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嫦喜

46 今生30


十月的上海终于摆脱了热意,变得凉爽起来。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迫不及待地掉下了大片大片黄中透着绿的叶子,像是巨蛇身上脱落下来的鳞片,呱啦啦地扫过行人的脚面,倍添了几分喧嚣,又将一些人的寂寞衬得愈发明显了起来。
    高慕谦身着一身浅咖啡色西装,头戴一顶同色的礼帽,推开了弄堂里这一家白俄人开的西式餐馆的门。身着白衬衫黑马甲的西崽恭敬地将他带到了靠窗角落的那张桌子前,旋即端上了一杯水,“先生,”西崽的中国话有些不利索,“您要点餐么?”
    “不,我还要等一个人。”高慕谦摆了摆手。西崽应了一声,便走开了。
    这是下午一点半左右,餐馆里人并不多,三三两两,坐在一起,低头交谈着什么,有刀叉哗啦着瓷盘的声响混杂在留声机悠长的音乐里。高慕谦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这一个月过的有些恍惚。虽然从湘寿那儿回来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但当他看完了那封信,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去见她,听她将信上所写的关于过去的一切都再亲口说一遍。然后,将所有的事情都一笔勾销,从今以后,他们只会更加好,他们会相守,会生儿育女,会走到对方死去的那一天。
    可是,他望见的,只有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船,还有站在船上望着自己的女人。
    是他的白宝雯。是他的嫦喜。
    高慕谦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可以这样。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被这个女人所惊艳了,下意识地就想要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后来知道了她同高慕生的事情,加上曹七宝冷嘲热讽的,他对待她,更多了一层保护的意思。等到这种保护成了一种习惯,慢慢的,他的生活里竟然少不得这个人了。这种缓慢的、一步步陷入其中的感情,也许比那些所谓的一见钟情来的更让人安心吧。高慕谦想。可是当他发现过来的时候,嫦喜早已去了香港。
    他不会忘记上海滩上关于她和叶世钧的传言。如今她又在叶世钧离开了之后跟着去了香港。甚至有好事者说等这白家四小姐回来,估摸着也到了吃叶、白两家喜酒的时候了。这种原本喜庆的话在高慕谦的耳边,却刺耳得很。像是一只猫,拼了命地用爪子去挠墙,那止不住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一遍又一遍,仿佛到了后来,他的心就是那一堵墙了。
    不知道归期,不知道回来之后的那个人是不是还能属于他。但是高慕谦心里头有一种莫名的自信。仅仅是因为信最后的一段话。
    丁零当啷的声音又一次响起,高慕谦条件反射一般地回过头,只看见一名穿着珍珠色旗袍,外罩一件白色短大衣的女人走了进来。他先是一愣,旋即点了点头,那女人也微笑回应,旋即就被西崽带到了他的面前。
    “高先生。”嫦喜在高慕谦对面坐下,褪下了大衣交给了侍者。
    “白小姐。”
    “高先生,这样仓促地约你出来,真是不好意思。”各自点了餐之后,嫦喜才开口道。高慕谦微笑着摇头,“白小姐不用这么客气。”嫦喜闻言,点了点头,却又突然觉得没有什么话可以说的了。明明想要说的有很多,可似乎不怎开口都不合适。她有些讪讪地抬起头看了高慕谦一眼,正巧对上了他的视线,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
    “白小姐。”高慕谦打破了僵局,“那封信,我看过了。”
    听着高慕谦突然严肃起来的声音,嫦喜的心顿时被吊了起来,头却埋得更低了,只有轻轻应了一声,“嗳。”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缠绕着,心里是说不出的紧张。其实刚回来上海的时候,她真是希望时间不要再走了,仿若近乡情怯一般。明明在香港还这么想念的那个人,如今倒有些避之不及来。大抵是害怕他会说出什么让自己难受的话吧。虽然之前高慕谦的确待她很好,可是那时候他又不知道自己是谁,只以为是个出身高贵的名媛而已。
    如今,名媛成了一个丫鬟,还是一个被他打骂,甚至差点被他父亲侮辱了的丫鬟。他会如何呢?
    “也许我这么说会有些冒失。”高慕谦努力整理着自己的语言,像是初次告白的少年,“但是——嫦喜,”他唤道,“你讨厌我么?”
    “嗯?”嫦喜先是因着那一个久违的名字而怔了一怔,旋即有些吃惊地望着高慕谦。后者伸手挠了挠头,“你知道,从前的事情……”
    “都过去了。”嫦喜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许之前那段日子,她的确是因为昔日里遭受的那些而对眼前的男人保持着距离,但是慢慢的,连她自己都不记得是怎么一回事了,就这么走近了些,又走近了些。等到发现他的眉眼就在眼前的时候,才赫然发觉,那些怨恨和仇视,都消失不见了。
    “那就好。”高慕谦松了一口气一般,转而微笑着说,“那么,你可愿意……”
    话还没有说完,一把淡漠却威严的声音打断了这一刻,高慕谦脸上的表情僵住了,有些不解地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很抱歉,打扰了。”叶世钧依旧是风度翩翩,一套驼色的西装剪裁精心,将整个人衬得格外挺拔干练。
    “叶先生。”嫦喜路出惊讶的目光。高慕谦心里头的疑惑更重了。
    “听白太太的说你今朝出门了,我又急着想见见你,所以就问了曲曲,找来了。”叶世钧很是自然地在嫦喜身边坐下,言语间格外的亲切,仿佛是为了证实二人之间的传闻似的。
    “叶先生是有什么事情要找我么?”感觉到对面的高慕谦的目光,嫦喜隐隐有些不安,言语里格外的客气。她可以发现叶世钧突然变了,之前在香港他虽然靠近,但也是和善的,而如今的亲昵里竟带了些咄咄逼人的气息。做贼心虚一般的,嫦喜想起了那时候和他说起关于白荟茹的事情,不由心里头咯噔一下——莫非被他看穿了自己的用意么?
