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嫦喜

吃好了饭，两个人在浅水湾闲逛着。即便是九月，一旁的丛林还是郁郁葱葱的，仿佛是被锁进了盛夏的光芒与热气里，长势骇人，在一盏又一盏相隔的路灯下，张牙舞爪，透着一股子的野蛮之气。
    嫦喜随着叶世钧走过一盏路灯，又迎向另一盏。两个人的影子拉长了，又缩短了，又再一次拉长了。好像可以没有尽头似的。嫦喜只觉得这样的场景很是眼熟，似乎曾经发生过一般。没有目的地在光亮与黑暗中交替着，也不知道最后停留的地方是白天还是黑夜。这种如同赌徒一般的心情对于嫦喜而言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一次又一次，她都是在赌。
    只是没有哪一次，比这一遭严重。
    她在叶世钧面前承认了心有所属，也就等于提早告别了这一种奢华的日子。毕竟白翠屏是让她笼络叶世钧的，若不成功，还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不成功，只怕她的下场会和白荟茹差不了不少。而她的赌注，就下在了高慕谦的身上。她在赌，这个男人会有多看重她。可同时，嫦喜想，这又何尝不是在赌自己有多看重这个男人呢？愿意为了他放弃现在的安逸享受，去过最平凡的日子，成为一个普通的为了家庭和丈夫而牺牲所有的女人。
    当然，这一切还得看高慕谦是怎样的想法。
    嫦喜觉得自己是有些疯魔了，竟然走了这样没有把握的一步。可是，她就是会莫名的相信高慕谦。或许，从相信的这一刻开始，她就没有什么退路了。
    “那个人是谁，我能知道么？”叶世钧开口，语气平静，带着些微的关切。嫦喜抬起头来看着他，那一双总是看不透的眼睛里的情绪似乎浅了不少，至少嫦喜觉得，自己能看懂他的善意与亲近。
    “是从前那户人家的大少爷。”嫦喜有些自嘲地笑了，“到底，我还是没能躲开那户人家。”
    “不一样。”叶世钧摇了摇头，“至少你现在是快活的。”他说，“你在想起他的时候很快活。”
    “可是，这样的快活又能有多久呢，希望不要厌倦了才好。”嫦喜低着头，说出了自己的不安。她的眼前总是不由得浮现出白荟茹的模样，那种落魄和潦倒，对于生的无望，对于死的恐惧。都是由于白翠屏的手段。如果赵秀林不能接受她，那么她和高慕谦就只能独立了，而白翠屏会不会对她格外开恩，放他们一马呢？
    这样的担忧并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了，其实心甘情愿随白翠屏来香港，也有找个保障的心思。
    “如果有这样一个女人为我洗手作羹汤，只怕这一辈子都不会厌倦的。”叶世钧笑着说，眼角隐约有些怅然，却又一闪而过了。
    嫦喜勾起嘴角，显得有些无可奈何，“谢谢叶先生这么看的起我，”说着，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叶世钧，“叶先生可识得我的三姐姐？”
    “你是说，白荟茹小姐？”
    “嗳，”嫦喜点点头，音色里带着回忆的悠长，“我刚跟着姆妈回家的那天，我就看到了三姐姐。那时候她已经离开家了，跟着梁先生一起。用叶先生你的话说，放下了从前的种种，洗手作羹汤。不过，你可知道后来三姐姐怎么样了？”
    叶世钧挑了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三姐姐那天来到底和姆妈说了什么，我并不清楚，不过后来我又在街上遇到了她，她变得落魄了，身边的男人也不是梁先生，而是一个外国男人。那个人在她与梁先生在一起之前就很喜欢她。可是那一天，看样子，是有些厌倦她了。”嫦喜说着，只觉得有些冷，双手环抱住自己，搓了搓手臂，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叶先生，这也是我将来要面对的。姆妈对我们好，但是如果我们这样走了，就要把她给我们的一切都还回去。能还多少，就要多少。”
    白荟茹的事情，叶世钧略有耳闻。当时也不过是一笑置之，但是在此刻听嫦喜这样说出来，似乎又是另一桩事情了。他看着那一双眼睛，比他离开的时候不知道明亮了多少，仿佛一个熟睡的人被唤醒了。可醒来了之后，又要面临一场变幻。“冷了？”叶世钧勾唇一笑，“我们回去吧，仔细着了凉。”说完，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了嫦喜的身上，轻轻揽着她的肩，一路朝马路对过的汽车走去。
    嫦喜下意识地跟随着叶世钧的脚步。身上的西装还带着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很是温暖，很是安心。像是一只手，在安抚她不安的情绪。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侧脸，月色下他的面部线条柔和了许多，一双眼睛里混杂着几种情绪，紧抿的嘴唇表示这个人正在思考着什么。嫦喜伸手拉了拉披在肩上的西装，微微一笑，钻进了车子里去。
    白翠屏刚挂了电话，就听到阿荃去开门的声音，下了楼来，就望见嫦喜将身上的西装还给了叶世钧。看着这样的一幕，白翠屏心里头很是欢喜，面色也和善了不少。“叶先生来了。”她走下楼梯，招呼道。
    “姆妈。”“白太太。”嫦喜和叶世钧先后应了一声。白翠屏点了点头。“叶先生请坐，我先失陪一下。”注意到白翠屏的眼色，嫦喜找了个借口就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留白翠屏与叶世钧二人在客厅里。其实不用猜她也知道白翠屏大概要和叶世钧说些什么了。只是她现在并不担心。虽然这些日子叶世钧对她很是体贴关照，但是经过了今晚这一次谈话，她清楚地知道，有些事情是注定不会发生的。
