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纳公寓的花园里有一口井,闲置在那里,被一株榕树遮挡着,只能影影绰绰望见一个轮廓,却是怎么也看不透。因着那些个跳了井的女人的故事,这本就阴暗的地方更添上了几分神秘与决绝。嫦喜坐在阳台上,秋日的风到底是有些冷了,她裹紧了身上的针织开衫,站起身来回到了屋子里。
不知道那些记者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竟然知道她住在这里,如今,她唯有整日介地呆在公寓里。倒不是害怕去面对什么,只是面对那一张张陌生却急切的面孔,她的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慌乱。
客厅的茶几上还摊着这几日的报纸,铺天盖地的都是关于她的身份在订婚典礼上被曝光的消息。那一张错愕的脸被放得格外的大,几乎要将半个版面都占了去。嫦喜看了一眼,不由失笑。世道愈发的不太平了,于是那惶惶的人心格外的想要找一些七零八落的闲散事情来安慰一番,仿佛这些流言便是那最馨香的花朵,采上一束带了回去,便真的宜室宜家了。
笑话。
嫦喜给自己泡了杯龙井,在藤制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关于自己身世的事情,自然是瞒不过的。与其让别人乱猜,倒不如自己先公布了。因而那一天的订婚宴结束后叶世钧就联系了申报的记者来做了篇专访,嫦喜将自己的过去交代了一番,之后又不忘解释了一番隐瞒身世并非自己本意。
等拿到报纸的时候,嫦喜不由得笑了。申报上所登的每一句话都是向着她,想来着其中叶世钧是费了不会少周折的。这个一直都在帮着自己的人呢。嫦喜喝了口茶,又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将桌上的报纸整理收拢了,起身到了厨房。
“白小姐,你怎么进来了?”正在洗菜的赵妈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有些惊讶。“嗳,我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嫦喜笑着说。高慕谦担心她一个人在公寓里头生活不会照顾自己,因而将赵妈请了过来,每天烧两顿饭,打扫一下卫生,倒也的确让嫦喜省力了不少。看着屋子里的井井有条,再望望自己柔嫩的双手,嫦喜自嘲地笑了笑——莫说高慕谦了,恐怕连她自己都不记得就在几年前,她还是个浆洗衣裳的粗使丫头。
“哎哟,这可使不得,”赵妈忙站起身来要阻拦,一双手湿漉漉的擦在身前的围裙上,“怎么说白小姐你也是未来的少奶奶了……”“赵妈,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来照顾我,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再不让我做些事情,我怎么好意思?”嫦喜说着,挽起了衣袖,走到案板前,将一把豇豆放到了篮子里,拎了把小椅子就做到一旁的垃圾桶前捡了起来。
赵妈站在一旁看着她,也没有再说什么。转回身兀自洗起菜来。两个人时不时交谈几句,说些琐碎的事情,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高慕谦来的时候,嫦喜刚将最后一盘菜端到餐桌上,回过头,却见一身灰色西装的青年站在自己的身后,目光里虽然透着疲惫,却还是载满了笑意。
“回来了。”嫦喜微笑着走上前,替他脱下了西装外套,挂到一旁的架子上。
“嗳,回来了。”高慕谦点了点头,洗了手之后在餐桌前坐了下来。“那家照相馆今朝打电话来了,说照片好了,可以取了。”嫦喜一面盛饭,一面道。“好,那我明朝下班之后就去拿好了。”高慕谦应了一声,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有些内疚地看了嫦喜一眼。
“怎么了?”嫦喜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微笑着问,“可是公司里有了什么烦心事?”
“不,”高慕谦摇了摇头,他拉着嫦喜坐了下来,这才缓缓道,“只可惜,委屈你了。”
“好好的,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嫦喜由他握着自己的手,肌肤间的接触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她很喜欢和高慕谦牵手的感觉,就像那句话所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消牵着手,好像再困难的事情都变得轻易了。
“若不是我,你现在也不用日日呆在公寓里头。”高慕谦叹了一口气,“况且……”他有些不确定地望着嫦喜,“推掉了叶先生的帮助,只怕这婚礼也是寒酸的。你可会后悔?”
