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相公是狐狸

74 流年之伤情


醒来后,天色已然全黑了,屋里没点灯,确确然不知今夕乃何夕。我伸手摸摸自己的左心口,手指有些发颤,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惶恐的向心口处探去。
    不知为何,恐慌蔓延全身,像是心口空出一大片,突突向外透着风。仿佛那白面书生捅的,不是织妲,而是我。
    记忆铺天盖地而来,似乎不是在灵鹫山上,而是还在斐弥。火光震天,卷着尾巴的狐狸群们聚在一处,杵着火把,照得我的脸微微发烫。
    众人齐呼,“烧死她!”
    “烧死这个斐弥山的叛徒!”
    霎时之间,天旋地转,一派通天的火势熊熊蔓延。接着便有一白衣男子款款而至,分开众人,手中扇子舞得凌厉,生生捅入我心口。
    这便是我三百年来回回做的一个梦。梦里男子面容几乎不能明辨,此回,我瞪大了眼去瞧,当真瞧清楚了,又生生震出一口鲜血来。
    沙石喧嚣尘上,雷声轰隆,催得人头皮发麻,催得人将生离唱作死别,催得人黑发变成了白丝。
    天劫。
    声音震耳发聩,震得回忆翻江倒海,我头痛欲裂,惶惶然坐起身来,一个恍惚,又趴在床沿边不可抑制的呕,像是要把心口上所有的苦涩全都吐出来抠出来,却拢总不得要领。
    这么一个折腾,惊到了坐在一旁看护的五师兄。平时睡得如同死猪一般的五师兄,打雷都震不醒,此回我闹的这么一个动静,却是连他也霎时惊醒了。
    五师兄本是撑了腮坐在床边睡死过去,此回便是瞪大了双眼,颇为局促的看着我,不安道,“小十四你醒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的吐得如此厉害?”
    我吐得晕头转向,随意打发了五师兄出外打水,并让他莫要声张,回头不经意抹了把脸,才发觉满脸都是水痕。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抵是我那前世的情伤吧。
    趁着五师兄出外打水的这么一晃神,我忽而想起了很多的事,旧事复苏,犹如不曾习武的人被瞬间打通了全身经脉,修道的人突然间醍醐灌顶,飞升为仙。
    又犹如将将要死去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瞬,于弥留之时,回光返照。
    不过一盏茶时间,我已然想明白这上下几百年的恩恩怨怨。
    三百多年前,我被阿君捅了一扇,魂魄在天雷下震得飞散,保不齐那聚不拢的魂魄随着血水混合到池塘里,沾染了某朵白莲花。莲花被血气变得通体红色,被狐媚娘移到了无名山上修炼。
    这便解释了为何我生来便是一朵白色莲花,后却被染红,想必是血气混杂在莲花本体上,胡乱的生作了此世的妖身,又糊里糊涂的,结识了媚娘,陪伴她生下凌霄,还拜了上一世的狐狸相公为师。
    我的这一回孽,做得还真深邃。
    五师兄手脚慢,打个水也十分拖延。我横七竖八爬下了床,踉跄走出了房门,搅起一朵祥云,布云出了山。
    天还未大亮。云间渺茫,借着那苍茫的云海,我又趴在祥云上狠狠的哭了一把。哭的荡气回肠,哭得天地变色,祥云为之一抖。
    我还奇怪为何此生的这朵莲花身如此不济,饶是有个磕磕碰碰的,便是心脉震碎,修为到了某个境界,又被打回重来。
    原着我本就是个三魂六魄都聚不拢的家伙,能够存活下来,还都是天命。
    我幽幽的想,这一场荒凉得无边无际的梦,究竟是天命,抑或是劫数,想来想去,肝肠寸断。
    总算明白为何甫见到师父,他便拽着我说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所谓欠债不还的鬼话,明白自己为何三百年来均做的那个昏天暗地的梦,彼时总以为是因着媚娘同我讲的远房表亲的段子太过伤魂噬骨,所以我的这个百年常常做的梦,与她表亲的这个故事,便有着八成的相似。
    而今想来,那不是相似,那是相同。
    可怜我彼时被捅得魂魄离体,还趁着黑白无常逃命之际,生生替他挡下天雷,可怜我生怕自己的哭嚎惊破了灵鹫山上的清静,自己偷偷摸摸躲上来仙障里哭个痛快,他却一敛前生的面容,化作灵鹫山上的老头师父,将我如智障般玩弄于股掌。
    什么小猫,什么小十四,什么修道成仙,什么想永远的处在一起,不过是他画地为牢编的一个鬼话。诓骗我再做一回丑角,与他凑齐这场荒诞不羁的大戏。
    敲锣打鼓,昼夜欢腾。他想是在房中,欢喜激动得要哭过去了吧?
