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相公是狐狸

42 离歌之司命


自阿君捅我一扇之后,这些往日里互相调戏的、讨好的、情深深雨蒙蒙的场景,那些看似情深似海的桥段,我再记不清楚了。
    唯一记着的,便是他在最后的当口,似足无奈的捅了我一个大窟窿,鲜血在我眼前糊开,似极我嫁给他那日穿着的大红嫁衣,上头缀满了珍珠,像是讽刺我自以为如珠如宝,免不了吐沫咸鱼眼珠子的命途。
    阿君待我,除却最后的一刻,也算不薄。只是我时常想不明白,待我千百般好的狐狸相公,为何会在众狐面前硬下心肠捅我一扇。时隔世易,这个疑问,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成为我心中无法解开的两大难题。
    只是耗尽我一辈子的时间,我再也探寻不出真相了,因着我再也看不见他。
    我的魂魄轻飘飘自体内浮上来,一眼便瞥见一黑一白两个小神,舌头拉得老长,顶着高高的帽子,后头还用绳索系了一串痴男怨女,两条队伍走得甚是歪曲。
    我捂着小心肝叹了叹,唔,他们俩时辰还掐得真准。
    爹爹常说,不要害怕死亡,那只不过是轮回,不要惧怕黑白无常两位司命,被他们接引并非坏事,说明还处在轮回里,没有成为孤魂野鬼游离人世。也有命途不凡之人,生来便是仙胎,在亡故之后会有佛祖的接引,仙乐飘飘,莲花飞散,上达极乐,那只是一小部分阶级分子才能拥有的殊荣。
    于我,大抵还没有那般超凡脱俗的灵性。
    我甚不习惯腾空的感觉,再者见到自己的肉身还大喇喇躺在阿君怀里,身上戳一个大洞,血哗啦啦流了一地并一池子,委实不光彩。
    我只灰头土脸的朝黑白无常两位司命飘过去,拜下身子诚恳道,“觉年见过两位司命,问两位司命好。”
    他俩倒是一幅见怪不怪的神色,其中一个翻开本子,与我细细的核对身份样貌,免得抓错了人。另一个见我后头风云变色的景象,不禁叹道,“原着你是被你相公捅死。”
    黑无常翻完账子,甚为惊异拍拍我的肩膀,“喲,不容易啊,还嫁了位神仙。”
    我嘿嘿干笑两声,与他打着干哈哈,“还不是被捅死了。哎呀,两位司命还真不容易,三更半夜的,还要累你们俩跑一趟。”
    这一回生两回熟,只消几句来回,我与两位司命倒混了个脸熟。他俩其实好说话得很,装出一副吓人的样子,也不过是为着工作的需要白白添了几分煞气。除去这个的因素,他们俩比谁都合颜悦气。
    在我们谈话的间隙,后头还时不时的有刚吊死的冤魂朝我直摆鬼脸。哎呀我的娘,他那副脸蛋儿,是真真没法子看了。我强忍着倒退几步,只差两位司命将绳子往我手上一扣,便可随他俩下去阴曹地府走一趟。
    大抵是我狗腿拍到了大腿肉上,白无常见我一副不舍的姿态,便随手将我推上一推,很八卦的说,“今夜时间也不赶,便再给你一炷香时间回去看看,和你那神仙相公说会儿体己话,要不,将他砍两招也成哇。下了阴曹地府,喝了孟婆汤,包你想记得杀你的人是谁,还真记不上来。”
    杀人不过头点地,刨了头不过碗大个疤。要说阿君是我仇人,我还真不敢去报复。
    虽则如此,我还是腆着脸轻悠悠的飘过去了。后头白无常似还在抹着眼泪义愤填膺的说,“多可怜一孩子,多听话一娃呀。造孽了。”
    黑无常也摇头,感叹着,“仙凡之恋,也不过如此。”
    大抵真是一幅生死别离的惨状吧,虽说是阿君先对不住的我,我却着实没脸去见他。
    我在他脑袋上飘了好一会儿,发觉忍不住想哭,抹抹两边的脸,却干巴巴没一丝温软的触感。噢,对了,我才晓得,我是一名新生的游魂,又哪儿来的眼泪呢。
    黑白无常给我这么一个登台献艺的机会,我嗓子眼干得慌,着实想不出,应当怎样说着这开场白。
    我记着凡间有一出十分出名的皮影戏,里头有一位唤紫霞的仙子,生得貌美端庄。至尊宝与她表白说的那段话,流传至今,赚人热泪,也成了一句闪着金光的名句。镇上小伙每每表白心迹,开头便拢总如此“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
    他们却不识,这般语重心长的一段话,乃是自尊宝与紫霞仙子道的一个大谎话。
    彼时我在学堂上写文章,写到最后总是落得先生一句忌讳莫深的点评“跑题严重”。自此以后,我唱曲儿跑调,成婚落跑,老与“跑”字分不开边儿。就在这么严峻的时候,也会跑思路,想到旁的事情去。
    我和阿君,犹如吃饭搭伙,又谈何爱情?
