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相公是狐狸

79 岁岁年年


太上老君来拜访的时候,他正坐在竹林边自斟自饮。竹林旁有条小溪,深不过膝,水流极缓,溪边竹林成荫。
    甫刚辟开这片竹林之时,他在这座竹林里醉生梦死,每天便是捧着竹叶青喝得酩酊大醉。竹林里葱郁的竹子剖开,往竹叶里加些黄酒,再放些时日,酒味愈加醇香。
    刚开始喝的时候还晓得吐些胆汁,到后来酒越喝越寒,喝到尽头处,便是合计着将这上天入地的万万年算了个遍,却真真没半分不清醒的迹象。
    也有相识的仙君破了屏障过来劝,后来他将仙障做得密不透风,能够进来的人便少了,竹林渐渐繁茂起来,鲜有人烟。
    太上老君来访,在竹林外茫茫然转了好几圈,甫见着他,便是风尘仆仆道了声,“神君隐居在此地,让老身好找……”
    远方眉岱渐渐散开浓雾,现出青山的寥廓,他缓缓摩挲着手中竹叶青,放在唇边细细抿了一口,半晌,沉吟,“老君远道而来,不知有何事相求?”
    太上老君愣了愣,倒也没觉着惊奇,不过抚着那白色长须,呵呵干笑,“神君果然英明。老身来这么一趟,也不过是想给神君捎个口信,顺带捎来件物事。”拂尘一挥,便是自袖子里掏出两颗乌黑圆润的药丸子,一大一小,凝着墨绿色的光,上头还萦绕着淡淡的若有似无的药味。
    这股子熟悉的气息……他杯子一歪,酒便往地上撒出几滴来。
    太上老君倒也无甚在意,继续道,“那日的情境,其实也是机缘巧合,那日天兵天将们将阴山围得瓷实,几乎就要将那翻山覆石的小儿抓住,不料半路上却自阴山内杀出来一位媚娘小仙,拿着赤金软鞭打红了眼,天地众神忌惮于阴山上的仙障,大都不敢近身,后来不知怎的,仙障竟不攻自破了……”
    抿着竹叶青的手震了震,他拿着杯子幽幽的想,那日,那日,仙障破了,其实是因着自己修为内力被反噬,否则,那水镜又怎会无端被震碎?
    一杯竹叶青喝进肚子里,竟是又凉又苦。随手泼入了池子,淡淡道,“唔,这些某都知晓。”目光流转到丹药上,划起若有似无的暗嘲,“这丹药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天君小儿教你拿来给某补身子用的?”
    太上老君嘴边衔了笑意,又不敢笑出声来。远古的神祗,大都作古,能把天上那白发苍茫的老天君叫成小儿的,这天上地下的神仙里,也没有几个了。想来自己那不禁打的年纪和修为,放在这头老狐狸的眼里,还不定是个小娃娃。
    面对这远古魔物,太上老君便是自心里生出些凛然来,索性一揖到底,续道,“仙障覆灭,少不得横生出许多枝节,大伙儿也只得七手八脚的将那山脉上的青气扶了正,这么一个折腾,便是把那小儿逼至天阙上,本来便是要缚了去,不料又自一旁跳出来一名青衣小妖,叱了一声,借力打力,便把人掳走了。到后头天君把九重天宫搜了个遍,无果。这千百年来,上天入地,也没人看见这两人的身形了……”
    他瞥了眼,太上老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艰难道,“敢问,那位大闹阴山的小儿,可不是神君千年前座下收的弟子七七?”
    他不动声色饮下杯中的酒,良久,方应了声。
    太上老君再擦了擦脑门上越积越多的汗,呐蚊声道,“老身本就奇怪,那七七小儿,本就在阴山上受了伤,后来被赶着上了九重天,本是束手就缚的事儿,却被人拎走了。这拎走不打紧,可是一名小妖带着一位受伤的小仙,能走多远,却是再找不到了。后来这事儿便是悬着了,不料今日,老身打开那千年丹炉的时候,可巧发现了两颗丹药,其中一颗的仙气,与那仙逝的七七仙君,有些个相像……”
    他的眼风一带,太上老君几乎要跌到地上去,腿脚不好使,便是半跪半坐屈就在座垫上,涩然道,“老身的那鼎炼丹炉子,本就是女娲补天时遗留下来的铁器铸就而成,千年才得以开封一次,老身数了数,那日七七仙君大闹九重天阙,恰恰便是炼丹炉子开合的日子。”
    脑门上冷汗涔涔,太上老君正思索着要怎么开口,便见眼前神君的眼神冷得像剐人肉的刀子一般,幽幽开口,“你说,这是七七和……炼出来的丹子?”