嫦喜闻言,先是一呆,旋即抬起头看着他,微微一笑,“既然我决定了要跟你过,那么我就知道自己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我不求你给我多大的房子,多少个佣人,也不求你去赚多少钱回来。我和你在一起,是因为你告诉我,你会给我安稳和宁静。其实叶先生这一趟已经帮了我们很多。我也不是很赞同婚礼再由他来帮我们办。毕竟,非亲非故,也不甚好。至于订婚典礼,那是要做给姆妈看的。结婚,是我和你之间的事情,其他的人,怎么样都无所谓。”
高慕谦听着,只觉得心里头暖洋洋的。眼前的嫦喜穿着一身白底蓝碎花的衣裳,外头罩着一件桃红色的针织开衫,乌黑光泽的头发梳了一个髻,耳上戴一对小巧的珍珠耳环,看上去格外的温柔娴静。昔日里,一直在心中勾画着的未来妻子的模样,大抵就是这样的了吧。他将她拥进了怀里,只觉得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怀中一般。
“好了好了,被赵妈看到了要笑话了。”嫦喜被这个拥抱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两颊浮起淡淡的红晕,伸手拍了拍高慕谦的背,道。高慕谦听着,顺从地放开了她,抬眼便见那门口一闪而过的一抹灰色的身影,知道是赵妈撞见了这一副场景躲了起来,不由也觉得有些尴尬了,忙清了清嗓子,轻轻咳了一声。
“吃饭吧。”嫦喜说着,给高慕谦夹了一筷子菜。赵妈这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端来了汤,旋即又回了厨房。
*
正式结婚的时候,高慕谦和嫦喜只是在公寓里头摆了一桌酒罢了,请了叶世钧、宋芝妙等寥寥几人,至于高正白之类的,在得知了嫦喜和白公馆断绝了关系之后,也就对此爱理不理,倒也省了二人一桩心事。看着穿着红色裙袄的嫦喜,叶世钧只觉得有些恍惚。怎么事情,成了这个样子。想来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开始的接触,只是应付白翠屏罢了,也想借白翠屏让那些想要和他攀关系的人知难而退,可谁知接触了一番他便起了好奇,再相处便又是另一番心境了。
如此也好。叶世钧对自己说。看着嫦喜带着羞涩坐在餐桌前,端着酒杯浅浅抿了一口。他不由暗叹一声。繁华掠过之后,布衣生活的平淡如水也许才是最适合她的。况且她的心已经在了高慕谦的身上,那么其他的阻碍和理由亦都成了摆设。
“叶先生,这一遭的生意可是赔了?”坐在一旁的宋芝妙举起酒杯和他的杯子轻轻一碰,微笑着说。叶世钧闻言笑了,点了点头,“赔是赔了,不过倒也赔得心甘情愿。”“呵呵,素闻叶先生是万花丛中过,不沾一片叶的人物,没想到竟也能看到这样的表情。”宋芝妙笑了,今晚她的酒喝了不少,已经有些微醺,说话间也没了往日交际场合的顾忌。
叶世钧闻言挑了挑眉,“我也听说宋小姐和谁都是三分亲切七分疏远,没想到竟也会成了白小姐的闺蜜。”
“哈哈,叶先生莫要讽刺我了,”宋芝妙说着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这才笑着摇了摇头,“我们不过是遭遇相似,所以惺惺相惜罢了。闺蜜不闺蜜的,说着我倒有些心虚了。”
叶世钧听完,笑着阻止了她又一次倒酒的动作,“宋小姐你喝多了,还是喝杯茶吧。”说完他站起身来,径自走到一旁的茶几边,正要倒茶,却见嫦喜走了过来,将手中的两杯酒递给了他一杯,“叶先生,我要敬你一杯。”
