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相公是狐狸

53 流年之春天


趁着凌霄饶有兴致看着我的当口,我的心扑扑跳了两下,忽而浮想联翩起来。
    彼时我仍在无名山上,而凌霄他娘云英未嫁,仍旧是黄花大闺女之时,我们曾并肩到凡间尝过热闹,看尽人世冷暖。因着我们俩相互看厌了花柳集市的徐徐风光,有时也折腾过普通人家的寻常日子,今日里东街口里黄家大宅黄姥爷嫌着闲钱太多,要找多些人来帮着他花,回头便在寻花问柳处找了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纳上第十一个小老婆,抑或是明日里西边村落陈大牛咬咬牙硬下心肠杀了家里头唯一一头小牛犊,好不容易才娶上媳妇了,却和家里头的老娘不合,整天整天的闹腾。
    放作是如今的世道,便总有说书人在针砭时弊之时,也出些小册子,写些家长里短,婆媳妯娌之间的小故事,美其名曰“种田文”。那些小册子印数不多,上头有的还绘制了精巧的图案,投放在小摊子上,很受诸如我这般清闲又八卦,手上又有些细碎银子聊以打发寂寂辰光之人的青睐。
    闲暇的时候我也看过不少书册,花了好些碎银子在那些物什上,荒废了不少修炼的时间,甚不求上进了些。卖书的老翁见我时不时的去帮衬,往后一有好书,大老远见我来了,便拢总爱吆喝一下,将畅销的书册在我面前摆上一摆。用那老翁的话来说,最受追捧的当属“宫斗”及“窄斗”,里头错杂盘桓的情节,直叫妇女们看得如同打了鸡血,每日看着,便忘记家中琐事,只晓得一页一页永无止境的翻下去才好。
    那时我便悟出一个道理来,与天斗,与地斗,皆不若与人斗那般其乐无穷。世间有句话是这般说的,说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则征服男人,此话不虚。在那些与媚娘一同扒墙根,听壁角的日子里,我又悟出一个道理,唤作是,枕边风,乃是世间最犀利、最轻微、杀伤力却最强悍的风,润物细无声之余,哀鸿遍野。
    彼时因着民风豁达,便总有一些刚烈些的女子老爱与婆婆作对。在宅斗文中,府上总有一名好不容易从媳妇熬成婆的家翁家婆,百折不挠,将欺压小媳妇的作风一拨又一拨流传下去。有的媳妇儿不讨巧,硬是与婆婆对着干,轻则宅中永无宁日,婆婆与小媳妇皆是做斗志昂扬状,重则被相公一纸休书弃之如履,到官府里求爷爷告姥姥,然则清官难断家务事,到最后总是闹得让人笑话,没得安生。而那些灵巧些的媳妇儿,便晓得以柔克刚之理,白日里低头顺耳做小伏低,夜晚月亮爬上来,便趴在床榻上一个劲儿的吹枕边风。
    这枕边风吹得有个势头,里头也有些讲究,其中最让人记忆深刻的一句,便唤作是,“我不依我不依,究竟谁是你媳妇儿,谁与你同床睡了?你说,我与你娘,究竟是谁更重要些?”
    此刻相公百炼钢自然化成了绕指柔,自然一味依着媳妇说着好话,媳妇儿自然不会手软,一阵连消带打,再连着问下去,问那男人道,“你说你说,若是我与你娘一同跌落水里,你要先救哪个?”
    这个问题和世间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般,横空出世之时,便瞬间难倒了上至皇家绅贵下至黎明百姓,众小相公心里是敢怒不敢言,对于此类问题,蠢笨的自然是在娘亲面前答娘亲,在媳妇面前答媳妇,直闹得里外不是人,而圆滑的回答自然是“唔,娘子晓得的,为父并不懂得凫水。”
    后头又衍生出诸如“我与你娘一同爬山掉下去”“我与你娘一同做饭被火烫伤”“我与你娘一同……”的排比句,众人被扰得苦不堪言,后来便有人上碧水客栈里头悬赏,终于破天荒得到一个回答,说是“相公必然先救娘亲,因着她是生我养我之人,将娘亲救上岸后,再与娘子一同寻生觅死。”此话一出,众人虎躯一震,皆是交口称赞。口口相传,很快这回答便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吹遍了神州大地,众人皆道,此计甚好,两头皆围得密不透风,教那娘亲再无法说儿子不孝,媳妇儿也无法指责相公不体贴,横竖便找不出差错来。
    我想得如入无人之境,又垂首默默的想起一个笑话来。说是有人出了这么一个怪问题,道是“若是李宇春与芙蓉姐姐一同掉下水中,而你手中只有一块砖头,你会先砸谁?”