    偏生我还做了他坐下弟子,白天夜里,师父师父的唤,为着他的怜惜,扑倒在他脚边,一个劲师父师父的哭喊。
    我越想心中越是酸涩,怕是连同黄胆水都要吐出来,又怕祸及云下的百姓,又给硬生生吞了下去。
    脑海灵台里,皆是师父的眉眼,阿君的眉眼。原着他三百年来上天入地寻的人,就是他的小十四我。
    他说,十四莫怕,有师父在。
    他说,……某不能老,某在等一个人,她不来,某不能老。
    他说,也不是头一回带倒凳子了,你总是如此粗心。十四可是真心喜欢七七?
    他说,十四,过来,和某回家。
    …………
    他还说了,不,你不行。她……是某的,也只能是某的。
    我一头破入水中,惊起的水花涌上御池边,青莪被我吓得一激灵,在水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游走过来,边走边念叨着,“小妖你这火烧火燎的性子还没改过来啊……”
    在看到我肿得桃子大的眼睛的时候,他把后面的话都吃进龙腹里了,支支吾吾问,“小妖?你这是怎么了?”又一个劲的在我额头上捂着,“发烧了?吃坏肚子了?还是被那老头子给赶出来了?”
    在他将将说到“老头子”三个字的时候,我提起手中的仙器,对着他披头兜脸就砍。
    彼时我大抵是活得不痛快了,只求青莪他能够给我来一个痛快。我也的确是脑子不清醒了,才会对着青莪提刀便砍。
    我哭得累了便是什么也不晓得,眼泪在水里化成咕咚咕咚的气沫,只晓得泪眼婆娑的左砍右砍,水中阻力将我那些刀光挡得华光万丈,水里浮光略影,一片苍茫。
    青莪抵过我一剑,又格开我的刀柄,惊我伤了自己,慌忙过来夺剑。在推搡里,我便是顺了他的意,把自己给砍伤了。
    最后我新伤混着旧伤,慌不择路,便是把剑也扔了,把水底能砸的砸了,能扔的扔了,桌碗杯凳,纱窗挽幔,无一幸免。
    我再回身,头上覆下一大片阴影,我闭上眼,就等着青莪一个手刀砍下来。
    无奈我的幻想再一次落了空,更让我吃惊的是,落下来的,是青莪有力的双手。
    他双手覆在我肩上,将我抵在他胸前,我的头顶着他的下巴,只听见他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很急。
    他在我头顶上说话,水声涨满了耳际,他说,“小妖,你没事吧?”
    我长吸一口气,道,“青莪,我心里难受,想喝酒。”
    他甚担忧看着我,假装宽心笑了笑,“不就是想喝酒嘛,走,我带你去喝便是。”
    我们在老皇帝的酒窖里喝了三天三夜,喝了个不见天日。之所以说他是老皇帝,是因着仙界一日,抵凡间一年。
    自这老皇帝勾搭上媚娘,复生下凌霄之日起,凡间已经茫茫然过了好几十年。彼时那气宇轩昂,眉清目秀的小皇帝,也广纳妃嫔,儿孙满堂了。
    估计他也早忘记了自己在灵鹫山上,还有一个狐媚子生的儿子,名唤凌霄。
    而今媚娘被压在阴山下,凌霄不慌不忙长作俊俏英明的男儿,唯有这老皇帝,拖曳着白花花的胡子,由东宫走到西宫,由西宫复回东宫,在比他小上十来个年阶的温床里洒下他的子嗣。
    他依旧寻花问柳,依旧欢天喜地,桃花也依旧笑春风。
    我一杯接着一杯牛饮,喝得怅然,便想起许多事,诸如媚娘的,诸如织妲的,一桩接着一桩与青莪讲了,心酸时,又掉几滴眼泪。
    我说,“什么男欢女爱,什么风月□□,我在三百年里看得满是怆然,男女□□,不过是一件秀气的衫子,表面上风华万芳,内地里千疮百孔,皆是心伤。”
    青莪抬头看了看我,重重的叹了一回气。
    我心中一阵疼过一阵,喝得累了便睡,睡得不深,又在梦里惊醒。便是这么一惊一乍,也不知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皇帝老儿的酒窖里。
    我宿醉,睡得忒沉。已经不知是第几回自梦中醒来,抬起朦胧的眼,复见到青莪拎着一件薄衫,在酒窖里徘徊。
    他的脚步颇为凌乱,看着我,茫然道,“噢,你醒了。”
    我朝他龇牙咧嘴,勉强笑笑。
    青莪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醒酒茶,在我身边坐下,絮絮叨叨的将他出外的一些见闻与我讲了。
    不外是两桩事。一桩是与那织妲有关,说是在师父带走我后,织妲一怒之下打伤了道士,将那董生活活变成一个老头儿,这才回西海峭壁养伤。
    我阖着眼闭目养神,乍然听得那董生的新娘子一夜之间,枕边人竟乌丝变白发,竟觉得好笑又荒唐。又想起织妲和董生这段□□,却是十分悲凉。
    我啜了一口醒酒茶,肚子里那滩黄汤便是醒了一半,脑袋不大灵光之际,青莪又与我说了另一桩事。
    他颇为忧心的看了一眼外头,在一旁默了一回,道,“方才我进来之时,见到了你师父,他在外头,似乎是站了颇久。”
    我喃喃,“师父?”
