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相公是狐狸

43 流年之忘川


故事的开头,在很多很多年以后。
    山叫无名山,水是忘川水。山顶上光秃秃啥都没有,只幽幽涵养着一池碧水,引水的管道,还是媚娘前不久用她的狐狸爪子给我刨了三天三夜才扒拉出来的。我依傍在这座山上数百年,也只见到无名山山脉稍稍向旁略过两寸,忘川水水面向下浮浅了几米米。
    山水环绕,青烟渺渺,无名山其实好山好水好风光,除却地处偏僻、寸草不生、鸟不生蛋、鲜少有过路人之外,也算是居家旅行、杀人越货的好住所。
    世间万物,天地玄黄如白驹过隙,沧海桑田的变幻,也不过是我闭上眼睡一觉的工夫。
    这日天朗气清,见着映日昭昭,蓝白的天上悠悠飘着朵朵祥云,我捻了个诀化出人身,趴在自家池塘边浣洗衣衫。媚娘恰好来我家串门子,被我使唤完疏通管道,正用刚引来的地下温水冲刷着泥泞的狐狸爪子。
    水温偏高了,烫得媚娘细细尖尖的嗓音直达云霄,也不知会不会不小心震落几位仙君来。
    我能修炼成人形,也不过近百来年的事。岁月静谧,万物复苏之时,我总爱懒洋洋趴在池塘边晒太阳,听媚娘给我讲那些过去的事情。
    我生来便是一朵莲花,本是白色,后被染红,很是艳丽俗气。媚娘将我移植过来无名山的时候,我奄奄一息,差点儿就送了性命。
    媚娘与在凡尘里摸爬滚打修炼千年最后又在一凡人身上栽跟头的白娘子同名,但性质有点儿不一样。白娘子是蛇妖,而媚娘乃是真真实实一狐媚子,屁股上还搭着九条尾巴。
    是以我老爱狐媚娘、狐媚娘的称呼她。她倒好,当是奉承,全盘接收了,也省了与我斗嘴的心。
    我与媚娘的相识,也不过数百年的辰光。我所知晓的自己的身世,全然是从媚娘处听来的,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全由她说了算。
    按照媚娘的说法,我也算是命硬的家伙。她第一次见到我,是在她一远方表亲养的池子里。那时我还是一株通体雪白的莲花,因着品行纯良,又长得谆谆,她还指了指我,假装不识般询问她那英明神武、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远房表哥。
    媚娘说到此处的时候,便被我十分具有八卦意味的打断了,用手肘轻捅她的腰身,嘻嘻笑着问她,“你这狐媚娘,哪里有不识莲花品种的,大抵是见你那远方表哥生得堂堂,仪表不凡,便存了心思悠忽人家吧?”
    “死相啦……”狐媚娘被我说得脸红耳燥,面上红云顿生,偏生还不认账,作势便要拍打我,“明知道还揭穿我,安的什么心。”
    我搓了搓洗衣板,将衣裳揉成一团,乐呵道,“狐媚娘呀狐媚娘,你作的那副不认账的样子也不知给谁看。”
    狐媚娘咳了咳,假装一本正经道,“我那远方表哥,遗世独立,那雍容的气度,那自成一派的姿容,可是天上有地下无的,你是没看见,要是看到了,指不定跑得比谁都快,哈喇子流得比谁都要多。”
    我耸肩挑眉,饶有兴致与她道,“有图有真相,无图无真相,赶明儿你来的时候,捎带上你那远方表哥的一幅丹青,我也便相信了。”
    观赏美男,本来便是人人有责之事。
    其实也不过与媚娘瞎闹着玩,狐狸寨子里山清水明,仙气直逼九重云天。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净出美人胚子,美人儿比王麻子李麻子脸上的暗疮还要密集。要是长得丑,指不定还不好意思跑出来四处溜达。是以我拢总用这个道理暗自鞭策自己,投胎就是个技术活啊,下回投身到狐狸寨子里,即便是脸先着地,那也有质量保证啊,鼻子绝对跑不到眼睛上去。
    瞧瞧媚娘那腰身那面容,再瞧瞧池子里影影绰绰映出的我的小身板小个儿,样子也不出彩,因着法力之拘,也只能够勉强化出一小丫头的模样,看起来至多不超过十五岁,又因着自胎里带来的病痛,气血不足,整天一副病怏怏苗苗的样子,面色也不大好看。
    上次与媚娘一同游玩之时,还有三五同好与她打招呼道,“媚娘啊,你们家可不是亏待了丫鬟们,怎的这回带的这位,面色如此不济。”
    我也只将扇子展开遮住脸,打了干哈哈随他们去了。