    ——“谁救砸谁。”下头也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话。
    我想了又想,觉着甚乐,便自得自乐噗嗤噗嗤笑出声来,尚未回神,又对上一双晶亮墨黑的眸子里。
    那双大眼珠子盯着我,里头莹莹闪着不知名的光,盈盈烁烁,就那么一瞬不瞬盯着我瞧,又扑闪扑闪着眼睛,拨开我挡在眼前的一缕头发,缓缓靠近我,踟蹰着问我,“落水?小媳妇?”
    他却不依不挠的依偎过来,靠得越发近了,整个人抵在我面前,与我四目相对,差点儿迸发出火花来,面上却是一味的胡赖泼皮样儿,捻着笑,微眨着眼,“小妞竟是想当我的媳妇儿吗?”
    我一个头霎时变作两个大,哈哈干笑两声,抬头望了望天,甚无奈与他道,“天色不早了,我还是先回去了。”
    我前脚刚踏出去,便出师不利,一脚踢在那食盒上,磕了好大一个声响,我踉跄了几步,倒叫他不小心捧在怀里。凌霄得了好处,顺势将我围追堵截在角落里,笼着我的肩膀,若有似无,云淡风轻的问我,“小妞方才讲的,可是实话?”
    他的气息拂在我耳后,倒是生出几分暧昧的气氛来。
    我眉头微微的、不动声色的皱了皱,唔,小凌霄此番的这幅姿态,这眉眼间的神态,这桃花生做的眼眸子,皆是像极了他的师父。
    彼时他的师父也是这般堵住我,追问我小猫的事的,而今想来,他的那凄惶又淡漠的模样,竟像是挥之不去一般。
    今日莫不是见鬼了不成,我的心绪拢总的,不在状态,我摇了摇头,想要将那些邪行的心思从脑中赶走。
    凌霄便在这么一个当口上,又咄咄逼人般发问,“唔,小妞面红了?怎的你这副发呆的心思,到哪儿也不曾落下?”
    我咳了咳,假作正经与他道,“凌霄,你莫要小孩子脾气,见今我有要事在身,天色渐晚了,师父还责罚我到他门前自省一通,路途遥远,我还得巴巴的赶过去哩。”
    本是很冠冕堂皇的借口,经由我的嘴一说,显得越发冠冕堂皇了。哪里晓得凌霄这泼皮小子不吃这套,虎皮膏药般缠了上来,嘴里还一并喃喃着,“你在我面前还一味想着私服!”
    这这这,这句话又从何说起呀……
    我愁上加愁,挣脱不开,双手并着双脚,便在他铺天盖地的攻势下,胡乱挥舞起来,挠他,咬他,踢他,这孩子像牛皮糖一般,死赖在我身上,我两只爪子在他面前挥了个空。我甚颓败,心里头想的是,想我数百年来的道兴,居然就败在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手上,我是落寞得很,悲摧得很呀。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这前浪趴在沙滩上,正奄奄一息,捶胸顿足里叹的是,凌霄这小子,翅膀硬了,可他翅膀硬了,却不是想飞,而是想把我纳入他的羽翼之下。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激得全身涔涔直冒冷汗,登时打了个激灵。
    凌霄传承了他爹的好脾性,他娘的好样貌,果然孺子可教,果然不负众望得很。我甚唏嘘的叹着,往时我在钱庄里头买大小,便总没有过赢的时候,现今我三百年来踩着了一坨狗屎,好不容易猜中一回结局,这结局倒叫我有些措手不及起来。
    什么叫千年道兴一朝丧,什么叫铁树开花古来稀,什么叫一树梨花压海棠,此回便是了。
    凌霄与我头抵着头,从远处看着,应当是十分亲密的样子。我心里头却似吃了半打的黄莲,苦不堪言。
    他与我这般两两相望,倒叫我将这三百多年修成的持重狠狠的踩在脚底下。彼时我心里头想的是,我这张修了三百年的老脸皮,还要不要得了?
