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斋

第78章


 
  不等葛太白近前,女子便踏着月色在花树下自歌自舞了起来: 
  ……明日清风,良宵会同。 
  ……星河易翻,欢娱不终。 
  ……绿樽翠杓,为君斟酌。 
   
  …… 
  宛转悦耳的歌声,柔媚灵动的舞姿,再伴以无数缤纷落英,一曲终了,于音律一道完全是门外汉的葛太白也不禁大声喝起采来。 
  似乎是这才发现了园中还有其它人的存在,年轻的女子转过身来,露出了欢喜的笑容:“是太白先生吗……” 
  显然葛太白无论从形象上还是气质上来看,都与传说中的诗仙相差甚远,而月色又实在太过明亮,几乎没有留给人任何朦胧暇想的余地,所以年轻女子的满脸喜色立刻就被失望的神情取代了,偏偏葛太白被方才一番清歌丽影搅得意乱神迷,丝毫没有觉察到对方态度的转变,仍然满怀热切地迎了上去:“我是,我是太白先生!” 
  “啪”——一个热辣辣的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胡说八道,你算什么太白先生!” 
  “我是太白先生呀,我就叫葛太白!”捂着半边脸,葛太白的这份委屈可就别提了。 
  听到这样的答案,女子愣怔半晌,忽然咯咯地娇笑起来,直笑得几乎弯下腰去:“我说的是诗仙李太白,你算哪门子太白先生呀……太白先生哪有你那么丑?” 
  “哼,男子尚才不尚貌,再说了,你又没见过李太白,凭什么说我长得比他丑!”对于对方的批评,葛太白倒是振振有辞。 
  “我当然见过太白先生,他是当世少有的仙才……他的眼睛,比星月还亮,好象能看穿你的心一样呢……”仿佛是陷入了久远的美好回忆之中,女子的脸上露出了梦幻般缥缈的笑容:“他还说,我在月下的舞姿,比广寒宫的仙女还美……”] 
  “看到漂亮女人,谁的眼睛都会发亮的!”见对方如此鄙视自己,葛太白不由生起了气:“可惜没有生在同一时代,不然我倒真想和他比比呢,未见得就差过了他!” 
  这次回答葛太白的,是一阵轰然大笑,似乎是再也无意和他争辨什么,女子轻轻地一拂袍袖,顿时狂风大起,等漫天的花瓣落完,树下已经不见了任何人的身影,只余下清脆的笑声还隐约可闻:“你再投十世人生,也及不上太白先生一根脚趾……” 
  “哪来的臭丫头,真是可恶!”受到这样毫不容情的奚落,葛太白气得直跺脚,忽然只听脚下“喀嚓”一声,低头看时,却是石桌上的那幅画滑落在地,一根卷轴已经被他踩成了两截。 
  “糟糕!”手忙脚乱地捡起画轴,葛太白顿时心疼得了不得,这本是他前日花重金在东台鬼市上淘来的古画,据说是与太白先生同时代的名画家赠给诗仙的得意之作,扶直了画轴,葛太白正要掸拍尘土,忽然惊讶地发现,画面上的仕女竟然不翼而飞,只剩下了一个淡淡的人影轮廓留在已经泛黄的宣纸上。 
  难道——吃惊地张大嘴,一个念头跳进了葛太白的脑海:难道刚才那个倏忽而来,倏忽而去的古怪美女,竟然是这张古画轴上的笔墨人形年久成精,跑下了画纸不成?难怪她还说自己见过诗仙呢!也许那时候让诗仙写下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之千古绝唱的,就是这个画妖也未可知,所谓“对影”的“影”,大概就是她了!嗯……这样说起来,对方倒也算得上有资格来品评自己与诗仙到底孰高孰低了…… 
  从这天起,葛太白就很少再到桃花园中对月饮酒了,甚至渐渐再不提起自己“太白”这个别号,而是老老实实地用回了“三福”的本名。当然除了他自己,别人再也猜不到造成这般变化的,其实只是因为在某个月夜,被某人结结实实嘲笑了一顿的结果。 
妒杀 
   