    毕竟，如他这样聪明的商人，是怎么也不会愿意娶一个心不向着他的女人的。只是，不知道叶世钧会如何推脱，但愿自己说的关于白荟茹的事情能让他有个警惕。虽然不至于说喜欢，但嫦喜能感受到叶世钧对她是好的，加上方才的那种表情，也许他还是会帮自己的吧。
    “白太太，这些日子在香港过的可习惯？”叶世钧看着嫦喜上了楼，遂在沙发上落了座，这才对着白翠屏道。“有叶先生关照，怎么能不习惯呢。”白翠屏笑着说，“这些日子也多亏了叶先生了。你也知道，我到底是一把年纪啦，跑不动了。雯雯又是第一次到香港来，年轻人嘛，喜欢到处看看逛逛，若不是叶先生你陪着，要么我吃力得跑东跑西，要么雯雯一个人陪我在家里呆着。”
    “白太太客气了，”叶世钧微笑着欠了欠身，“我在上海的时候白太太对我很是照顾，如今终于可以由我来尽一次地主之谊了，怎么能不上心呢。况且白小姐优雅得体，很有大家风范。能和白小姐相处，也是一种享受。”
    “瞧叶先生把我们雯雯夸的，”白翠屏掩嘴笑道，“要是被她听了去，指不定要得意成什么样了。小女孩，不能惯的。”
    “白太太言重了。”
    “嗳，叶先生，你也不要怪我唠叨，我是看着你对我们家雯雯是真的好才说这些的。”白翠屏一副语重心长的慈母模样，道，“其实雯雯是我这几个女儿里身世最凄凉的，在家里虽然是个大小姐，可她娘不讨喜，所以一直都是受着冷眼的，连她也总是被那些人欺负。后来她爹死了，又来上海投奔了我，这才算是得了解脱。所以对于雯雯，我一直都是很照顾的，就怕她受了委屈。很多人家都来找过我，说是喜欢我们雯雯，想要做媒。但是我想了想，对方多半是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哥儿，难保现在欢喜着日后却又去讨小的。所以啊着婚事我就一直没有给雯雯定下来。”
    白翠屏说着，顿了一顿，瞄了一眼叶世钧的脸色，见他依旧是一脸平淡，听得认真，便又继续道，“这些日子以来，我看叶先生你对雯雯也是极好的，我也很少看到雯雯和谁出去能这么开心。况且叶先生你是个洋派人，只怕也跟那些外国人一样，娶一个就是一个的……”
    “白太太的意思是……”叶世钧闻言，身体微微向前倾，手肘搁在膝盖上，望着白翠屏，眼睛里带着笑意。
    “嗳，叶先生，我们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你也该知道我的意思。”白翠屏见叶世钧这样的反应，想来事情是有九成九要成了的。
    “呵呵，我知道了。”叶世钧笑着伸手抚了抚额头，“白太太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白翠屏先是一怔，旋即仿佛明白过来一般，“叶先生的意思是……”
    “再过一个多礼拜吧，我要去上海谈笔生意，如果白太太也刚好的话，就一同走，路上也有个伴不是么？”叶世钧很是礼貌地笑着，深邃的眼睛里有一种亲切的错觉。白翠屏见状点头笑了，“正是呢，我们也差不多日子要走的。”
    “那到时候我就让秘书一道把船票定了，可好？”
    “麻烦叶先生了。”白翠屏应了一声，忽然又觉得自己似乎处于被动了。但是，这也没有什么，毕竟攀上了叶世钧这样的一座金矿，她可又是不同了的。这种得意的欢喜让白翠屏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精明与算计，忽略了叶世钧嘴角一闪而过的冷意。
    “白太太。”起身告辞了的叶世钧在玄关的地方又停下了脚步，“这件事情既然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就先不要告诉白小姐了吧，免得日后她对着我尴尬。”
    “呵呵，还是叶先生细心了，好，我一定不说。”白翠屏笑着说。
    叶世钧安心地点了点头，从阿荃手里接过了帽子和西装，一路出了门。
    九月下的天气里还有夏天残留的热气，但是毕竟也拖延了太久，已经敌不过日渐强势起来的凉意。走在这楼梯上，一步一步，仿佛在退场一般。山里的雾气有些浓了，四周的光被白色的雾吸了进去，再也透不出来。叶世钧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这些半山的别墅的时候，不由得救回想起从前看过的那些聊斋的故事。那些用妖术堆起来的华美屋舍，会不会在他转身之后就化为了虚无？而他再踏足人世的时候，是不是早已过了百年？
    这些念想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不怕鬼神，也不信妖魔。因为他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最恐怖最危险的永远是人，而且很多时候，女人往往比男人还要善于利用诡计。大抵是因为她们不能像男人那般掌握这个世界上最正当直接的力量吧，她们注定依附，就像是他早逝的母亲一般。
    再弱势的女人，都有耍心机的时候。
    所以当他望见嫦喜看着自己的眼中有着设计的时候，他反倒觉得有些亲切了。其实他何尝没有看出来呢。她想要离开白翠屏，想要和她喜欢的那个男人过生活，可是她又害怕白翠屏对她的打压。又很巧，自己对她的关心被看穿了，那么，他注定要被牵扯进这一趟浑水了。
    叶世钧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谁让那个时候，自己在香港，而不是在她身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