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苏苏

5 第五章


我坐在屋顶看着梅园从人声鼎沸到陆续散场,最后归于宁静。
    不知坐了多久,直到我感觉到身后毫不掩饰的脚步声,我扭头,见是纱珈一身素白,脸上未施脂粉。
    我奇道:“新婚之夜怎么一个人跑了出来?”
    她没有理会我的疑问,径自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聊聊?”她挑眉。
    我点点头。
    “从前皇宫里住了两兄弟,他们从小亲密无间,感情深厚……他们一天天长大,但兄弟之情却不曾变过,直到他们14岁的那一年。”纱珈淡淡地说着,声音平静。
    “一向宽仁大度的哥哥像变了个人,他暗地里使计骗弟弟出宫,并派出杀手埋伏他,得知他的死讯哥哥还不放心,他请了最邪恶的法师对他下咒,令他永世不得再为人。”
    不用她说我也知道,她说的这个弟弟就是华西,哥哥就是当今皇上。
    “也许是上天垂怜弟弟,他被神医谷的人救回了一条命,但神医谷的人对他身上的咒法束手无策,他每天过着痛苦不堪的生活,每个痛苦的一天过去,他就对哥哥的仇恨加深一层……他决定走遍大江南北找到解咒的方法,然后绝对绝对要向皇宫里的哥哥讨回公道!”
    “然后呢?”见纱珈停了下来,我忙出声问道。
    纱珈望着渐亮的天空,继续说道:“那咒法岂是能够如此轻易解除的,他寻找了各地传说中神奇的巫师,尝试过各种方法,也学过自己研究咒法,但他的症状却没有丝毫减轻。如果说这些年他有什么收获的话,那就是他的本领日益精进,并且有了一个誓死跟随他的盟友。”
    说到这里,纱珈叹了口气,幽幽道:“五年前,他经过荒芜的漠北之地,顺手救下了一个被强盗追杀的小女孩,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和无依无靠的他从此有了结伴同行的人。他们一起走南闯北,出生入死,谁也离不了彼此,直到他两年前他再次回到京城,这个令他魂牵梦绕却又痛恨到心如死灰的地方……仇恨将他变成了魔鬼,他将她送入青楼,为的只是替他套取情报;他干尽所有丧尽天良的勾当,为的只是悄无声息地挤入皇城当一名暗卫;他甚至不动声色杀死了视他为知己的暗卫首领,为的只是掩藏自己。”
    “纱珈,你是在编故事吗?”一个人怎么可能对另一个人了解到这个地步,而且这些事情华西不可能自己告诉纱珈,除了编故事我想不到其他。
    纱珈冷笑一下,没有理会我的问题。
    “你知道吗?那个女孩子就是夜殊……”
    我总算了解了纱珈费了这么多口舌跟我说这些东西原来是吃醋了,忙劝道:“你放心啦,我看华西喜欢的绝对是你,他的眼神骗不了人,夜殊对你造不成威胁的。”
    她摇摇头,说道:“他爱夜殊。”
    她转过脸,盯着我不予置信的双眼平静地说道:“你知道吗?梁长扬是华西哥哥杀的,每一个夜殊姐姐接待过的客人他都会杀掉,从她登台的第一天到最后一天……他杀掉的第一个客人——是我哥哥!”
    我觉得纱珈有点入戏太深,这样下去不行,我试图让她清醒些,忙拉过她的手:“就算你说的不假,可是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些?”
    她耸了耸肩,道:“因为我是天机阁的坛主,世上的事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原来纱珈竟是天机阁的人,而且貌似是个高层,我心下一喜,那天香豆蔻……我正准备询问她,她却突然嘘了一声。
    “来了。”她神秘兮兮地说。
    我看着梅园四处涌出来的一列列士兵奇道:“纱珈,怎么回事?”
    纱珈说:“他们是爹爹派来杀华西哥哥的。”
    “不会吧,杀自己的女婿,你爸爸是怎么想的啊?”
    纱珈冷哼一声,“他不是爹爹的女婿,他是爹爹的杀子仇人。”
    我不以为然,“你不是天机阁的吗?怎么会让你爸爸干这种蠢事,那个变态的实力有多变态你不会不知道吧,就凭这些个人指望杀了他,别引火烧身才是。”
    她眼神冰冷地看着梅园清冷的庭院,说道:“可是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照到他的那一瞬间,他会武力尽失,神志不清。”
    我一惊,这都知道,华西大变态,这可不是我说出去的啊,是天机阁办事效率太高,不要怪到我头上啊!
