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相公是狐狸

47 流年之欠债


今夜的月亮难得地圆,月光洒在身上光滑皎洁甚是轻柔,连带着这名男子低沉的声音,都深沉好听,像是能够蛊惑人心。
    他一副眸子紧紧盯着我,燃得灼烈似要烫伤旁人,里头倒像是还有些许别的意味。
    井口边的夜风凉飕飕的,我身上衣衫由里及外都湿了个透,衣衫紧贴着身子,我被那人看得脑中迷迷噔噔,风一吹,便透了些凉意。我只觉着自己当真是着了魔道,怎的今日考虑事情忒不周全,全凭着心头一点热血,便翻了气血下井底救人。
    我深吸一口气,身子抖了两抖,不偏不倚正好打了个喷嚏。
    那人探身想来揉我的头发,我侧着头打了个哆嗦,摸了摸鼻子,迷糊道,“什么小猫?”
    他的一双眼是汹涌澎湃得很,衬着苍白的神色,看着越发漆黑了。隔着半近不远的距离,我竟从他的眼里看出了些不同寻常来。
    咳咳,不是我在胡诌,他的那眼神,那副失魂落魄的无奈,瞧着竟像是把我当做他寻了好久的人一般……
    果然,他十分及时的问了我一句话,那句话与我的猜想不谋而合,甚是连贯。
    他问的是,“唔,你不记得某了?”
    他的那双眼望得灼灼,耀得我神思恍惚,我将那恍惚的神思游走了片刻,方来得及回神,灵台清明之际,在心底尚留有一丝神智,晓得这般清朗俊俏的男子,只消见上一眼,大抵是忘不了的。
    我确定从未见过面前这位空灵清澈、眉宇微皱的男子,但他的那双眼睛,却像极一个人,一个长年盘踞在我梦里的人。
    我大力的甩了甩头,想要将这幅不切实际的幻想甩到九天云外去,彼时心里头想的是,大抵长得标致的人,眼底眉梢,脸庞轮廓,便拢总会有些叠合之处。
    他一双眼深深盯着我瞧,看得我心里头一紧,也跟着怔怔往自己身上望去,我低了眼皮,方觉着身上甚凉快,衣衫都贴透在身上,映出小儿玲珑的体态来。
    我左右扫了扫,还好旁边只有那晕过去又被我自井里扛上来的婢女,除却眼前这人,再无旁的人了。
    面上霎时如飞起两朵火烧云,我双手环在胸前,又踉跄退了几步,呐呐道,“你、你这是在看哪里?”心底凛然翻起来一股恼火,便是转身想走。
    彼时总听人言“拂袖离去”,现今我也做上这么一出戏,却甚是狼狈。
    “且慢。”身后有风隐隐抽动,他似没听见我的话语般,撩开月色踏了过来,一手便将我那袖子扯过来,扯得我一个趔趄,差点撞入他怀中。
    唔,他的怀里,甚是广阔温软。我修炼了三百年,从未闻过男子气息,他的这股香气,是好闻得很,像是参杂了少许浮若的气息,隐隐流连在鼻尖,挥之不去。
    他与我靠得甚近,气息便悉数喷发在我耳际。
    我揉揉太阳穴,只觉着自己今夜当真像遁了魔道,怎的甫见了个男子,便被拨乱了心性,再寻不得半分安稳,彼时修炼而来的持重,全数做不得真了。
    他撑开双手将我抵在身旁,身体不疾不徐的贴上来,气息稳重,缓缓问道,“你真不记得某了?”
    我被他锁在怀里,挣脱不开,抬起眼,便落入他燃得一派汹涌的眸子里。
    此回已经是他第二次发问了,我小心翼翼探入他充满希冀的双眼,小心翼翼的开了口,小心翼翼的摇头,“这位道友想是认错人了,我当真不认识你。”
    他握着我的手渐渐松开,悻悻然放开了手,我差点儿失去重心跌在地上,紧紧靠在井口壁边,呼哧呼哧吸了几口气,猛然抬头望,便见他眼中灼灼的光芒转眼消逝,只余下一片黯淡,再不复方才那片燃火的星芒。我在心中掂量了一会,再左右掂量一番,只觉着胸膛下那处热血的地方,似停顿了会儿,又莫名的抽搐了一下。
    他隐隐叹了叹,扼腕道,“是了,是某眼神不好认错了人,唐突了。”
    我双目垂地,手还兀自裹在身前,头一回听说有人与我相似,我心中倒是新鲜得很,是以将眉一挑,淡淡然问他,“难不成世上还有人与我相似不成?”
    他将我从上打量至下,又从下打量至上,声音似乎有些压抑,“是某弄错了,某当真糊涂,总以为她不至于魂飞魄散不得善缘,以为三界六合里,上天入地,翻来覆去绵延几万万里,总能将她寻上一寻,将她的气泽寻上一寻。”
    听着这番伤情的话,我在心中翻来覆去的过了一遍,大抵也能听出些眉目来。不外乎是此位男子口中所说的小猫,因着某件事失了魂魄,又不入轮回。我在心底默默叹了叹,面前这位男子,委实悲壮。
    他方才会错认我,大抵也是因着我与那小猫的气泽,有些个相似之处吧。
    我捋了捋袖子,在心中匆匆打了腹稿,想着将面前这位失了夫人(恋人?仇人?)的男子宽慰宽慰,腹稿明明在嘴里吞吐了好些时光,却一个字都说不上来。我本就没什么宽慰人的本事,彼时在无名山上将那媚娘宽慰一番,每每总将她激得没少吐血,半夜里偷偷起来刨墙,将我咒骂上万万遍。
    “只不过是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只不过是往后的日子里再见不到罢了……”我撑着额头暗叹了一声,方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目光,我咬咬牙,看来今夜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全说出来了呀。
    他半晌没有动静,身子背对着我,我没察觉到他的眉目,待得良久,才听见他抚着额角,声音干干的,“是啊,只不过再见不着罢了。”
    他这话说得淡淡,其实很是悲戚,一双眼里全无亮色。我在心中鼓捣着,揣着一副擂鼓般的心跳,默默问他,“你说的这般咬牙切齿,莫不是她欠了你好多好多的钱?上天入地、碧落黄泉里,都还不尽么?”