    青莪不以为意,接着道,“我问他来此处想做甚,他回我道,他家的小徒弟走丢了,此回便是来寻回小十四的。”
    我手腕换了个方向,将手中的醒酒茶汤换作一坛酒,灌了一口下去,霎时又舒畅许多。
    我撇撇嘴,闷声道,“什么他家的小十四,我不是他家的。”
    青莪不动声色瞟了我一眼,眼里却是神采飞扬,一拍大腿,“我就说那老头不靠谱,这不是嘛,当初就让你不要拜在他门下,你看看,修道又修不成个气候,反而惹出那么多腌臢事儿,倒叫你心里不大痛快了。”
    我被青莪这难得的体贴惊了一跳,鼻子里嗯了声,顺势与他作了一笑。
    这厮便是得了鼓舞,倾过身子,恳切与我道,“也不知他是怎生做的师父,彼时若是我在场,定叫伤你的人无处藏身,全绑在你面前给你砍个利落欢畅。”
    他的这番话说得甚是诚恳,我听得心头发热,便觉着在此回这个时刻,仍旧有人在旁边递过来一杯茶水,说一回暖心的话,很是难得。
    冷不丁的,我便是昏了头,想要与这比我还傻帽的人论一回道理,想听听旁人对于诸如此类的事情,有些个什么注解。
    嘴唇哆嗦了几回,我方才问他,“青莪呀,你说,若是一个男子,面色不改的杀了自家的娘子,这是为何?”
    青莪转过头来,颜色颇为复杂,想了半日,却怔怔吐出来几个字。
    他道,“小妖,你放心,我不会的。”
    我傻眼了好一阵子,方假装呵呵笑了笑,嘴边扯出来一个难能可贵的弧度,与他道,“作为出生入死的兄弟亲朋,我自然晓得你不会如此待你的娘子,我不过与你在嘴皮子上探讨探讨罢了。你可莫要当真,伤了自家和气……”
    这话果然十分要得,想必是说到青莪心坎尖尖上,受用得很。他微睁着眼,胡乱咀嚼一回我话中的意味,笑得深远,“可巧我方才正想与你说这件事。”
    我瞪大双眼。
    他道,“不若你辞了老头那边的差事,回我这池子里来。我们俩也无需客套,无需介怀谁拜谁为师这些事情了,你便在此处,与我一同修行,待你升仙之时,我再上九重天上,请天帝老子下一道折子,准了我们的婚事,你说如何?”
    我伸手摸了摸头顶发烫的穴位,已然傻在那处,低头打量一回青莪方才端过来的醒酒茶,茶香袅袅,味道与旁人做的又有些不同。
    哎哎哎,莫要说,这碗其貌不扬的汤药,便是他亲手熬制的吧?
    我一个头变作两个大。
    青莪不作他想,又坐过来一回,生生挽着我的手,续道,“先前因你一心一意修行,又看上灵鹫山那老头做师父,我不得已,才将你引荐了去,可此回,见你被旁人伤成如此,他却只眼睁睁在旁观看,我确然,确然是不能将你托付于他看管了。小妖,我……”
    想必青莪是头一回与人说这般煽情万分的话,他的这么一通话下来,额头已然汗迹涔涔。
    他哆嗦一回,我便是跟着他哆嗦一回。直说到最后,他的眼珠子定在酒窖里某一处,我便也跟着他望向那处。
    酒窖里很是宽敞,循着一坛一坛酒望过去,在陈酿的尽头,有一个人,稳稳当当的站在那处,也不晓得是站了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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