    “老身也不识,几千年前有只鲁莽的猴精跳进炉子里,也不过烧了双火眼金睛出来,这么积年累月的,也没甚人敢靠近这炉子了。老君本是把它尘封在殿中一角,没想到千年过后竟生出两颗丹药。我想即便不是七七君本人,大抵也有他的气息所在,于是便想着,给神君捎带过来,也好做个念想。”
    啪的一声,杯子就摔在地上碎掉了。太上老君只顾自己腆着脸说话,也没顾及到面前的这位惹不起的神君阴晴不定的脸色。
    太上老君发了会愣,脑门上的汗珠子比他之前流的合起来都要多,心中还不时的跳脚骂着那天君老儿,好死不死的把这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他。眼前此人不是别人,可是造天之时,遗留下来的魔物啊,几万年前他也曾和这位神君打过照脸,但也未曾见他现出过这幅模样。难不成真似旁人所说的,这位神君思慕上座下的弟子七七,弟子仙逝了,他也收心作一副浪荡子的模样来?
    太上老君一拍脑门子,觉着自己今儿个真是糊涂了,还是把天君交代的事儿给毕了,赶紧回家洗炉子睡觉去吧。
    于是又把天君怎么讲的,一字一句的说与他听了。诸如凡间自媚娘那位情劫的皇帝驾崩之后,便群雄四起逐鹿中原,诸如七七君大闹天阙,搅得天庭一众神仙好长一段时间忙着恢复秩序,不料凡间祸起萧墙,惹出不少纷争纠斗,闹得民不聊生。
    天君便想着派下一名投凡胎的仙君下去治理治理,可惜这责任担得太大,棘手得没有一个敢于接手。
    太上老君倾尽所有力气,将那天上地下的事给说了个遍,他只管闷头喝酒。
    到最后,太上老君敛了敛拂尘,也只得叹息着道,“假若神君当以一国之君落下凡间担得这个职责,往后功劳老身自不敢言,想必神君也是兴趣乏乏,只不过这篓子是那几位小仙小妖惹出来的,神君若是……也是为着他们几位的善缘一桩。”
    他心里一动,便是一口允了。琢磨了许久,不过云淡风轻问了对方一句,“这下凡的国君,可会娶妻?”
    太上老君连连点头,“国君嘛,自然妻妾众多了,不过此举乃是天君的权宜,所以妻妾之事,要怎生拿捏,一个两个三四个,全凭神君做主。”
    他捏着杯口,微微一笑,“不过是替天君小儿做的一桩善缘,某,自是终身不娶罢。”
    太上老君长叹一声复命去了。余了几日,他便在竹林里将那丹药细细的钻研了,却也只得续起两盏长命灯,慢慢的攒些灵气出来。一千年太久,丹药上仅有的气息,也淡若尘拂。想要再续出人形来,还需要更长久的时日。
    他只得先下凡尘补那几个人的善缘来。凡间匆匆几十年,人事便了了,算起来,也不过他一晌贪欢品些酒水的工夫。
    眨眼便化了个肉身下了凡尘,距离上一次,已经距离一千余年的时间。
    凡间果然如太上老君所言,天下大乱。天君既和他要了这顺水人情,自是怠慢不得,他投的这副肉身,与他自己的模样性情一般无二。他当了一个小国的国君,花了五年时间,扩充疆土,平定内乱,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
    他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只得着约定的年限一到,化个帝王驾崩的虚像,便得以脱身。
    世人皆道,如今天下的国君,以己之力,匡扶社稷,乃是百姓之福。他本就掩饰得很好,凡事亲力亲为,待百姓良善恩德,在朝数年,无不呕心沥血。虽然百官纳谏无数,但他的后宫,仍旧空荡无人,独善其身。
    只有身旁至近宦官,才能见夜色暮临之时,劳心劳力的君王拿出贴身小瓶默默端详,瓶中只幽幽躺着两颗药丸,再无其他。
    时日流转,那年攻破南方小族,破城墙里,全是虏获的皇族亲信。那会儿他刚从战场上回来,骑马自破城内匆匆而过。
    她自马车里探出一个头来,本是女儿身,却还要做一身男装打扮。旁边是破国的患难,偏生她脸上还夹带着年少无知的稚嫩以及无忧无虑的笑,他只见她一眼,便如坠入寒潭之渊。
    那眉眼,那恬淡的笑容,那嘴边零落的两个小酒窝,可不是他心心念念的模样。
    一旁的武官很快劫下马车,与他报备,“马车里乃是亡国帝姬。”
    亡国国君最疼爱的小帝姬,本在宫中无忧无虑,受尽万千宠爱,在最欢乐的年纪里,破族亡国,驾着马车出逃,却逃不过他的眼。
    他抛却盔甲,走至马车旁,她眼里垂着泪,却笑靥如花。
    任凭双肩不自觉的抖动,她的声音却坚定有勇气,眼望着他的眼,不是哀求,而是笃定,“皇帝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杀掉阿年的父皇……”
    恍然如梦。
    阿年,阿年……原来帝姬的小名,唤作年年。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一场盛大而空前的婚礼在他的国土疆域里举行,轰动朝野。南方小族亡国国君的小帝姬,成了他后宫里唯一的主人。
    没人敢反对,也没人能反对。
    尽管旁人总说,皇后乃是当今后宫第一人,宠冠红宫,但他却从未有一次踏足过未央宫府邸。
    不过是夜间独酌之时,舞文弄墨之时,传来皇后在旁边候着,他只消一个抬眼,一个举眉,看见她在身侧,便觉满足。
    其实只要他想,便可以做出成千上万个人偶来,但那又如何呢,那全不是她。
    两人不过擦身而过的缘分,却教他生出来夫妻的情分。他在心里头想,不过一介凡人肉胎,在这几十年的岁月间日夜相对,成全他一个圆满罢了。他再不是从前的他,魔障了,便自以为能够将那凡人永远留在身侧,以最卑劣的、掩人耳目的手法。——他从来就是一个魔君,无爱无求,只不过遇见了她,改变了他所有对命数的看法,生生将魔族的典籍去了,换做一个神君的称号。
    成魔成神,不过他一念之间,缘起皆因一念起,一念灭,元神湮灭。
    帝姬年岁不大,当一国皇后还是太为稚嫩,他本无心于此,却教内监的通报惊得堂皇失措。有人通报说皇后似是有与外头互相传信之信物。
    信鸽历历,信件拆开,无不是琐碎打听的消息,其中一句,便是写着:“灵鹫山上,可是有一名高深莫测的师父?”