    他一张脸在月光下显得暗淡没了生气,身形晃了晃,“不,是某欠了她的,没来得及还上。”
    “哇唔,原着你还是欠债的?”我仰头望着他,勉强笑了笑,“向来只有追债的寻欠债的人,见今世道变了,换成欠债的人上天入地寻债主了……”
    我十分大方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甚体贴道,“你倒是个厚道之人。”
    他眼眸黯淡了些许,紧紧抿着嘴唇,不置一言。
    见天色不大明朗,身旁的这婢女又将将要醒来的模样,我与他匆匆作了个礼,转身便想离开。
    我拢了拢袖子,方走几步,风声大作,隐隐将他的耳语吹散在半空里。我切着耳朵细细听着,他似乎是这般说的,“某不过想和她永远在一处……”
    “……”我转头,想说什么,才发觉当真无话可说。
    今夜果然十分邪乎,我眼浅,对着这类离愁别绪、感怀伤逝看着甚不惯,彼时媚娘远亲的那味风月悲情在三百年的修行里甫消化出个眉目,今夜又闹了这么一出,我抚了抚心口,想着大抵还要再修炼个几百年,才能扛得住吧。
    因着今夜这么一出,我被闹得头晕,便一头扎进水里,闭着眼沉沉睡去。
    翌日便出了差池,听着宫人们说是,媚妃娘娘在白日里,被进宫来的道人捉走了,皇帝老儿觉得晦气,连带着将媚妃娘娘产下的小皇子扫到冷宫里,再不看一眼。
    我在宫里四处搜寻,均找不见媚娘的影儿,也不晓得冷宫是一处什么样的地方,又到昨日的池子里向青龙打听了消息。
    青龙抱着双手爱理不理道,“冷宫?就是一处偏僻清净、长满杂草的院子,里头住的,皆是一些半死不活的废妃宫人。”
    后来我便去那座院子瞧了瞧,当真心凉。
    往日陪伴在凌霄周围的宫人都消失了,只一个白了头的内监对着他唉声叹气抹眼泪,哭得岔了气。
    再没人对他好,他只不过半大一个小孩儿,本是得人喜爱的小皇子,在一夜之间骤然失了娘,又不受他爹待见。
    他又自皇宫受宠的小皇子,摇身一变,变回了无名山上可怜兮兮的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凌霄。
    我自青龙那儿得了个表格,填了入户申请,便径自在那池子里住下来,从黑户变作皇宫里有户籍登记的一名小妖,也顺带照拂一下凌霄。
    长年累月的,他自嗷嗷待哺的小儿变作飘逸俊俏的小儿郎,池塘底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青龙凭着他四万五千年的修为,愣是把一口池塘变为他老人家的福地,里头包罗万象。有群峰峻壑,有灵花秀草,有亭台楼阁,有舞殿盈袖。四季的景色互相交织变幻,日月同辉,星河灿烂。
    我与他住得甚近,连带的便蹭了些好处,睡的是青花雕木大床,裹的是轻妍暖裘。在这些年头里,我时时拉着青龙探讨修道,修为突然间有了长进。
    这日与青莪探讨的正酣畅,忽而听闻一个消息,说是宫里传言小皇子自五岁起便被妖精迷了心智,偶尔在冷宫里头失踪,转眼又在另一行宫中出现。还有传言说小皇子被妖精吃掉了,妖精幻化成小皇子的样子在宫中吃人。皇帝老儿终是敌不过这般流言蜚语,着人将那小皇子带出宫去,对外说是小皇子突然暴病身亡。不知情的宫内人还唏嘘叹道,昨日还见那小皇子蹦蹦跳跳的,怎么今儿个说没就没了呢,准是妖怪变的。还有人绘声绘色的说,龙生龙凤生凤,妖精生的儿子还是妖精,那小皇子,不折不扣便是一只妖精,这哪里是暴病身亡,只不过暗地里被处置了云云。
    青莪把听来的又复述我听的时候,我托着腮盯着道书一言不发。
    青莪不屑地看着面前的情况,然后很理智地说:“小妖你再继续看,怕是要把道书烫出一个洞来。”
    池底顿时安静下来。青莪见对着我也说不出什么来,一个龙翻身便要游开。却只听见他一声惨叫,“是谁!把这么大一只烧乳猪给丢下来,啊,这边还有一只烤全羊!”青莪的咆哮从池底直冲上去,“谁扔的谁扔的?我们这池塘可是御池,皇帝的池子谁敢乱丢东西进来!”
    像是回答青莪的话般,岸上传来了一声又一声的:
    “供奉烧乳猪一只!”
    “供奉烤全羊一只!”
    ………………
    只不过几年光景,我何曾自一只小妖变幻成了需要供奉的诸仙诸神?我心里狐疑,与青莪对看一眼,往不复平静的池面瞥了瞥,仿佛又看见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眸子十分深邃,譬如我初见他时的模样,我忽而起了一个荒谬的想法,竟想亲口问问他,这么些年来过得好不好,可曾寻得那名唤小猫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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