    此回媚娘对于我的勃勃兴致倒是无奈,摊手叹气道,“那没办法,我的这个远方表哥,见今是难以寻得他的身影了。早先还担得族长的名声,将族中事务打理得条条,奈何摊上一凡间女子,也不知怎么被迷得三迷五道,竟将她娶在身边,像供菩萨一样供着。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没到两年,族中便与那女子家里爆发了战事,那女子被我远方表哥亲手击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表哥也在那夜受了天劫,伤得甚重。虽则后来族里有人替那女子沉了冤陈了情,却再再寻不到一丝一瓣的魂魄来,为着此,我那表哥可是疯魔了一般,日渐消沉,辞了族长一职,云游四海去了。见今,也不知去了哪里。”
    媚娘讲的此段惊天动地赚人热泪的风月□□,已然在我耳边循环了几百个回回。头一回我还因着那凡间女子的坚贞好生感怀一回,往面上抹了好几滴水泽。见今,在媚娘说了几百回的当口上,我便能稍稍把持得住,往下接着续道,“于是乎,在寨子伤亡惨重之时,你便被爹娘派去远方表哥那儿帮手,将那副烂摊子帮忙收拾打理。谁知道你那未曾过门便被退了亲事的挂名表嫂,嫌弃池子里血色融融,很是晦气,便将水放净,又命人将池子里一株染红的莲花铲除。因着你先前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心有不忍,又迷上凡世里一本唤《红楼梦》里一个葬花的段子,便将我带上这无名山上来,想着将这片荒地刨一刨,也跟着葬花卖弄一番。”
    “是啦是啦,”媚娘巴巴望着我,委实无奈道,“谁知那株红色的莲花竟然生命力顽强,在我不经意路过无名山,心血来潮想要来拜一拜那株莲花的衣冠冢之时……”
    “没想到那株莲花居然诈尸了。”我掩着嘴角凑过来偷偷摸摸道,“唔,狐媚娘,我记得当时我还调戏了你来着。”
    媚娘点头表示同意,“那时你随风摇曳,偷偷掀了我的裙底,我还当你是登徒子,险险要将你铲除颐尽。”
    我笑嘻嘻赖着她道,“狐媚娘,我当时只不过同你打个招呼,谁知你不问青红皂白一顿毒打,我本就根基不深,遭你一顿打,将养了好久才续上这一条命,百年来才得以化成个人形。”我又掀出手臂上一道伤疤,“你瞧你瞧,这便是你狐媚娘打出来的几道痕子,真疼呀。”
    狐媚娘显然不吃我这套,伸出芊芊玉手弹了弹我的脑袋瓜子,好整以暇道,“谁让你是鬼灵精的小妖呢,古灵精怪,着实没让人少操一点心。”
    媚娘此话不虚,无名山虽则是四海八荒里的一方无名氏小山,但也秉持着“山竹暗,秋霜凄凄,夏雷震震冬雨雪”的自然天性,秋天瑟瑟,□□盎然,夏天不会平白无故的打惊雷,冬天也少不了下几场浓重的雨雪,将这座平凡的山裹上一袭银装。
    在最冷的一个冬雪天里,池子结了几层厚的冰霜,水面也冻结住了。我打破不了坚冰,哆嗦着身子,几乎扛不住,差点儿被冻死。幸好媚娘良心发现,扛了一捆柴火上山,破了冰将我抱出来,裹在她狐狸肚子里蹭了几个时辰,暖了暖身子,才将我一条小命拣了回来。
    说得好听,媚娘是我再生父母,说得难听点,狐媚娘也算是我半个娘亲。
    现今我的这半个娘亲,却好死不死的,看上了一介凡人。此回她上的无名山来,便是为的这件事。
    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连自己的半个娘亲也不例外。
    其实媚娘的这件事是这样的,媚娘终日无所事事,便聊以四处赏玩解怀。那日恰好下山逛集市,途经一座院落,里头结了一荏葡萄架子,刚好探出墙外。媚娘抬眼望了望,见那株葡萄架子生的枝繁叶茂,还有几串挣扎着身子探出墙来,葡萄累累,结得肥硕,看起来点紫脆绿,晶莹剔透,甚是可口。媚娘闲着无事,便弹了弹手指头,连结打下来几颗,放在口中尝了尝,觉着味道不错,便在墙头上寻了个舒服姿势,一边吃一边拿,十分畅快。
    这厮胆子肥得不得了,正吃得欢畅,回头便被丫鬟们发现。突然见墙边立了个美人,那丫鬟也忒没见识,惊得扑通一声跌落了池里,这下可好了,院子里大呼小叫的,唤捉贼的有,喊救命的也有。