    我甚惊恐与他对望着,他眼中的讯息惊扰得我一阵慌过一阵,他望着我的眼眸里暮霭沉沉,有着少年的一派慷慨激昂,也有着他往时修得的一些沉着稳重。他甚慌乱与我道,“方才舞剑之时,我心里前前后后想的都是你,故而,我也不许你在我面前,还心心念念想着师父。”
    我在心里默默的叹了一句,凌霄他此回总算是把shi音符咬全了。
    他又道,“方才你问我,娘亲与你孰重孰轻,其实你们两个皆是我至亲之人……”
    我扶着额百转千回的想着,想到此处,便不由分说打断他道,“我曾听闻鸟类是有印随的,在出生时,第一眼看到谁,就把谁当做亲娘。唔,你随你娘亲生作九尾狐狸,这狐狸与鸟兽,应当是有些相似之处的,因而、因而对我有些依赖,甚至将我与你娘亲看得一般重,那也是不稀奇的。”
    说完之后,我又在心里暗暗赞叹一遍,十五的月亮圆又圆,我的这回话,圆得可真圆。
    凌霄被我一阵抢白,手臂紧了紧,“你、你莫要胡说,我何曾,何曾将你看作是亲娘了……”
    他面上竟然红一阵白一阵,像是连手都不晓得安放在哪儿好。
    果然还只是乳臭未干的小子,我呵呵干笑两声,三百年作出的道兴,此刻便彰显出来了不是。我在他面前装作回忆状,忆苦思甜道,“彼时我与你母亲甫相识,在凡间扑腾蹦跶之时,便常有人将我们混淆成两姐妹……”
    我又咳了咳,“那时你尚未出世,自然不晓得我与你娘的情分,我在无名山上将你拉扯大,又在皇宫中将你寻回,彼时你还只是个奶娃娃,见今也这般大了……”
    他的面色果然变幻莫测得很。我又连声说,“若是有幸再见你娘亲一面,让你与她见上一见,让她看看当时的大胖小子变成了这般模样,也不辱没了我与你娘三百多年来的交情不是。”
    可怜我十几岁的豆蔻模样,硬生生把自己巴拉成一副老态龙钟的德行来。我全身不由自主哆嗦了一回,凌霄也跟着我哆嗦一回,连带着失神落魄一回。我寻了他失神的这个当口,灰溜溜从他眼底下闪身而出,拍了拍衣袖,不带走一片树叶。
    想着我这几百年来的道兴当真不算什么,竟然要靠着凌霄小儿发愣的间隙,才能勉强躲上一回,我此行,真可谓是落荒而逃,逃之夭夭。
    末了,我又回头与他话别。唔,我说的是这般的,“凌霄,我在这山上好歹是换了男装,你也别小妞小妞的叫着了,便跟着众师兄们唤我一声小十四,省得惹人闲话。”
    凌霄那毫无血色的脸上,慢悠悠涨满了猪肝色。我未行两步,便感觉风随之而至,方才还好好待在树上的叶子,齐刷刷被剑气挥下,当真可惜了那一脉油油青色。
    我就这么灰头土脸的,一路小跑到了师父的厢房前。刚折腾完小的,又要来折腾老的,我叹了口气,幽幽想着,常言道,上一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了今生的擦肩而过,而今这一大一小两个妖孽,也许是我扭酸了头不小心撞上的。我摇头晃脑叹了口气,若是再给我一个扭头的机会,我肯定一不小心就给他转三百六十度,还不带停顿的。真真是每思及此,便伤心欲绝啊。
    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忽而义愤填膺得很,因着一路小跑,还喘着粗气,双腿一蹬,一个不小心,匡拉一声,就把师父的厢房房门,给踹出了一条缝隙。
    只不过那缝隙,也太过缝隙了,大致和我两个小身板那么宽泛。
    隔着那宽泛的缝隙,我正好唰唰的看见师父,他也唰唰的看见了我。四目相对那刻,凉风哗啦啦从耳边呼啸而过,我终于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慌。= =
    师父彼时穿着一身白色长袍,头发也是松松垮垮的束着,比之他白日里头故作玄虚的做派,要更加荒诞不羁一些,不知怎的,他那狭长的眼睛里头,忽而像是生出来些柔光,衬着他那扯出来的淡淡一笑,又像是长了些莫名的痞气来,我揉了揉眼,觉着今夜的师父看起来委实有些让人不习惯。
    殿里头幽幽暗暗点着一盏灯,正好晃荡着我的苍白的小脸,我眼珠子转了转,对上师父黯沉的眸子。