    叶世钧突然有些想笑,感受着高慕谦的敌意和嫦喜的恐惧惊慌。他恨不能立刻找面镜子照照自己,是不是变成了什么可怖的模样。但是他知道,有时候别人负面的情绪并不是因为外表,更多的是自己会带来的威胁。“高先生,我们又见面了。”叶世钧朝高慕谦伸出手,后者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道,“叶先生,别来无恙。”
    “尚可。”叶世钧背靠着椅子,虽然姿态慵懒,眼神却是犀利,“竟不知高先生就是雯雯说要去见一见的朋友,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该只向高先生你买一个花瓶而已了。”
    高慕谦到底是个年轻人,听出叶世钧话里的意味,脸色不由白了几分,但还是勉强维持着。抬眼看了看对面的嫦喜,只见她先是歉意地看了自己一眼,转而又难以置信地望着叶世钧。
    “怎么?难道你今天约了高先生,不是向他宣布我们的事么?”叶世钧迎着嫦喜的目光,挑了挑眉,笑容里带着关爱和宠溺。嫦喜还没有从他那一声“雯雯”里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他,“我们的事?”
    “看来白太太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么?或者,她是想让我来说?”叶世钧微笑着看着嫦喜,“是这样的,白太太允许了我和你的婚事。”
    “什么?”嫦喜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一旁的高慕谦轻呼一声,惊诧的目光刺痛了嫦喜,她下意识地往一旁挪了一点,似乎这样就能躲开叶世钧的目光了一般。
    看着二人这样的反应,叶世钧在心里头笑得有些苦涩。但表面上还是很自然的模样,言语里甚至还有些得意,“在香港的时候白太太就和我商量过了,准备回了上海就宣布订婚的事情。”
    “叶……叶先生……”嫦喜的声音有一些颤抖。苍白的脸色透着无辜,一双眼睛里隐隐涌上些水汽,仿佛寻求帮助一般地望向高慕谦。她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明明,明明叶世钧表现出来的样子是支持她和高慕谦的呀,怎么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冬天,那透着胭脂香气的胡同,氤氲开来昏黄的光线,四嫂跛了的脚,拉着她的手说“咱们娘俩”,转眼又和别人商量着要将她卖了。
    难道,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么?
    “叶先生,”高慕谦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些惊讶的情绪经历了初步的沉淀,“如今已经是新时代了,婚姻这种事情,只怕不是你和白太太说了算的了。”
    “是么?”叶世钧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端起桌上冷掉了的咖啡喝了一口,转而皱起了眉头——他还是更喜欢茶叶的味道。
    “白小姐似乎并不愿意嫁给你。”高慕谦看着嫦喜,只觉得她又变成了那一天雨中的模样,带着落寞和无奈,更多的是一种身世的凄凉。
    “高先生似乎对雯雯很了解的样子。”叶世钧淡淡开口,“可是你又到底清楚多少?”
    高慕谦被他这么一说,先是一愣,旋即道,“我想,我全都知道。”
    “噢?”叶世钧笑了,“那你可知道,如果她不和我结婚,会怎么样?”
    “她会和我在一起,我们会有幸福的婚姻和美满的家庭,她会成为安心而温柔的妻子,再过段日子,我们会有几个孩子。我会为她撑起一个家。”
    叶世钧闻言侧过头看着嫦喜,“听起来似乎很美满。”
    “的确如此。”
    “那么,你又对白翠屏这个人了解多少?她的手腕你可清楚?你又对我知道多少?你说若我和白翠屏联合起来,你能不能在上海滩立足?”叶世钧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冷意。高慕谦只感觉背后一凉,连之前的坚持都仿佛稀薄了不少。这些他没有考虑过,也不见得能知道多少。“无论是多么艰难,我都不会放弃。”
    “年轻人,”叶世钧有些喟叹地摇了摇头,“你最多的东西永远都是莽撞和冲动。再好的感情,都会在不幸的日子里被消耗光的。那时候,又该要怎么办?”
    “叶先生,你究竟想要说什么?”高慕谦深吸一口气,语气虽然还是不善,但也减轻了不少敌意。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叶世钧似乎并是真的要针对他。
    “很简单,”叶世钧摆了摆手,“我要你证明给我看,你有能力让白小姐过上无忧的生活,不需要多么奢华,只要安逸即可。呐,我手里现在有一趟生意,是一个英国人,刁得很,如果你能和他谈成了,那么我就成全你们,怎么样?”
    高慕谦凝视了叶世钧半分钟,郑重的点了点头,“好。”
    “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之后,若你不能成功,我很欢迎你来参加我和雯雯的订婚仪式。”叶世钧说着,微笑着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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