    我在阿君头顶上盘旋了半柱香时间,抱着胸冥思苦想了良久,方咳了咳,低声与他道,“我阿爹阿娘现今也不知在何处,我想是没法子去寻他们了。若你还能见到他们,是生是死,替我敬了此生的孝道。我也不求你服侍他俩,只求你在他俩百年以后,莫要让他们草草一席给葬了……你好歹也替我烧些买路钱,让他们可以贿赂贿赂司命神君们。你知道的,我阿爹不似我一般舌灿莲花,死的能掰成活的。我阿娘,大抵是个不理事的,嘴巴比我阿爹还钝上三分。”
    阿君抱着我的肉身,背影看起来甚是凄惶。
    我摆摆手,心想再不要被他这副样子动了恻隐之心,他不过是做个样子给旁人看看罢了。
    阿君似真的听见我说的话,抬起头望着一团空气,双眼看起来甚是空洞。
    我仔细想了想,又道,“你若是替我办好阿爹阿娘的事,我便不怪你了。你陪着我过了这么些年,也算是任劳任怨,辛苦你了。其实,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凡人,没有仙凡斗数,没有仙气护体,无法与你分享最长久的寿命。我的命数,长不过流年,躲不过司命,倒不如这么去了,早死早超生。如果再给我一个抉择的机会,我还是想和你一同观赏世间流离瑰丽的景象,看凡间夫妻昼夜不息床头吵架床尾合,轻晒世人的无奈。”
    我飘荡来飘荡去,话语飘落在风中,显得凄怆。
    大抵是说得动情了些,我有些个把持不住,又飘远了些,不大敢看他。再抖抖身子,细声细气的说,“阿君,我去了之后,不会来找你报怨,你也不要再来寻我。我们两个,就这么好聚好散了吧。”
    这么一番话说出来,只觉着又将那些生离死别,再再过了一遍,委实愁苦。
    若我那时便那么头也不回的走了,大抵还没有后头那么些腌臢的事儿。
    就那么一眼,我便觉得蹊跷万分。
    阿君抱着我的肉身,也忒久了,却没有个松手的时候。只是在我说话的间隙,他略略将头抬起了一些,我方见得在那身子贴合身子的罅隙里,闪着一派银白色的光。
    俗话说好奇心害死猫,猫有九条命,都是被好奇心害死的。见今虽则我成了孤魂野鬼,倒真真脱不去那好奇的习性。因着那么一丝丝的好奇,我又回头飘了过去。
    阿君怀里果真揣着个东西,我借着地势之便,趴在他头顶上看得清清楚楚。借着这点清楚,我便暗自疑惑着,怎么会是,一盏灯呢?
