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嫦喜

湘寿将收音机的电台调了一遍，有些愤愤地关掉了开关。自从战事开始之后，这上海渐渐成了一座孤岛，连收音机都安静了下来，好像要追悼谁的死亡一般。黄昏时候的阳光在冬天总是摆出一副怜悯的姿态，仿佛它的温度是对人世间最后的一点施舍。湘寿从摇椅上站起身来，一身黑色的衣裳衬得整个人格外的消瘦，瘦的只剩下了骨架。她伸手正要关上沿街的窗，却见一辆黑色汽车停下了门口，伸出手的动作顿时一滞，连呼吸都停顿了。
    汽车上走下来一名穿着米色大衣的女人，乌黑的头发梳成一个严谨的髻，耳垂上带着一对珍珠耳钉。只见她同司机说了几句，随后，便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这位太太，您找谁？”张妈老了，一双眼睛浑浊得很，她开了门，有些无措地望着站在面前的妇人。家里头已经多久没有这样有气派的客人到来了，她自己都已经模糊了，自从赵秀林去世之后，这个家就更加沉寂了，在外头的战火中，显得格外的落寞，但却又好像埋了些不安份，时时刻刻警醒着，生怕在寂静之后突然爆出一声响，生生吓走自己半条命。
    “我来找你们奶奶。”妇人道，声音平淡，又似乎不仅仅是如此。
    “我们奶奶……”张妈有些尴尬，抬眼看了看楼上，“我们奶奶两年前走了，现在当家的是姨奶奶，这位太太，恐怕……”
    “噢，是么，”妇人虽然是惊讶，但很快平静下来，“那，我要见见你们姨奶奶。”
    “嗳，好，太太请随我来。”张妈说着，就领着妇人进了屋子里，刚要上楼，一抬头，便望见湘寿一身黑色衣衫，冷着脸站在楼梯口，愣愣的，像是一尊雕塑，又像是谁的鬼魂。张妈被狠狠吓到了，往后退了一步，唤了声，“姨奶奶。”
    “嗯。”湘寿点了点头，扶着扶手一步步走了下来。
    “姨奶奶，这位太太说要见你。”张妈一面想着回去后要煮碗定神茶了，一面道。
    “知道了，你下去吧，倒杯水来。”湘寿说着，将那妇人打量了一番，旋即紧抿着嘴唇走进了起坐间里。
    阴暗的起坐间里头，厚厚的窗帘遮住了外头的光亮，独自缩在这屋子的一角，在旧日的时光里兀自沉醉着。湘寿皱了皱眉头，快步上前拉开了窗帘，只听到“刺啦”一声，夕阳泄了满地，房间里的灰尘无处遁形，横冲直撞地逃窜着，久久不肯安静。望着这寂静的喧嚣，湘寿的嘴角扬起一抹挑衅的笑，看着对方，“这样的小地方，只怕是不合适你了的，高太太。”
    嫦喜立在门口，迎着湘寿的目光，一步一步走上前，仿佛每一步便是一年，等到她走到她的面前的时候，她们还是那一对在高家大院里互相扶持的苦命人。“湘寿。”嫦喜望着面前这个早已看不出昔日模样的人，道，“我是来与你告别的，明日我就要走了。”
    “走？”湘寿皱着眉头，“去哪儿？”
    “不知道，先去香港，然后再看吧。”
    “呵，和叶先生一起去么？”湘寿挑了挑眉，“这么说来，我刚才是叫错了，我该叫你一声叶太太才对。噢，不，哪也不一定，也许有的人连一声太太也称不上呢吧。”
    “在走之前，我想再来看一看小珍。”嫦喜并没有在意湘寿说了些什么，低头从随身的提包里取出了一个红木的匣子，“这些，是给小珍的。虽然慕谦不在了，但是小珍是他的妹妹，我希望她能过得好。”
    湘寿闻言，自嘲地笑了笑，“那就谢谢你了。”说着，将匣子接了过来，不用打开，光是重量她就知道，这足以让她们好好的过完一生，“可惜，小珍今日出了门去，到现在还没回来，看来你们是见不到了。”话说到这里，送客的意味已经分外明显。嫦喜闻言点了点头。
    自从那一日高慕谦的葬礼之后，湘寿对待她便是这样刺人了，比赵秀林的冷漠还要强烈。隐隐的，嫦喜明白了一些。她也恨，她也希望自己当时能不要那么讲理，将人留在自己身边再说，甚至，她可以和他一起去，大不了，就是一道死了。可是当事情走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一句如果和应该可以挽回的了。
    “那我告辞了。”嫦喜说着站起身来，湘寿在一旁冷淡地点了点头，一路无声地送她到了门口——与其说是送，倒不如说是驱赶来得贴切，那神色，仿佛怕她不守信用，在这宅子里多停留一会儿似的。
    “姨姨，我回来了。”正在张妈打开门的那一刻，一把清亮的声音传了来，只见一名身着蓝布袍子的少女站在门口，梳着学生头，一张圆圆的脸有些泛黄，但终究还是好看的。“咦，来客人了么？”少女微微侧着头看了嫦喜一眼，只觉得眼熟，却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过，一面朝她友善地笑了笑，一面走到湘寿的身边，挽着她的手，看那神色，似乎是想要知道来人到底是谁。
    但，湘寿并没有介绍的意思。她只是拍了拍高慕珍的手背，带着宠爱的笑替她顺了顺头发，随即回过头来看着嫦喜，“那么，一路好走，不送了。”
    嫦喜闻言，看着高慕珍，又看了看湘寿，微笑着点了点头，“保重。”
    “保重。”湘寿微微颔首。
    “阿姨再会。”高慕珍对嫦喜挥挥手，笑靥如花。
    嫦喜坐在汽车上，看着那黑漆木门缓缓关上，只听得心里头也传来了“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再也和自己无关了。“开车。”她深吸一口气，朝司机道。
    “姨姨，那个人谁啊？”高慕珍挽着湘寿进了屋子，好奇地问。
    “那个啊，是一个故人。”湘寿笑着拍了拍高慕珍的肩，“怎么样，今天去同学家好玩么？”
    “嗯。”高慕珍点点头，随即就兴高采烈地说起同学家的事情来。湘寿含笑听着，心思却渐渐飘远了。自从高慕谦的死讯传来之后，赵秀林就病倒了，没有多久便撒手人寰，而高正白也中了风，从此一直卧病在床，整个家都落在了她的身上。还好，还有这个单纯欢乐的女孩陪在自己的身边。从一开始只是为了和赵秀林争，到后来真的发自内心地照顾起高慕珍，湘寿几乎把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都放到了她的面前。这不仅仅是她的孩子，更是她所爱的那个男人的妹妹，是她活下去的所有力量。
    “好了，说了这么久不口渴么。”湘寿听高慕珍说得差不多了，这才给她倒了一杯茶，少女嘻嘻笑着接过，一口气喝了下去，“姨姨，我肚子饿了。”
    “呵呵，知道了，就等着你回来开饭了。”湘寿说着，伸手拍了拍高慕珍的脸颊。
    当夜，高慕珍做了一个梦，梦里头她还是那个穿着白色蕾丝公主裙的孩子，正一脸苦恼地看着自己裙摆上被勾破的地方，心中好不焦急。正在这时，一把温柔的声音响起，“小妹妹，你怎么了……”
    湘寿给高正白擦了身，正要回房，路过高慕珍的房间时习惯性地推开了房门看看她有没有踢被子，却听见少女在睡梦里低低唤了一声，“哥哥……白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