“好。”叶世钧微笑着接过,轻轻碰杯,仰头一口气将酒喝光,这才望着嫦喜道,“新婚快乐,祝你们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谢谢你,叶先生,”嫦喜点了点头,却也只是站在那里,并没有再说什么。此刻说什么都是枉然的了,她知道叶世钧为她做了太多,也知道自己说多少句谢谢都是不够,而他所希望的报答,也是自己给不了的,倒不如将这些好记在了心里。
“莫要客气。”叶世钧摇了摇头,“过几日我就回香港去了,眼看着这仗是要打起来了,估计要忙一段日子。上海这边,我托了几个朋友帮衬着,白太太那边你是不用担心了。照顾好你们自己。”
“嗳,我晓得。”嫦喜应了一声。突然听到他要离开的消息,心里头终究是有点失落的。好像他来上海就是为了帮自己,现在一切已成,他便像是卸甲回乡的将士,只留下一个孤单的背影。
“好了,小姑娘,今天是你结婚的日子,不要苦着一张脸,让新郎官看到了,还以为你要悔婚呢。”叶世钧的语气变得格外的轻快,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一双细长的眼睛弯弯的,闪烁着光亮,“况且,我又不是不会再来上海了。”
“知道了知道了。”嫦喜笑着躲开他的手,佯怒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莫名的,只觉得心里头轻松了不少。
*
一顿喜酒吃到了晚上九十点钟才散了。高慕谦送走了几名宾客之后回到公寓,便见嫦喜正在收拾屋子。因为估摸着今天会弄到很晚,所以二人早早地让赵妈先回去了。
“你不要管这些了,等明天赵妈来了洗。”高慕谦看着水池里的碗筷酒盏,再望了眼嫦喜十指纤纤的手,皱了皱眉头道,心中不由又回想起白天时候方秘书同他说的那些话来。虽然说嫦喜并不在乎,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也可以不在乎,毕竟心里头他还是会把自己和叶世钧比较的。那么,叶世钧能给的东西,他也要一样样的拼回来,送到她的手边。
“在想什么?叫了你这么多声都不应的?”嫦喜走上前,拍了拍高慕谦的肩膀。
“噢,没什么。”高慕谦回过神来,伸手抱住了她,“我只是在想,我总算是娶了你了。”嫦喜闻言笑了,“怎么说的好像就此功成名就了似的。”“可不就是么,”高慕谦望着那一双眼睛,“我还记得第一天看到你的时候,正下完一场雨,你从家里头出来……”那是一幅怎么样忘不了的情景,被雨浇湿了的清晨,身着珍珠白旗袍的年轻女人,一双带着笑意和疲累的眼睛,还有,耳垂上的珍珠耳环。如今他所向往的便在他的怀里,这竟是一场梦,还是他从未真的清醒过……
嫦喜听他絮絮地说着,只看到他眼中的自己,带着些羞怯,带着些喜悦,不晓得是喝了些酒还是光线在屋子的红色装饰里变得柔媚起来,她的脸颊染上了一抹红晕,唯独一双眼睛很是明亮,无声地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莫名地,她的心里头闪过一丝慌乱,忙收回目光低下了头,下一刻,便被吻住了双唇……
*
就如同关于嫦喜身世的传言,再激烈的、惹人注意的事情都会归于平淡,如同从山上奔腾而下的流水,汇入山脚下的湖泊之后,收敛了所有的张狂,学着安静地存在。婚后的生活亦是这样的一潭水,即便有风吹过或有石头掉入的时候会引起波动,但片片涟漪散去之后,仍然是一片云淡风轻。
听说内地战事吃紧,上海的物价也开始飞涨起来。高慕谦同嫦喜商量了之后便将赵妈接到了公寓里住,而那弄堂里的房子也就退了,既节省了一笔开支,又可以让赵妈多陪陪嫦喜——结婚后的第三个月,她便怀了孕,高慕谦更是将她当作了宝一样对待着,生怕有什么闪失。
如今她每天和赵妈一道去买菜,又顺道去公园逛上一圈,然后回到公寓里头帮着做点家事,看会儿书。只觉得整个人格外的清闲。但看着报纸上一波一波的传言,心里隐隐担忧起来。这仗若真是打了起来,可该要如何是好?