  雨过天青的薄胎瓷杯,甜蜜芬芳的腌渍桂花,色泽金黄的浓稠蜂蜜,最后再加上一勺细白的糖霜——尽管只是一盏桂花蜜茶,做起来却也落足了功夫,看着白色粉末已经在琥珀色的蜜茶中消融得无影无踪,玉珠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轻轻将两杯蜜茶放入一旁的玛瑙托盘中。 
  “还是姐姐你的手最巧,那些厨娘怎么也做不出这样香甜的味道来呢!”将手中的蜜茶一饮而尽,雪珠兀自舔着嘴唇,满脸意犹未尽的神情。 
  “傻妹子,厨娘们做茶,不过是为了一份生计,自然不会多花心思……”看着雪珠已经把手中的茶喝完,玉珠也端起手中的茶杯慢慢呷饮了起来:“就知道你喜欢喝,所以我才天天做呢!” 
  见到玉珠满脸宠溺的表情,雪珠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虽然早已做了母亲,但在这个姐姐面前,雪珠却仍然是一副浑然天真的少女模样,娇慵地伸了个懒腰,雪珠将正倚在她膝下玩闹的一双儿女哄到了保姆身边:“我去睡午觉了,姐姐,你也歇上一会吧。” 
  “不妨事,你自管去吧……”看着雪珠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玉珠脸上的笑意如同突然被冻结般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竟是满脸的恨恶与嫉妒。 
  实在是想起来就让人切齿痛恨呢!当初李家上门提亲时,明明应该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先拔头筹,谁知都已经到了互换庚帖的当儿,媒人才吞吞吐吐地说起,李家少爷乃良在请本城有名的算命先生张铁嘴排过八字后,觉得还是二小姐雪珠更合适自己一些。 
  因为当时李家只不过是开着一家小小的金铺,仅算得上是中人之产,所以玉珠虽然不快,仍然落落大方地将这门亲事让给了妹妹。也不知道真是应了张瞎子的铁嘴吉言,还是雪珠的八字确实旺夫旺财,嫁到李家短短几年光景,不但生下了一双活泼可爱的儿女,李家小金铺的生意也风生水起,居然逐渐扩展为一溜儿十多家联号银楼,成了本城数得上的富户。 
  相比之下,姐姐玉珠就没有那样幸运了,在雪珠出嫁半年之后,玉珠也嫁到了本城有名的张记药行做少奶奶,但身为药行继承人的丈夫却偏偏体弱多病,最后医不自医一命呜呼。短短十个多月的婚姻生活,甚至没有来得及给玉珠留下一儿半女,玉珠自然不愿过那守节终老的孤寡岁月,便住回了娘家。 
  本来是想在娘家先待上年余时间,等有合适的人选再蘸,正巧此时妹妹雪珠又怀了身孕,见玉珠一个人闲在家里也颇为无聊,便央挽她到家中小住一段时日,姊妹俩即可相帮照料,彼此又有了闲谈解闷的对象。这样在李家住上一段时日之后,玉珠才发现雪珠的生活竟是异常富足滋润,光是贴身侍候的婢女丫鬟便有二十人之多,甚至连晨起绞一把洗脸巾都有专人职司,更遑论丈夫温柔体贴,两个儿女又玉雪可爱,万事趁心,雪珠简直幸福得连睡梦中也会笑出声来。 
  巨大的落差瞬间让玉珠的心理失去了平衡,从小到大,她在亲友间就是出了名的聪明美丽,而雪珠只是个不起眼的黄毛丫头而已,眼下雀鸟跃上枝头成了凤凰,而她这只凤凰却如同落毛的草鸡一样,在他人屋檐下过着小心翼翼的寄居生活。 
  在经过几个不眠之夜后,玉珠终于做出了决定——杀死雪珠,夺回本来属于她的一切。反正自己现在以妻姐的身份入住李家,和妹夫李乃良也已颇为熟捻,只要雪珠一死,自己近水楼台先得月,到时候一个鳏一个寡,简直再天造地配不过了。 
  计划实施起来十分容易,只需每天做蜜茶的时候,在糖霜中混入同样研磨成细粉的砒霜,微量的毒药溶在蜜茶中无色无味,然而每天一盏,最多不过一个月,便足以要了雪珠的性命,而且再高明的医师也不会察验出丝毫中毒的痕迹。 
  说起来,这倒还要谢谢那个开药铺的短命死鬼呢,才让自己有机会学到这种毒物的药性,正好拿来派眼下的用场。带着得意的心情,玉珠慢慢走到门口,正午的太阳下,宽阔的院子静谧安宁,各种时令鲜花开得生机勃勃,无数蜂蝶在花间来回穿梭,煦热的风从远处水面吹过,带来了一丝凉意,沁人心脾…… 
  ……要不了多久,这些就都是我的了…… 
   
  死亡在半个多月后如期到来,不过有一点是玉珠做梦也想不到的,当然现在的她也早已无法再思想了——因为躺在棺材中的死者,正是玉珠本人。 
  靠着高明的化妆手段,乍眼看去,玉珠仍然美艳如昔,仿佛只是沉睡片刻便会醒来。看着棺木中的姐姐,雪珠哭得几乎昏厥过去,还是丈夫怕她惊动胎气,才好说歹说地将她劝到了一边。 
  “本来想姐妹俩在一块互相好有个照应,也顺便让她散散心,没想到……”玉珠落葬后很久,雪珠还是常常忍不住自艾自怨,只觉是自己过于疏忽,没有及早发现姐姐身患恶疾,以至于造成如今的天人两隔,幸亏丈夫着意体恤时时劝慰,才渐渐平复了她的悲伤。 
  “诺,这是你最喜欢的桂花蜜茶,我特地吩咐下人做的。”见妻子已经平息下来,李乃良才算松了一口气,从婢女手中接过茶盏递了过去,却没想立刻又引来了妻子的新一轮感伤。 
  “还是姐姐做的蜜茶最好喝,可是……如今再也喝不到了……”接过茶盏的雪珠并没有立时饮用,而是顺手将它放在了茶几上,以手掩面再次哭泣起来,慌得李乃良也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走过去连声安慰,老半天才引得雪珠破涕为笑。 
  在夫妻两个人交谈的时候,在茶桌边玩耍的两个孩子也没有闲着,七岁的姐姐拉了拉五岁的弟弟,互相裌一裌眼,脸上都露出了淘气的神情,然后,趁着大人们不注意,两个孩子踮起脚尖,飞快地将茶几上的两杯茶互相换了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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