彤彤的左袖口,颜色与右边的有些不一样,看着竟像是要深色一些。
    有浓浓的血气蔓延,我在心中思忖着,由着眼力所至,觉着诗娘应当是负了伤。
    半空里乌云乍然而至,雷声滚滚,云气翻覆之际,骅登执着剑在唇上舔了舔,淡笑道,“我与你夫君斗得正酣,你这个姑娘家的跑出来瞎参合什么?”
    连阿君也拨开诗娘,沉声道,“诗娘,你且让开吧。”
    诗娘的一双眼,便有意无意的在阿君和我身上撇。我思索良久,方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乏力道,“够了够了……”
    是以这戏剧性的一幕闹到了这样一个段落,便这样终结颐尽。
    皆是因着我待那骅登放了些狠话,将他伤得有些深。
    我是这般说的,“我先挑引你的火麒麟,乃是缘起,我在尾山上,从未有过一日安宁,日日皆在想着如何逃出生天,缘分之事,难以阐明,我待你有几分的心思,你亦明了。你屋子里有几多名夫人,我心中也很了然。你待我好,全然因着我心思不向着你,不似你的那些个夫人一般,将你似星子旋着月光、葵花向着太阳那般众星拱月的捧着护着爱着,也不似你寝殿里的夫人那般为着你捻酸喝醋,嫉妒一番。骅登,万般无奈皆是缘,缘起之,缘灭之,皆有因果。见今我便在此断了你的念想,我随阿君走,若是有缘么,千里之地,也还有个相见的时候。我如此讲,你可明白?”
    语言之骇,情之一字,果然是世间伤人最深的东西。那么一番话娓娓的阐述开来,骅登便是红了眼,哽了喉,我怕他再要动手,差点儿在阿君面前挺身而出一回。只不料最后骅登只是摆了摆手,面色如土般道了句,“你们走吧。”
    我咬了咬唇,暗自思量着,上头那番长篇大论的话其时是闲暇时候我自己编的破落段子,见今使在此处,说得很是流利叹息,想来很有些伤人的功力。我也确确实实没想到,就这么一番宽慰他的话,在百年后,竟会一语成谶。哎,都怪我这张嘴。
    我点了点头,彼时心里头想的是,在尾山上闹的这么一出荒唐的风流帐,终于在此时此地打了个结,见骅登犹自处在伤怀中,半晌,我才鬼使神差的冒出一句很没头脑的话。
    我便是幽幽叹了句,“骅登,谢谢你待我好。”我又啰嗦附了句,“离音之事,我从未怨过你的。”
    他勉强回我一笑,宽慰我道,“无妨。”随之拨开雾色,腾着云雾飘走了。见他愈行愈远的沉痛背影,我心中也怪不好受的。在及后忆往昔岁月中,每每思及他,我总会不由自主脑补起他待我的蔚然一笑。那笑于我而言,仿佛这一切的闹剧,都成了最美的镜月水花。
    到了此时,阿君才将手上的扇子收起来,嗯哼一声道,“小猫的那些大道理,悟得倒挺通透的么?”
    诗娘使了个咒在伤口上,潺潺的血便消停了。她媚眼向我这边一扫,半分怨怼半分埋怨吐出三个字,“惹事精。”
    我蹙了蹙眉,心里千头万绪,想的是,若不是她多手造了一个人偶出来,现今或许便不会闹到这样的一个境地。但总而言之,她算是抵身护我一场,这笔帐便大手一挥,从头另算了。
    是以我当时并无回她一句什么,随着他们俩探着云头回斐弥了。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在尾山上闹的这一出,差点没折腾掉一条小命,最后还是乖乖夹着尾巴回到斐弥,做阿君身旁的一只小猫。
    但我却无法将这些事当做没有发生过。
    因着在尾山上受了三味真火的炙烤,伤了身子的根基,回到斐弥之后,得了阿君的旨意,我便日日到那口池子里泡着。泡到日上西山,夕阳斜照,又裹好袍子回房去了。闲来无事便在庭院里摆弄下花草,顺势画画花草虫鱼,日子过得也算太平。
    只是身边少了个姒姒,阿君说,她心灰意冷的回家去了,也不知啥时候才能再见到她。
    我幽幽的想着,又将身子往青碧色的池水里沉了沉,抬眼望了望天,只有离群的知更鸟在头顶上盘桓,声音稀拉稀拉唤着,“拉拉索,拉拉索,归去来兮,归去来兮,胡不归?”
