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相公是狐狸

75 流年之朝暮


彼时我在想,阿君他究竟在酒窖里站了有多久,是从青莪还未进来时便站在那处,抑或是在后头方姗姗来迟。我在醉生梦死里泡了太久,以至于见到他的时候,脑海里翻覆汹涌,愣了好半晌,方觉着自己委实迷糊。
    即便是他全听去了,这甫想起来的三百年来的事,也绝然没有推翻了另算的法子。我这三百年来没修成什么本事,但这记仇的功力,委实要比我的这位师父,要高上一筹。
    我怔怔的想着,莫名望过去,方觉着阿君面色郁郁,几天不见,像是清减了些。我揉揉眼,心虚一想,难不成我这宿醉的晕眩,还没能度过去么?
    我将醒酒茶放在案台上,酒窖里一时是静默得很。
    青莪肺腑里好一番话,被阿君这么初来乍到,堵了个实打实。他斜瞥了阿君一眼,也不知从哪里踢出来一颗小石子,颇不耐道,“君老头,你就不能拣个别的时候进来吗?”
    阿君眉眼上挑,神情却是淡淡冷冷的,显然对于青莪这句话不置可否。
    我靠在酒窖里呆呆望了眼漫无边际的酒坛子,这脑子着实没能好好的转起来,精神是越来越不济了。
    偏生青莪还在这不济的精神头里挤过来,拿起我放在案台上的药碗,坐近我一尺,柔声道,“小妖,快趁热喝了吧。”
    我端起药碗哆哆嗦嗦的喝光,心里是翻江倒海的乱。若我还是那懵懂无知的小十四,青莪与我说上这么一番思慕我的缠绵情话,再做上那么一番惊天动地的作为,我自然受用得很,指不定就这么应承了他。
    我揉了揉疼痛至极的太阳穴,怔怔的想,青莪有什么不好呀,论实力,那是九重天上司战的神仙,衔着龙胎的金钥匙出身,甫出世便是仙胎,论修为,那也是高出我十万万年的老神仙,论人品,论样貌,他哪一样衬不上我呢?
    眼看我咕嘟咕嘟把醒酒汤给喝光了,免不了还砸砸嘴往袖子口擦了擦嘴,青莪的眼睛霎时便亮了。
    他本想执了我的手,而后见我有些讪讪,便退而求其次,拽了我的袖子道,“可巧今日你师父也在这儿,就把话摊开来讲,也省却你上山回去解释一通的工夫了。”
    我甚为愕然,青莪他这么不管不顾阿君的存在,委实让人很为难。
    我艰难扯出来一个笑,正巧瞥见阿君负了手在身后,脚步没有动过一丝地方,脸色冷冷的,没有一丁点表情。
    我心想也是,就这么眼睁睁瞧着前世娘子今世徒弟在面前与旁人拉扯不清,这事放到谁头上,心里都过不去,更何况此时此刻,我还担着灵鹫山上小十四的名讳。在师父面前调戏他最宠爱的徒弟小十四,青莪这厮的罪名可不轻。
    我悄悄别过脸去瞅了瞅,阿君此时的表情,也只比面无表情多出一味,那一味,唤作是乌云罩顶。
    我心里便是头一回,闪过些欣喜,然而这欣喜里头,又夹杂着一味苦丁。哎哎哎,莫不是青莪他,偷偷的在醒酒茶里,加了些苦丁?为何我的这嘴里头,拢着些许酸涩呢?