“想什么呢,菜都要凉了。”高慕谦看着发呆的嫦喜,握上了她的手。
“没什么。”嫦喜闻言微笑着摇了摇头,“我是在想,报纸上天天说要打仗了打仗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高慕谦听着,脸色一滞,勉强扯了扯嘴角,“大抵是的吧。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要让你受苦了。”
“怎么又说这样的话。”嫦喜脸色一沉,不悦地看了他一眼。“好好好,是我不好,我不再说了。”高慕谦讨饶着双手合十拜了拜,嬉皮笑脸的,嫦喜这才松了神色。
“其实……”高慕谦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道,“现在时局不稳,经理想要派人去天津一趟,那边有些生意没有人料理。”
“他派你去?”嫦喜问。
高慕谦点了点头,“其实也是我自己要去。”他说着,放下了碗筷,认真地看着嫦喜,“虽然现在我在叶先生的公司里工作,不用担心会因为白太太的关系而失业,但是物价翻了这么多倍,以后可能还要涨,这点钱实在是不够用。况且你还有了孩子,开销是必须的,我不希望你们跟着我过苦日子。这趟去天津,经理说如果办成了,回来之后的好处是不会少的。况且也不过是去三四个月的事情……”
“这么说,你已经决定了。”嫦喜拨弄着碗里的一根青菜,只觉得顿时没有了胃口。高慕谦的心意她晓得,可是这样混乱的时候,他偏要往外跑,心里头总是不安,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诫着自己,要拉住他,要让他呆在自己的身边才好。
“我……”
“算了,你去吧。”嫦喜说完,放下了碗筷,径自站起身来回了房间。
*
一扇门,隔断了两个人。她在房间里,他在房间外,就这么安静的呆着。外头马路上的喧嚣慢慢隐去了,路灯一盏盏的关上。只有客厅的五斗橱上那一只种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嫦喜一遍遍的听着那秒针的声响,时间长了,倒产生了一些幻觉,仿佛这一声“滴答”都是一样的,什么都没有改变,时间也未曾真的溜走。
就这样吧。她暗想。不要再走了,停在这一刻吧,至少,她不用去面对至亲至爱的人远赴他乡。
高慕谦待她的好,她怎么会不明白,但明白和接受是两桩事情。譬如炎炎夏日里的那一场雨,虽然是降了温,可也浇湿了游荡在外的人的衣裳,狼狈得很。
“咔哒”一声,门被打开了。嫦喜和衣躺在床上,只听到那脚步声慢慢近了,又过不久,另一半的床陷了下去,然后是一双手臂轻轻抱住了她。
“你在外头,要当心自己,到了那儿就发个电报回来,打电话是最好的了。”嫦喜轻叹一声,道。
“嗯。”
“我在这里,好歹还有赵妈照顾着,你不用担心。”
“嗯。”
“在天津人生地不熟的,不要太逞强。”
“嗯。”
“晚了,我去给你放洗澡水,早点睡吧。”
“不用,”高慕谦摇了摇头,尖尖的胡渣扎在了嫦喜的后头颈,痒痒的,又有点疼,“就这样睡吧。”说着,他的手又收拢了一点,像个孩子一样陷入了梦境。
*
转眼又是六月底,天渐渐地热了起来,因着这灼热的日头,也因着愈来愈浓烈的战争降至的气氛,每个人的心里都或多或少的涌起一些浮躁。赵妈敞开了公寓的门,坐在门口剥着豆子顺便吹吹这穿堂风好降些热意。
嫦喜吹着依稀带着热气的风,好看的笑着宋芝妙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怎么了?你可看了我半天了。”
“嗳,怎么你的肚子还不大起来?”宋芝妙有些失望地坐在嫦喜身边,喝了一口茶。
“还没到时候呢,现在才三个月,自然是看不大出来的。”嫦喜笑着回答,手下意识地搁在了腹部。
“真是,我还指望着看看你挺着个大肚子是什么模样,竟然什么都瞧不见。”宋芝妙嘟着嘴,孩子气地说。
“好好好,那等显怀了,我第一叫你来看。”嫦喜说着,却见宋芝妙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变,不由问,“怎么了?”
“只怕我是看不到你的大肚子模样了。”宋芝妙叹了口气,“现在内地越来越乱,我……我要去英国避一避。今趟来,是要同你话别的。”说着,她从包里取出了一个盒子,“这是我送给小毛头的见面礼。”嫦喜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对金镯子,掂掂那分量,这礼可不轻。“这……我怎么好收……”
“怎么不好收,”宋芝妙说着,伸手摸了摸嫦喜的腹部,带着温柔的笑意说,“小毛头呀,我可是你的干娘噢,下次见到我要记得叫我,晓得了伐?”