    一眼万年,一眼万年呐同志们,我忽而便生出来一些旖旎的遐思,平时总听人说,一叶障目,一见钟情,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现今见了师父,才明白其中三味来。有的人,就是能让你见上一眼,便是销魂噬骨的动魄惊心,我的道兴忒低了,见识也太少了,彼时差点儿要跪下来,作匍匐状,高歌一曲征服。
    有的人总爱不屑的哧声道,当初惊艳,完完全全,只因世面见得少,而今我上天入地见了六合三界的世面,却难以寻得一人,如此的让人赏心悦目,我在心里幽幽叹着,此人只因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师父站在案台前,因着身子微微向前,便有几缕头发散落在耳边,我踉跄上前走了几步,略略的想着,只控制着不要再近前,免得双手不晓得什么时候会不由自主抚上了师父的鬓间,再不小心粘上他的身子,扯都扯不下来。
    我在心里又把自己给PIA飞了好远好远,一个回身,咚的一声把门掩上了,可怜了那瘦小伶仃的门板,禁我那么一踢,倒有些秋风中筛糠一般的景致。
    我将那门板扶稳了,又低头沉吟了一句,“可惜了这上好的沉香木呀。”
    一回头,师父的眼光在我身上轻飘飘瞟了瞟,眼光沉了沉,淡淡道,“唔,小十四来了。”
    师父眼风所及之处,居然像是有种深不可测的魔力,看得我一路面红耳赤,热潮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少不得要捂着心口急急跳了几下。
    我向前蹭了几步,方看清他原是在作画,差点儿要摇着尾巴干巴巴抱大腿奉承着,“深夜孤灯做伴,师父委实好才情。”
    我又走近几步,方看清师父落笔之处,斑斑点点,似漫不经心,却又无声息的点缀出活灵活现一个人来。
    青衣黑发,浓眉大眼,两笔绘下来,画中人又莫名透出一股子机灵劲儿。我转着头十分上心看了看,唔,那方猜测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我甚狐疑的问着,“师父,您上头绘着的,莫不是一名女子吧?”
    师父自巍然不动,我深诘得敌不动、我不动的真理,然而敌再不动,我也只能暴动了。
    我是什么?我是一颗豆子,一颗坚强的、经历了风吹雨打、扛过枪走南闯北上过床的豆子,是一颗有着铮铮铁骨,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铜豌豆!
    我硬着头皮,闭着眼睛就满嘴皮子跑火车去了。
    我与师父道,“彼时我常听人说,春天我把姑娘们埋进地里,到了秋天,我就有收获了好多好多姑娘!师父,春姑娘来了,积雪融化了,您莫不是,也跟着,思春了吧?”
    师父挑着眉,双眼悠悠然瞟过来,所及之处,寸草不生。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春天来了,积雪消融了,春回大地了,燕子们一股脑儿飞回来了,一会排成S型,一会排成B型。
    我咚咚揣着我的小心肝,身子靠着案台,吓得一扭一扭的,彼时心里头想的是,再看,再看,你再看我,我就把你埋掉!到了秋天,就有许多温柔体贴、潇洒倜傥、才情八斗、帅得滴溜溜乱淌的师父供我赏玩了……
    我这头正想得欢畅,那头师父的面色非同一般,他扶了扶眉心,甚无奈开口唤我。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唤着,“小十四。”
    强里个强,强里个强,强里个隆冬强,我愤愤不平的想着,我这回莫不是,又猜中了他的心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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