    青莪当真是在水里徜徉得多,一到了岸上么,眼神就不大好使。生生把我那忡怔的神色,看作是娇羞。这么一看,便是看出些误会来。
    我也是头一回,见着青莪这么志得意满、壮志踌躇的模样,差点儿就狠不下心来打压他一腔的热血。
    只见青莪将我怪异的神情瞧了个遍,便是转过头去,义正言辞与阿君说,“君老头,此回你是瞧见了,我和你的这名……徒弟情投意合,是郎有情来妹有意,你不若成全了吾们二人,教我们做一对神仙眷侣,你也好成就一桩善缘。”
    彼时还好端端躺在我肚子里头的那些个药汤,被青莪的这么一番话,搅得五脏六腑里都生出些波澜,差点儿要将好不容易吞下去的药渣,给吐出来。
    然而我深信,青莪的这番剖白,乃是他头一回说的如此委曲求全的话了,即成了自己的心愿,又成了阿君的面子,十分难能可贵。
    可怜他低声下气的这次委屈,却是成到了泥土堆里。在阿君淡漠的眼神里,委实就作不得数。
    眼见阿君的面色阴霾得很是难看,在狂风骤雨的前夕,我适时的对着青莪,咳了咳。
    我背地里挽了青莪的手臂,也不顾阿君那面瘫得十分悲戚的面容,与他挽作一堆,在他耳旁道,“青莪你大爷的,你作死啊。”
    我难得现出这么个彪悍的模样,差点把青莪吓出冷汗来。
    青莪卷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来的汗珠,又将另一只手的手背贴在我额头上,关切道,“小妖,你是怎么了?发酒疯了?”
    阿君那纹丝不动的脚步,又随着缓了缓身子。
    我摆了摆手,讪讪道,“不过震震你罢了。”又凑过去,与他咬耳朵,“我好不容易拜了回师,你也别为难我师父了。且不论修为,修行最忌朝秦暮楚,朝三暮四的,倘若此回我别了我的师父,与你在这池子里修行,若是隔了千儿八百年的,真的飞升为仙,上了九重天阙,天帝老儿问起我这么多年里,是在哪儿拜的师学的艺,我也不好说呀,你说是与不是?”
    听了我这么一番话,青莪这木头脑子转得飞快,呆愣半晌,方道,“如此也有道理,不然,不然你便辞了那边的差事,来这边拜我为师?假若天帝问起你的师父是何人来,一定不丢你的脸。”
    青莪这盏厚重的牛皮灯笼,果然很难点燃。
    我的脸已然做了个瘫样,头痛难耐,嘴角抽搐与他道,“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青莪尚在思忖,便是木然将我看着,傻乎乎问着,“如何使不得?”
    我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快要坐化的阿君,叹了一个回回,“青莪,你待我的心意,我之前不明了,现今是明白了,但却的的确确是晚了的。而今我心心念念的,只是如何修行,如何一心一意的修道成仙,其他的心思,却是再没有了。”
    听到此处,青莪怔了一怔。
    我看了他一眼,又道,“修行的三百余年以来,幸好有你陪伴,又将我引荐至师父膝下,承了这么一份差事。青莪,想必你也晓得,你在我心里,也是担了一些重量的。我扔记得彼时,凌霄尚年少,我在宫中什么都不识,幸好一路有你接济……”说到此处,我心里有些怮然,顿了顿,又续下去,“青莪,只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了,倘若往后有缘,我们再在梨花树下相见吧。”
    青莪被我这么一番话说下来,震得目瞪口呆,怔怔然忘记了要说什么,只是瞪大了眼,甚扼腕看着我。
    我回身,不敢去看他,只捏着手,装出来一个端然镇静的笑,望着阿君,一字一句却是对青莪说的。
    我道,“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且拜了师父为师,必然是在心里将他敬重成父亲的。青莪,你说说,我又怎么能辜负了师父,而拜你为师呢?且论一个人,怎能有两名父亲呢?”
    我似是犯了狠,又一扭头,对上师父的眼,一字一顿,“凡间素有一女不事二夫的刚烈,仙界也自然有仙界的纲理伦常,小妖我又怎么能……做这么一个负心寡义,无情无义之人呢?我是绝然做不出朝秦暮楚,过河拆桥之事的,师父……您说,是不?”