“嗤,它怎么听得见。”嫦喜笑着拍开了宋芝妙的手。
“说真的,上海这地方也不定安全了,你自己……”宋芝妙收回手,道。
“我晓得,”嫦喜将那对镯子收了起来,“我想等慕谦回来。然后再商量。”
“说起来,他什么时候才回来?”宋芝妙的目光落在那个站在五斗橱前的女人身上,相比于昔日里在交际场合看见的模样,现在似乎淡然了不少。说起来,倒有些像是那些说书人口中所言的为了良人赎身退了教坊籍的传奇女子了。想到这里,她的目光不由黯淡了一些。这种归隐了一般的闲适,只怕她是永远不会经历了。
“说是快了。”嫦喜背靠在五斗橱上,望着窗外,“两天前收到了他的信,说天津那边的事情到了尾声,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再过半个月就好回来了。”
马路上不知道是谁扯着嗓门在那边喊自家的孩子回家吃饭,那种撕扯一般的,带着淡淡怒意的声音。如果可以,嫦喜想,她恨不能也这样喊上一喊,好将那在远方的人唤回来。自从高慕谦离开的那一天,嫦喜就感觉自己的心也跳脱了胸膛,被细细密密的针脚缝在了高慕谦的身上,随着他一路上了火车,到了天津,在他的身边,“砰砰”地跳着。
“那就好。”宋芝妙应了一声,也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宋芝妙便起身告辞了,临走的时候又仿佛突然想到一般地开口,“对了,听说白太太也要动身去香港了。”
听到白翠屏的事情,嫦喜只是怔了一怔,转而又恢复的寻常的神色,“走了也好,香港好歹是英国人的地方,到底安全一点。”说完,她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现在过得怎么样?”“还不是那样?听说又收养了一个孩子,不过我看是不成气候了,到底是老了,”宋芝妙说着,撇了撇嘴,“听说她那两个嫁出去的女儿对她也不是很满意,现在都不怎么管了。”
嫦喜闻言,不禁有些恍惚,原本那个光鲜亮丽的白公馆也要没落了么?虽说她逃了出来,可是如果没有白翠屏,她也没有今天,兴许早已死在了街头,成了孤魂野鬼。所以心里头虽然是希望自己与她撇清关系,但到底还是希望她能过得好的。
“嗳,其实白太太也不至于如此,只是听说叶先生暗自使了不少力……”宋芝妙说完,见嫦喜没有再说什么,道了声别便走了。
*
听着那电梯哐啷哐啷的声响,嫦喜回到了客厅,只觉得心里头憋闷得慌,索性站到了阳台上。楼下的榕树生得极大,那些细碎的像是谁的发丝一般的枝叶垂了下来,从上往下看去,像是一个井,深不见底,至于那本就存在于其中的井的,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不知从哪里飞起的一群鸽子划过天空,扇出微薄的风,留下一片“嗡嗡”的声响。那声音像是有了重量,“噗落落”全都掉到了嫦喜的身边,掀起一阵惊慌失措。
“少奶奶,少奶奶——”赵妈仓皇的声音响了起来,“快进来快进来呀,又要轰炸了呀。”
嫦喜忙收回目光,快步跑回房间关上了门。还没有来得及做下一个动作,便听到那飞机压低了从头顶上掠过,然后是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声“砰”。
赵妈怀里的婴儿因着这一声巨响被惊醒,苦恼着拳打脚踢,嫦喜上前接过了孩子,抱在怀里轻声哄了一阵才消停了。看着婴儿因着方才的挣扎和嚎哭而涨红的脸,嫦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坐在了沙发上。
轰炸的飞机像是时光一般,从这个世界里去了。这一场仗,像是憋闷的午后的雷阵雨,轰隆隆的响雷后终于是下了下来。而她的孩子也在秋天落了地。可是,那个说好了要回来的人,却是再也没有了音讯。他最后的那一封信上,写着还有半个月就要回来了。于是嫦喜一直等,等了半个月,又是半个月,却怎么也等不来他的那半个月之后。
“赵妈,今天就不要再去买菜了吧,刚刚轰炸过,外头不安全,太乱了。”嫦喜说着,将孩子放到了摇篮里,“我们还有几听饼干,稍微吃掉点没关系的。”
“嗳,好。”赵妈应了一声,又回到厨房去了。其实厨房里头也没有什么事情好忙的了,可是她早已习惯了在厨房里头呆着,就好像从前还没有打仗的时候一样。她们都是故去的人,在旧的时光里头过日子,等着这时间随着这个家的男主人回来而重新向前走。
嫦喜看着摇篮里的孩子,已经五个月的婴儿慢慢陷入了梦想,嘴角微微扬起了弧度,一双小手捏成拳头放在头两侧。她只是看着,心里头是说不出的酸涩。在卢沟桥事变发生之后,她一度托了所有的关系去打探身在天津的高慕谦的消息,可是最后都是没有结果,这个人,好像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再也找不到了。好几晚的梦里,她都经历了同一件事情,她梦到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高慕谦这个人,她依旧是高家的那一个丫头,忍受着屈辱,忍受着平穷和饥饿,一步步走向死亡。