    那头闹得人仰马翻,这头媚娘还趴在墙头上笑得花枝乱颤,又摘了几颗葡萄裹在兜里,回头欢欢喜喜逛集市去。日暮之时方觉着不对劲,后头风吹草动,飞沙走石,隐隐传着马蹄塔塔之声,媚娘修为甚好,功夫亦学得十分到家,屏气静听,方晓得院落里的主人对着她这名偷葡萄的小儿一阵穷追猛打,自她出了院子便是派了人马跟着,这下子当真与人结了梁子,退无可退了。
    凡间素有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之称,媚娘此回招惹的这件事,我便时常唤作是,几颗葡萄引发的血案。
    还真真是血案无虞,媚娘的性子刚烈十分,虽则仙界妖界对于时常去凡间闲逛的仙妖们有清规戒律规持着,若是下凡间与凡人们犯了事,生了争执,仙妖们是轻易不能出手的。
    然而清规戒律是死的,媚娘却是活生生的,那死物定然束缚不住媚娘偶尔爆发的小性子,此回便生出些无谓的事端来。
    媚娘彼时想的是,只不过吃了几颗果子,又不是犯了什么大事,竟然如此劳师动众,害得她面子里子都过意不去。彼时她尚年少,轻狂无知,只想着别人让她过不去,她自然要与别人过不去一回。如此一想,下手便不知轻重,不小心使得重了些,追来的人马伤的伤,跌的跌,回去都不大好看。
    若然如此便一拍两散,横竖也没生出那么多的枝节来。哪里想到媚娘回去后越想越不是个滋味,一个想不开钻了牛角尖,居然又下山把人家好好的一株葡萄藤子连叶连枝给拔得干干净净。
    媚娘这件事做得真不是个事儿,是以之后的每日,便老被我唠叨一回。初初她还听得我几回,后来听得耳朵生了茧,便不大到无名山来了,独自去别的地方溜达去。
    我在无名山上捏了捏手指算算日期,觉着她应当是嫌弃我罗嗦,才次次遇着我便拐路走,连无名山也不大来了。
    我哪里想到几个月后,她老人家居然肩上扛一鲜血淋漓的男人,呼哧呼哧上了山。又在我池子旁搭了座简陋的茅草屋,将那男人扛进了里屋。
    我跟在后头,眉头皱得跟裂帛一般浓重。
    媚娘鼓捣了好些药草,往那男人身上乱敷一通。我移了移眼,见那男人抿着嘴闭着眼,伤得确实不轻,揣摩个时间咳了咳,问她,“这位是?”
    媚娘手端着药碗抖了抖,低眉顺耳叹了叹,方将此事娓娓道来。
    原着她不知从何处扛来的野男人,是那葡萄架子的主人。那葡萄架不甚名贵,却是他早逝的老母亲种下的,媚娘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这小道消息,便腆着脸带了好几株人参果上人家里负荆请罪去了,说是一颗葡萄换一株千年人参。
    这买卖忒好做,任凭媚娘口舌伶俐,心里头带着愧疚便着实说不过人家,是以头次买卖便碰了壁。
    我心想她彼时定然是苦恼万分,又不得发作,只得将身上法器解下来置在案上,脆生生许了人家一个愿望,随便那葡萄的主人再与她讨要什么。
    听完此番话,我静默良久,摸摸下巴,在一旁道,“是以此回他被仇家追杀,你便将这活死人抗上我无名山来了?”
    媚娘见我不大预约,心中也甚焦急,只赔了笑脸与我道,“若是他早唤我一盏茶的时间,也不必伤得如此重。我觉着他定然是对我毁弃葡萄之事愤愤难平,不到最后关头也不肯领我这一份情,便是担着我许他的那个愿,我怎么的也得要将他从鬼门关上拉回来一次。你瞧着我家中人多事庞杂,丫鬟们平时无事的便老爱嚼舌根,若是我招呼不打一声便提个半死不活的男人上去,着实不大好看。你看你这山上寸草不生,平时连个说话解闷的人也没有,此回便承我一回情,卖我个面子,也算是我在这无名山住上一段时日,这样可好?”
    她的这幅赔小心赔笑脸的样子我看着甚不惯,见那男人的确伤得甚重,又昏迷不醒的样子,我胸膛软了软,只得应承了她,却又扳着面孔道,“我是怕他毁了我无名山清清静静的风水,这里本是修炼的地儿,哎,罢了罢了,待他伤好了你便带他离开吧。”
    言毕我又退了出去,那茅草屋子里实在让人憋得慌,委实没有天为被地为床来得舒坦。媚娘的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像是中了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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