    阿君眼里一派汹涌的黑,快要将我覆灭。
    我隐约料想到他会生气,但绝然想不出,他会气成这副模样。
    然而我心里却也品不出一丝一点的快感来,只希冀着雷公快点儿布出些雷,将我劈昏头,再睡上几天几夜才好。
    清醒着委实痛苦。
    待得青莪被我长篇大论哄走之后,我和阿君仍旧坚持着那么一个姿势,他不动,我也纹丝不动。
    阿君一张脸,隐在酒窖的尽头,反而叫人看不真切。我却再也没有移动一个脚趾头的气力了。
    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方能抬起头瞅他一眼。只一眼,已叫我泥足深陷,无力自拔。
    在我还叫做觉年的那一世里,他是我的夫,是我愿意为其离家出走,背叛家族里所有人的狐狸相公,轮回转世后,他又成了与我日夜相对的师父。
    如果可以,我真想扯着他的衣襟,亲口问问他,三百年前,他是为了什么,娶了当时身为凡人的我?是为了取乐,是贪图新鲜,抑或是……真心的呢?
    我不敢去想,我生怕一张嘴就哭出来,我想问他,三百年前捅死我,是他真实的想法,还是当时不得已,而做出的举动呢?而他此生,待我做出的那些师徒情深的模样,是不是又把我当做一个笑话来看待,怕是连他也都忘记了吧,在三百年前,被他捅死,又被雷劈得灰飞烟灭的,他的娘子我。
    我捏着墙角暗暗思忖一番,此回,我是作个与他相认的模样呢,还是一概扮作灵鹫山上那傻乎乎的小十四呢?
    我是要假装不记得呢,还是假装不记得呢,还是不记得呢?
    心里头犹如置了火炭,我便在那火炭上炙烤着,翻滚着。我揉着额头,想要在这千头万绪中,扯出来一句不像话的话,却拢总呆成一幅模样,与阿君大眼对小眼的对望着。
    他终是忍不住,叹了叹,沙哑的唤了我一声。
    “十四。”
    我动了动僵掉的颈项,缓缓地,“恩?”
    他从来是泰山崩于前也淡定成固体的模样,而今却不知怎的,做了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眼里流萤漫天,星子碎了一地。
    他伸手,揉乱了我一头发髻,道,“十四,你终是晓得编些谎话骗人了,你说的梨花树下,不也是一个离字。”
    我抬头,对着他的眼,静默半晌,埋头似在发笑,“是的,师父,我……徒弟舍不得伤了他。”
    “哦?”师父的手在我头上停留了会,兀自停在肩膀上,犹豫了片刻,终于顺势一搂。声音在我耳际萦绕,我的脸庞便是不由得,微微发了热。
    他的语气听不出来是喜是忧,只淡然道,“十四也会心疼人了。”
    阿君,你又何苦?
    我恩了一声,鼻头酸涩,却不敢去拨,只凄然道,“师父,十四……从未变过,一直都是如此的。”
    他将我搂得甚紧,我在他怀里几乎要无法呼吸,只探出来一个脑袋,又将方才之事,在心里清楚明白的过了一遍。
    他只管将我搂着,也不管此时身在何处。直至外头人影闪动,他方颤了颤,抵着我的额头,轻声,似怕惊扰了我似的,道,“唔,某知晓十四心里不舒坦,便想着过来,带你出去散一散心,十四,玄武那座山上开了些花,玄武湖边的风光景色,你也未见过吧?旁边的九道山也开了大大小小的讲坛,你还记着你的九师兄么,唔,小九他在那座荒山上飞身成仙,如今真的成了一名小神,前些日子托人带了帖子过来。十四,你想不想,和某一起,去看一看他?””
    阿君低下头,将我散乱的发丝拨过去一处,眼里神色慌张。
    合着上下来回几百年,我也没见过他这般慌乱的模样。
    我长吸一口气,那股气流在肺腑里倒流逆施,使我安定不少。我在心中悲哀的晓得,我仍记得他,想和他长长久久的处在一起,想陪着他长久的修行,无昼无夜的陪着他……遑论他是我的师父,抑或是我的夫君。不管他是斐弥山上的族长,抑或是,这灵鹫山上,我的清平宝气的师父。
    他只是他,而我,也依然是我。
    如果没有那些旧事,或许我不会像现在这般,左右为难。
    我闭上了眼,比起前些日子甫记起旧事的心境,已然恬然了许多。
    ……还是暂且,装作不记得吧。
    我还想在这长久的一世里,与他开怀的大笑,在长河落日下,骑马看花,我也还想,再这么真真切切的,爱着这么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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