那么,你要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嫦喜坐在摇篮旁边,俯下身,将自己的脸颊贴上孩子的,只渴求在他的身上得到一些温暖。高慕谦失去了消息之后的每一天,她都在用回忆温暖自己。直到这时候,她才发现,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的短,那些拿来回忆的过往,一件件,一桩桩,被拆散了,零零碎碎落了一地,也铺不满她心里的荒芜。
*
叶世钧来的那一天,嫦喜正抱着孩子在房间里走着,只听到一阵门铃声。赵妈出去买菜了。嫦喜就站在走廊上,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她记得赵妈是自己带了钥匙的,不可能按门铃,而她所识得的那些人也都早已不在上海了,那么,现在站在门那边的,是高慕谦么?
这样的念头像是忽然被点燃的油,猛地蹿起了火苗,在她的身体里燃烧着。嫦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要去开门。当手放到门把上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的颤抖。
转动把手。将门打开。嫦喜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的人,一时间心里头所有的情绪都都牵动了起来,混杂着,像是一锅放了太多食材的汤,炖了太久,只闻到一股让人想呕的气味。
许是抱得太用力,怀里的孩子被弄疼了,委屈地哭了起来,嫦喜这才回过神来。退后一步,带着尴尬的笑意望着叶世钧,一双眼睛里却载了泪水。“叶先生。”她一面拍着孩子的后背哄着,一面轻声道。
叶世钧进了门,听嫦喜简短地说了这段日子来的事情,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最后道,“我知道了,我会派人去找的。”
“谢谢你,叶先生,总是要麻烦你。”嫦喜给他倒了杯茶,特意放了一把茶叶下去。这样的世道,连喝杯白开水都是贵的,茶叶之类的东西,是情愿放着发霉也舍不得喝的,但是看着叶世钧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嫦喜心里头不免有些歉意。
“不过你怎么会到上海来,听说香港那边也不太平,还有船过来么?”
“嗳。”叶世钧喝了口茶,点点头,“好不容易才有船过来的。主要是之前听说天津的生意大致完成了,却没有什么后续的声音,所以想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想到是慕谦被派了过去。”叶世钧说着,抱歉地看了嫦喜一眼,“这趟的事情,是公司的失误,所以,我们不仅会去找人,你和孩子的一切开销,公司都会负责。”
“叶先生……”嫦喜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确,高慕谦留下来的那些钱,在这样每天的开销里已经有些捉襟见肘了。如今叶世钧的到来,无疑是帮了她一大把。
“好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叶世钧站起身来,提起手边的行李箱“对了,我就住在你隔壁的公寓里,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说完,他朝嫦喜挥了挥手便离开了。
出了公寓,他打开了对过公寓的门,走了进去,匆匆收拾了一番,这才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不知道隔壁的人对于他的到来到底是抱着怎样的态度,他只知道,在听说了高慕谦在天津失踪了的消息之后,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去上海,去守在嫦喜的身边。如果说上一回是他回了香港,那么这一遭,他是怎么也不会离开了。她能依靠的人,只剩下了自己。至于高慕谦……兴许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但是,除非真的找到了死亡的证据,否则,嫦喜是不会相信的。他忘不了刚才她开门时候的眼神,带着期盼和激动,仿佛一走近就能感觉到她的温度,但在看清来人了之后,又瞬间熄灭了,那失落和迷惘像是一根根针,刺进了他的心,惹来一股细微却无法回避的痛。
那么,从这一天起,他就陪着她一块儿等。
*
“子捷,好好的不吃饭要去哪里?”一名少妇端着饭碗,跟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跑出了屋子。
“叶爸爸说好今天回来的,怎么到现在还没来?”子捷伸手指了指紧闭的公寓门,仰着脸问。
“因为你没有好好把饭吃完,所以你叶爸爸不肯回来。”
“好,那我吃。”子捷乖乖地张开嘴,少妇满意地把最后一勺饭塞进了那张小嘴巴里。“回去吧,你好好睡个午觉,叶爸爸就回来了。”
“噢。”
正说着,只听到电梯的声音传了上来,子捷的眼睛登时一亮,转过身就跑到电梯门前。少妇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心想等他知道电梯不是停在这一层的就会死心了。谁知刚要回屋子去放碗,就听到子捷兴奋地嚷了一声,“叶爸爸!”