    泡完了,我将衣襟上的水绞得半干,又拖着湿答答的衣裳回去了。
    我又开始了在斐弥上风生水起的日子,心境却似一夜之间起了波澜,不大安平了。
    是夜,我待在揽竹轩内,见着无趣,便拿起几张宣纸,和着研磨,随手在纸上勾勒一番。
    首先画的是火麒麟,古代的传说中,麒麟乃是集龙头、鹿角、狮眼、虎背、熊腰、蛇鳞、马蹄、猪尾于一身的吉祥之宝,我依样画葫芦,画着画着,却只觉得火麒麟不似火麒麟,成为一只四不像的动物。
    如果不幸被它看见了,兴许会拿着宣纸比照一番,而后摸着下巴,喃喃道,“你画的是只毛毛虫吧?”
    于是我又将那纸揉成一团,接着画别的,正当我怡然自得其乐之时,忽而风至。有一敛身影踏着月色入了屋。
    宣纸上笼络了一潭黑影,阿君咳了咳,抚了抚手上的扇子,沉声问,“小猫竟是在作画?”
    彼时我正在作画,怕他见到我画中之人,竭尽全力用身子遮挡住宣纸,嬉皮笑脸朝他傻笑道,“嘿嘿,诗娘可有好些了?”
    他敲着扇子沉吟了声,“唔,她那伤口倒是无甚大碍的。”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而道,“倒是你这破落身子,自尾山上回来便不大爽快,怕是要好好疗养一番了。”
    是以我的这句引开话题的问话,问得忒没水平了。
    我半歪着脑袋,正托腮作沉思状,便见他拨开我的身子,兀自好笑道,“小猫方才画了什么,让某瞧瞧吧。”
    我自然不依,将宣纸唰啦一声掩在身后,哂笑着,“没什么没什么,只不过胡乱涂鸦罢了,入不得你的眼,还是别看了。”
    他眉毛挑了挑,眼光扫到案台上,随手挑出一团纸,拆开来,细细品着,摇头晃脑问我,“小猫这画的是……?”
    我撇了一眼那团纸,面皮是薄得很,蚊子闷哼道,“那是……火麒麟啦……”
    他捋了捋袖子,掩了笑又拆开一个团子,尴尬笑着,“这张画的又是甚?”
    我脸皮都垂到地底了,站在墙垣边,颇认真地打量一番,才道,“这,是画的我表哥罢。”
    他面僵了僵,干干笑了声,“倒是画得很传神的么。”话锋一转,又调戏我道,“小猫打算何时为某描一副丹青?”
    瞄了个咪的,我怔了怔,思前想后,自然狗腿般与他道,“这些都是我练笔之作,当不得真……画你么,我还没有那个笔力,要是画虎不成反类犬,那会被你捏圆搓扁的。”我吐了吐舌头,耸耸肩膀无奈道,“所以轻易不会下笔,不过呀……”
    我凑过去,不怀好意摸摸他站得笔挺长身玉立的身子,轻佻道,“若是画只全身毛茸茸的九尾狐狸么,还难不倒我。”
    他眉眼一抬,眼里忽而闪了一丛光芒,几番明灭,手上也没闲着,刮了刮我的鼻子,道了声,“胡闹。”
    我轻轻两脚将地上剩余的纸团扫到一旁,又将余下的宣纸卷好了,才坐到阿君身边,依偎着他,月光徐徐的照进来,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布鞋,想了半晌,竟不知要与他从何说起好。
    我抬眼看了看他,白月光之下,他的眉眼都似凝了光彩,嘴紧紧抿着,鼻子尤其好看。我心中突地诡异一跳,也不知是因何而跳。
    我伸手摸了摸那颗纤细的心,糊里糊涂问他道,“我在尾山的时候,你可有想起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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