    内监还带了一个不似是通风报信的消息:皇后甚喜御池,每每秋花春杏之时,便总要在池上摇舟浮浅,而且还喜爱对着池内说话。
    他惊得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
    桃花策畔,她捻着花瓣细细划舟,果不其然,在与池子里头细语呢喃。他赫然见到池子里一晃而过的龙角。
    灵台上的念头转瞬即逝,青莪那只老水鬼……
    他抿了抿嘴,行过去瞧,她却是一眸子的迷惘,笑容碎在阳光里,掺着淡淡的光芒,“皇帝哥哥,这池子里像是有人在说话。”
    “哦,是吗?”他踩过舟子,踏水而上,将那信物抖落,“这些东西,皇后识得,还是不识得?”
    她的眸子里流光溢彩,狡黠一闪而过,果然是个聪颖的孩子。到最后,却不过胡乱支吾几句,“皇帝哥哥信吗,阿年此生,竟是为着寻找一人而来。”
    眸子掠过他的,停放在远方。只不过简单一句话,却教他心头一紧,再问不出什么得体的话来。
    他在御池边待了很久,搅乱了一池水,青莪那老水鬼对他避而不见。
    他去了一趟灵鹫山,在山侧看见帝姬骑着一头犄角威武的青龙盘桓上山,山上掌门的不是别人,恰恰是小九。
    无奈她已经认不出她的九师兄了,隔着薄薄的纱帐,她说,自梦里便常常有一个人的身影,教她上一座灵鹫的山上,寻她的师父。
    纱帐的里头,往昔的九师兄,今日的掌门人缓声说着,“姑娘请回,师父云游四海,已然不知踪迹了……”
    她说话的神气,当真灵动十分,皱皱鼻子,无不惋惜的说着,“掌门或许不信,阿年在梦里,还常常梦见在山上的日子……似乎还有一个十分遥远的人,在这儿等着我。”
    小九摇摇头,转身怆然而笑。只他一人,在云间看着这荒唐的一幕,涌生出莫名的感慨。
    和天君约定的时限很快到来,他即将成为一名入土为安的帝王,将位子传给凡世里的兄弟。
    名义上是传位,实则是弑兄夺位,其实也不过一场虚像。他躺在陵墓里,辗转难安。
    夜深露重,陵墓里沉谧得不似繁华凡间。
    他拿出长命灯来仔细擦拭,便听见外头零落不堪的脚步声。
    她的声音如铜铃,传入耳畔——
    “阿年蒙先王重恩,今愿以身殉,为先王陵墓掌灯。”
    他是创世的魔君,他的心本就比凡人坚固,她曾为了留在他身侧,以小猫之身承了轮回之苦,他亦曾为了永远和她一处,杀了她的肉身。
    本来以为她湮灭了,以为世间沧海桑田,再也无牵无挂,可是此回,他却被震惊得无以复加,饶是钢铁浇铸的心,也柔软得不可思议。
    陵墓开启了,他睡在檀木棺中,听着她细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她跌跌撞撞攀上帝陵,漫无目的四处搜寻他的棺木。
    他的棺木旁,点着一盏幽明暗雅的灯。
    她将是这帝陵里唯一的执灯者,也是他漫漫岁月里,最珍视的人。
    她走得不快,一步一步皆踏进他心里去。
    气息乱了,心脉皱停,她在他棺木旁,撞跌了一盏长命灯。
    在她惊恐的瞳子里,他自棺木里起身,敛衣行近,眉目疏懒,淡淡与她道,“安觉年,你可还记得当年碧水客栈里的狐狸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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