“哎哟,子捷。”叶世钧刚出了电梯就看到一个小不点撞进了自己怀里,立刻放下了行礼将他抱了起来。子捷也很配合的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嘟起小嘴就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嘿嘿,叶爸爸果然回来了。”
“嗯?”叶世钧有些疑惑地看着站在公寓门口的嫦喜。“子捷等你回来都不肯吃饭。”嫦喜笑着说,“我就和他说,他吃完了饭,你就回来了。”
“噢,那子捷把饭都吃完了?”叶世钧笑着伸手点了点子捷的鼻子。“嗯,吃完了哟。”
“别站在外头说话了,不累么。”嫦喜说着,替叶世钧提起了行礼,率先进了自己的公寓,叶世钧和子捷一面说着话一面跟了进去。
赵妈在一年前被儿子带回了乡下,因而一切的家务都由嫦喜一个人包办,她也乐得如此,至少,她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忘记所有的一切,只是单纯的做着一件事情。高慕谦还是没有消息,不知道是生是死。她的心就这么悬着,悬着,到后来,她自己都快忘了原来其实她的心还在外头,还在那个远在天津的男人身上。原来,她已经空落落地生活了五年。
“香港那边还顺利么?”嫦喜给叶世钧泡了一杯茶,看着他安顿了子捷午睡,自己走了出来,便问道。
“嗯,虽然战事不断,但是到底还是稳住了一些。”叶世钧并没有坐下,而是拿了个茶杯又泡了杯龙井,放到了嫦喜的面前,随后才坐了下来,神色里有些犹豫,又有些郑重。
“怎么了?”嫦喜下意识地不想要看到他这样的表情,低着头捧着茶杯,浅浅喝了一口。
“天津那边……”叶世钧刚开口,却见嫦喜猛地站起身来,“哎呀,我忘了子捷睡觉时候要抱着小□□。”
“我已经给他抱着了。”
“那……那我要擦擦灰尘了,这屋子一天不打扫就脏了。”嫦喜说着就要去那鸡毛掸子。
“嫦喜。”
“被子也该要晒一晒了……”
“嫦喜,不要这样。”
“不对不对,我应该先去把垃圾倒了……”
“嫦喜,他死了,高慕谦他死了!”叶世钧站起身来,一把拉住她,“他死在了卢沟桥事变发生没多久之后,遇到了暴动,躲不掉,被枪打死了。之前一直都没有消息,因为为他下葬的同事逃去了汕头,所以……”
“不可能,我等了这么多年,他怎么可能死了,不可能的……”嫦喜哭着双手捂住耳朵,摇头往后退了几步,“他怎么会死,他说过他半个月后就回来。他不可以死,子捷还没有见过爹。怎么可以……”
“娘,你怎么了……”被吵醒了的子捷揉着眼睛站在房门口,看着嫦喜哭了,忙问,“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子捷,没什么事情,你快去睡觉。”嫦喜抹了把泪,拉着子捷的手回到了卧室,哄着他入睡。随后走出房间,叶世钧已经走了。她面无表情地洗了碗筷,收拾了厨房,又将所有的家具抹了一遍,拖了两遍地,再把往年不穿的衣服都拿了出来,一排排地晒在了阳台上,这才怔怔地回到了客厅里,坐了下来。
那一件珍珠白的旗袍,是高慕谦第一次在上海见到她的时候,那是一个下过雨的早晨,空气里有淡淡的青草香。那一件桃红色的旗袍,是在白公馆的舞会上所穿,叶世钧的咄咄逼人和对面人家的杜鹃花一样让人呼吸不过来。那一身鹅黄色的裙子,是她去参加高慕生的婚礼时候的穿着,那一天高慕谦追了出来,问她,白小姐,你冷不冷。那一套红色的裙袄,是在她和高慕谦结婚的时候的衣裳,那一刻,她被紧紧的拥抱着,好像整个世界,就只是这个拥抱了……
嫦喜的目光从那挂得高高的衣裳上一点点的掠过去。不知不觉,眼泪已经划过了两颊,落到了她的手背上。她端起面前的茶杯,茶水已凉。她浅浅喝了一口,瞬间,苦涩钻进了口中,夺去了她所有的感觉,连眼泪都仿佛停止了。
“四小姐可欢喜喝茶?”那一日叶世钧这样问。
“要看是什么茶了,苦的不大喝。”
“四小姐这么怕苦?”
“有了甜,谁还乐意苦?”
“甜就必定好么?甜的吃多了也会腻,也会想尝尝苦。”
“那或许我还未尝尽甜吧。”
“会的。有一天,你会喜欢喝茶的。”
嫦喜感受着口腔中在苦之后泛起的淡淡的甜,脑海里只有这一句话。会的。他说,有一天你会喜欢喝茶的。
