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音惜苏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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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初鸣,咸盥,漱,栉,縰。
    我闭着眼,任凭青鸾、紫凤帐外声声催,只充耳不闻。
    迷迷糊糊中,面上些许温润湿浸,东倒西歪了两下,衣裳似是穿妥。唇边凑来一抹凉意,几缕桃花香幽幽沁入心脾,唇齿亦留香。身子陡然悬空,复又坐上软垫,正欲往后仰去,却叫人托住。
    “玉帛、素妆。”我气若游丝,不放心提了句。
    “无个事,因甚敛双蛾。”那人低笑了笑,抚上我的眉。
    我又打了个呵欠。
    “浅淡梳妆疑见画,惺忪言语胜闻歌。”他起了诗兴。
    不知夫子听闻作何感想。
    “醒一醒罢,问安去。”冷不防他收了手,我仰了一半,又有人托住。
    “柳苏彦!”我终是张开眼。
    “于理不合。”他摇了摇头,背着手转过身去,“须称,哥哥。”
    “哥哥。”既已见善,焉能不从之如流。
    他愕然回首,眸中一丝惊悚。
    帛带垂过肩头,紫凤浅笑了声,“小姐还未全醒了来。”
    寅时三刻,天光未亮,春寒料峭,我裹着披风,绕过回廊穿过庭院,一路上,子彦吟了三首诗,又提及前日朝会逸闻,我竖起耳朵切切听着,果然没有那人的名字。
    我这个哥哥,素来是个传人八卦的好手,因了文采斐然,别人说来或许乏味无奇的事,经他一番绘声绘色,竟就引人入胜起来。
    却有一个人,我从小到大也没听他提过几次,便是我那未来的夫君,九王爷封伦。
    我与子彦虽非双生,可感情甚笃,但论亲密无间,少时却是不比与那人的。稚年心地单纯,我一眼看出那人比子彦还要漂亮,于是更乐意同他亲近。他二人的矛盾便升华了,子彦没少抬出自己的亲哥身份,那人亦不忘时常抖一抖婚约。
    入了学塾,夫子唤字,不似我与子宣这般诌了来,子彦、子邃确然是字。若尚无,夫子便取了其名中字,如子攸实名沈攸,子奎实唤韩奎。
    子彦是夫子眼中的典范,而子邃却是传奇,文章写得简直胜于文曲星君下凡,夫子常感叹,若是天上文昌宫里的那位帝君来投,恐怕也就如此了。爹爹之所以应了这门亲,而未以稚子求亲戏言推托,大抵也是爱其才,且相谈,甚欢,遂惜之。
    于是哥哥更气闷了。
    抬头不见低头见之人,又无甚欢喜,委实没有提及的必要。
    “怯春寒,多少敛些瞌睡,”子彦替我取了披风,交与青鸾,“父母大人面前提一提神。”
    我正要打第二个呵欠,冷不防一个寒战,生生憋住了,前脚已经迈入厅堂。
    “爹娘万福。”我行了个礼,眼风里瞥见子彦亦揖了揖。
    爹爹微一颔首,娘亲目光落在青鸾手中的披风上,嗔怪道:“怎的不取那件狐裘?来时可有受寒?”
    我瞟了眼子彦,糯着声,“哥哥说要我提一提神,特意取走了披风。”
    子彦抖了一抖。
    “春日里寐不觉晓,倒也不怪她贪眠。”娘亲接过子彦奉上的茶水,“女儿家身子骨纤弱,你做兄长的也应有所顾及。”
    “是孩儿疏忽了。”子彦痛心疾首,虚虚瞟了我一眼。
    “音儿,”爹爹搁下茶盏,示意我上前,“昨日归途见着书院的任夫子,请他家来吃了杯茶。”
    我心里咯噔一下。
    爹爹望着我,似笑非笑,“何以为人弟子?”
    我抬眼瞟了瞟那张脸,他面色淡淡,眉宇间一片安详之态。
    “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幸而,我多次罚抄过这段,记得甚牢。
    爹爹叹了口气,与我讲了讲孝悌之义,我只连连点头。
    “虽应你女扮男装去读书,”娘亲走过来,执了我的手,道:“然则终归是个姑娘家,还是要矜持些。”
    我连连点头。
    她替我理了理衣衫,“音儿,怎念遍漫卷诗书,但略识周公礼数……”
    我连连点头,哥哥低笑了声,爹爹咳了两咳。
    待我反应过来,已经是走在回房的路上。
    子彦眉开眼笑,破例提了提那人,我面上一派红火,裹紧披风快步疾走。
    当着他面甩上房门,我走到床边正欲倒头睡个回笼觉,却闻青鸾门外催促,“小姐,须往书院去了!”
    “不急,迟个三两刻也……”我含糊应了声,盖上锦被。
    “小姐,今日学琴!”青鸾提高了声调。
    我猛地翻身坐起来,睡意全无。
    我素来不喜琴,课业里最头疼不过。奈何其居琴棋书画之首,爹爹督促得紧,我却总令他失望,为此没少罚抄《琴赋》。
    夫子常道,八音广博,而琴德最优。我初闻琴音却莫名失望,无端欣赏不来这旷奏之音。总觉得那些音律,有些异样。为此我还私下里问了问夫子,可是他这琴调音有偏颇……结果招来一通斥责。
    我从此便恹恹而学。
    所幸,子邃他从不抚琴,亦不让我拨弄那几根弦,我们两个志同道合,一样不喜琴。
    授琴的夫子,我畏惧得很。他罚人的法子虽无甚新奇,不过是反复弹奏,但因我本就听不来亦弹不来,不大好听的曲子被我弹得更不好听,我又不得不听,如此往复,实乃受罪。
    马车里,青鸾替我换上学袍,又绾了个书生发式,待我们赶到书院后面那片竹林,夫子正陶醉抚琴。
    我悄然坐到最后一个,小心将琴摆上琴案。
    冷不防前面子兰抬手撩了撩帛带,我眼睁睁见那丝带扫过琴弦,划出声杂音。
    琴音缭乱处戛然而止。
    “柳子昱!”
    我猛抬头,但见夫子悬着双手对我怒目而视,“汝又迟到!还扰吾授课!你且将这《沧海龙吟》弹上一弹!”
    我莫名有些委屈,坐正了身子,抬手轻拨琴弦。
    将将开了个头。
    “唉!”夫子摇着头,眉头拧成一团,“你只有琴音全无神绪。五音乃发自心肝脾肺肾,五行具备,缺一则五音不齐……”
    “不知学生心肝脾肺肾所缺为何?”原来我五音不齐,却是因为五脏不全。
    夫子愣了一愣,抖着衣袖指住我,“你心肝脾肺肾一样都没有!”
    其他人哄堂大笑起来。
    课毕,子宣走过我身边,甚惋惜投来一瞥。
    我照例被夫子留了下来,须弹上一个时辰方可离去。
    林间清风阵阵,吹得竹叶沙沙作响,我独自一人断断续续弹着曲子,远处依稀可闻车马渐杳。
    一片竹叶落上琴弦,乱了琴音。
    我一边哭一边弹,却总也弹不好。
    仿佛那曲子也泣不成声。
    “听他抚琴恁久,你怎就……”有人叹了口气。
    竹阴下步出一人,肩头一枝桃花烟烟霞霞。
    正是昨日那个习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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