    瞧着是一盏十分稀疏平常的灯。我这脑袋瓜子又爱四处乱想,一个我跳出来道,“莫非阿君怀里揣着的这盏灯,乃是上古神迹里流传下来的一介仙物,只消摩擦几下,便可自里头蹦跶出一位法力高深的灯神来?”另一个我又摇头摆手道:“这绝不可能,从来没听过他藏着这般的神器,只是他带着这盏平凡的灯具在身上,是为着什么呢?平素总听人说杯具杯具,可也没听过有人说,灯具灯具的呀。”
    左右一番思量,还真难得出一个结论。
    右眼不经意跳了一跳,我才骤然惊觉,这一炷香时间,不老早过了么,怎的也不见黑白无常过来催一催。
    我这么一想,抬头一看,方觉得可怖。什么时候移天易地,天地间似变了一番景致,方才的风平浪静,全然成了另一幅模样。
    而我见今仍能安稳如在平地,兴许是因着我处在阿君设的仙障里,隐隐还能撑得一些时日。
    我四周打量了会,黑白无常原着是在疲于奔命,眼见风云大作,天辰似模似样的卷起浓浓乌云,电闪雷鸣之际,方才用绳子扣住的魂魄悉数炸了锅,一个个在雷电之下闪了神,有的胆子小一些,命途薄一点的,三魂七魄都聚不齐,有的生来带点法力,在外力的刺激之下挣脱绳索,乌拉一声飘到别处去。黑白无常又忙着聚拢众人,又忙乎夜观天象,分/身乏术,是以根本就空不出另一双手来捉我。
    事情向着愈发糟糕的地方进展,斐弥山乃是仙气聚着福气的地儿,鲜少有这般糟糕的天气。
    我心中隐隐察觉不妙。
    这头黑无常掠过一颗矮桃树抓到一个逃跑的,气喘吁吁道,“今夜上来之时,也没听见阎王老爷说天象有变啊,怎的忽而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那头白无常好不容易用绳索套住一个人的三魂,又急着去寻找失散的七魄,又忙里偷闲抬了个头,捏了捏手指,缓缓道,“事情不好了,许是九尾仙狐动了手脚,偷改了命数,我瞧着这雷霆万钧的模样,怕是天劫无虞。”
    黑白无常探讨得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我因着担心阿君,也没有特意回避的样子,只睁大一双眼睛,见着那硕大无比的滚滚浓云,飘到了阿君所处那块地儿的上空。
    那块云层自到了那个地方,便没再移动过一寸。
    天上呼哧呼哧劈出两道闪电来,我一惊,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新生的野鬼,最怕闪电,幸好我仍在仙障里,若然被闪电实打实的劈上一道,兴许我的魂魄也便不在世上了。
    这其中的利弊,我拿捏得十分清楚。
    阿君想是比我更清楚,可这雷电一波强似一波,也没见他挪过地儿。眼看仙障摇摇欲坠,怕是再支撑不了多久,我心智紊乱,只想着摸摸阿君的额头,看看他今天是不是邪风入了体,怎的如此昏庸,昏庸如斯,连避上一避也不晓得。
    天象带出的雷霆之气晃得人一阵眼花缭乱,烟尘滚起千丈高,在一派浓烟里,我只见着阿君默默的将我的肉身裹了裹,又似拿出了那盏灯细细拭了拭,当真是如入无人之境。
    我在这头着急得想跳脚,在这节骨眼上,他竟然还有空去理会那盏破灯。眼见天雷劈得一阵比一阵狠,我再也不想,呼啦一声,晃了晃不太稳当的身子,飘了过去。
    斐弥山上飞沙走石,众狐狸老早逃的逃散的散,再没寻得其他生灵。天地一派迷蒙,雷电在天际上划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刺啦一声,又一阵天雷掠过。在那片残光之中,我隐隐撇见阿君的身影。
    兴许是雷电把我的脑子也给劈傻了,我才傻乎乎的过去与阿君陪葬。想来他生来便是一介仙胎,饶是被天雷劈上一劈,也不过成就一只烤狐罢了。后果再怎么惨淡,也比我魂飞魄散来得强。
    那时我也不晓得我究竟是怎么想的,才要与他共赴生死。
    也不知是不是我命里带着狗血的体质,在我飘过去没多久,仙障便承着雷电拉枯催朽之力给攻破了。阿君抱着我的肉身,我飘在他头顶上,生生受了三道天雷。
    第一道,也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喊了一句,听着咕咚一声,有一盏灯从阿君怀里滴溜溜滚了出来,雷电再强,却也没把它劈成个两半。
    第二道,阿君俯身在我的肉身之上,气息微弱。我的肉身被他护得很好。
    第三道,我再没有意识了,只因我的魂魄都被天雷夺去,再不复存在。我的生,我的灵,从此在这世上消失颐尽,尘归尘,土归土。
    阿君,我终究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死人,即便化为灰烬,也是和你焚的同一道天雷。
    我在这世上见到的最后一幕,便是他抱着我,地上徐徐流淌着血,散落在飞沙走石的灰尘里,滴落在斐弥山上那一脉悠悠的池子里。
    血水将池子染得一派红彤,池底的一朵莲花开得甚是娇艳。
    (卷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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