她深吸一口气,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随即走到了厨房里,吐出了茶叶,又拧开了水龙头洗杯子。看着那细细的水流划过手背,一时间便又慌了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辗转去北京的夜晚,她和人贩子住在天津的小旅店里。窗户下面是一个馄饨摊,有搓完麻将的女人踩着高跟鞋去买宵夜,跌哆跌哆地走着,渐渐地,走远了……
她,也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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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嫦娥同居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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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嫦娥下凡来
- 《嫦娥下凡来》作者:希亚桑月球基地的中国文史研究所,发现一条通往唐朝的时光隧道了 最幸运的,莫过於文史研究所的研究生们,因为他们从此便能去亲眼看看唐朝人的生活,将书中所学的知识,拿来比较、比较 但是,当研究生之一的李凡雅来到唐朝做〝实地观察″时,却回不去了 是的!亲爱的读者,您猜到了〝嫦娥下凡来″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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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妻嫦曦
- [古装言情《有妻嫦曦》作者:丁丁冬【完结】怀瑾的心愿,九五至尊嫦曦的心愿,好吃好睡,快活欢喜怀瑾费尽心机筹谋算计嫦曦暗地里施展手段与他作对怀瑾要嫦曦陪他坐拥天下嫦曦偏要与他淡看红尘夫妻二人各自努力倾心相爱但志向不同,哪一方会最终屈服?这是个问题 作者:所写的《有妻嫦曦》无弹窗免费全文阅读为转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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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荒]我不是嫦娥
- 穿越成嫦娥,她的内心是拒绝的 这里是洪荒,又不是秀场,长的好看有毛用啊 但是接下来的发展就告诉她,她真是太天真了 据说,天帝是她爹,日月女神是她娘,日御少昊是她哥,她本人是太阴星主 说好的套路呢 她真是图样图森破 说明 1.蠢作者已有三篇完结文,坑品有保证,请小天使们放心跳坑O∩_)O 2.非正统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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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嫦娥男闺蜜!
- 林坤游了个泳,就到了广寒宫,差点儿被人砍死,幸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成为了嫦娥仙子的男闺蜜,从此开启了成立仙界闺蜜团的彪悍人生…西王母“天界不可一日无主,坤儿宝贝是我闺蜜,他做天帝,谁赞成,谁反对”孔雀大明王“休想欺负我家小坤坤,不然,信不信老娘再吞你一回 作者:独孤建业所写的《我,嫦娥男闺蜜》无弹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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