    我生怕身上的蛊毒会发作,暗暗祈祷。
    纱珈冷酷地一笑:“等着吧!”
    天色渐渐发白,只见几个士兵押着一个四肢绑起的红衣女子闯进梅园对着屋里叫嚣起来。
    我仔细一看那女子,赫然是夜殊姑娘。
    大家的屏息凝视着院里那道紧闭的门,一个沉不住气的士兵吼道:“奸贼,快出来,否则别怪我对这大美人不客气!”
    说着扬起手中的鞭子向夜殊抽去,门哗地一声开了,只见华西快如闪电般地拧断了那人的脖子,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那人扬鞭子的动作还持续着,似是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了。
    可是下一秒钟,华西就捂住了脸,身上剧烈地颤抖着,他不可受控制地尖叫起来,那场景真是骇人听闻。
    众人都吓傻了,只有为首的将领还想起今日此来的目的,他喊道:“大家快上,一会儿他恢复了我们谁都活不了!”
    大家都回复了神志,提起手中的武器,向那个疯狂的男人刺去,乱剑刺去,他仍不为所动地瑟缩着,这个男人到底在承受何种折磨!
    “不!不要啊!”夜殊凄厉地哭喊着,奋力挣开身上的绳索,皮绽肉开了也毫不知痛。
    我蓦地鼻子一酸,忍不住站起身来。
    纱珈拉住我,冷冷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我转头对她吼道:“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你跟我说的那些是非黑白我分辨不了,我只知道你哥哥的死活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可华西是我眼前活生生的人,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纱珈怒道:“难道你竟忘了你师兄差点命丧他剑下吗?”
    原来她看到了那晚的一切,难怪她会知道华西这个致命的弱点,那夜杀我的决定果然是华西人生的一大败笔。
    我狠狠地甩开她:“那就一起去死吧,反正活着也不快乐!”
    我飞身下去,一剑劈开夜殊身上的绳索,然后挡开所有试图向华西再次攻击的人。
    这边我在与他们厮杀着,而夜殊则视所有人于无物般只飞一般地扑到华西面前,她颤抖着安抚他,直到他的眼睛渐渐清明。她抱着他,忍住眼中的晶莹,微笑看他,缓慢而坚定地说:“我说过,让我跟随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这是真的。”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掉下泪来,脸上微笑不变。她摘下发髻上的那支最朴素的银钗,毫不犹豫地刺破了自己的喉咙。
    她知道华西此番必死无疑了,义无反顾地追随他去,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相随。
    华西溅满鲜血的脸上满是震惊,他低头看向夜殊心满意足沉眠的表情,静静地搂过她,静候生命的流逝。
    我抬头看向来时的屋顶,纱珈屈膝抱着头,肩膀在剧烈地颤抖——看不见表情,但我知道,她在哭。
    那天晚上我被噩梦惊醒了好几次,脑中盘旋不去的是血泊中那对安逸睡去的情人,我四处寻找刀刀,赫然想起华西死后刀刀也不见了,于是在这寂无人声的深夜里,我像个走失在陌生街头的孩子嚎啕大哭起来。
    这世界有如此多的情绪,提醒我们痛觉的存在。
    我离开扬州的那一天,听说纱珈出家了,有个小尼姑替她送了封信给我,信上说天香豆蔻就在华西临死前赠给我的那支银钗里,想是华西不愿用它挽回自己的性命,选择和夜殊一起死去。信的最后她提醒我速回师门,因为朝廷在武林的内奸已经挑动所有的门派上山讨伐天若宫了,此时天若宫已经是危在旦夕。
    我谢过了小尼姑,便立即上路。什么师门、天若宫我都不在乎,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我不想活得这么痛苦,我现在只想对得住我的大师兄。
    快马加鞭一天一夜,我终于赶回了天若宫,不出所料,四处已是横尸遍野,里头还有厮杀声。
    我没有理会这些,四处去寻找大师兄。
    我拉住一个貌似天若宫的人问道:“大师兄在哪里?”
    他惊恐地看着我,战战兢兢地说道:“师……师父房里。”
    我扔下他便向师父的练功房跑去,我施展轻功一路狂奔到后山。来到后山,师父的房门紧闭着,我上前推了推,没上锁,我心下一紧,忙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大师兄躺在正中间的寒玉床上。
    我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上前将银钗内的天香豆蔻取出,迅速给他服下。
    正在我犹豫着是快点把他转移阵地还是等着他醒转的时候,身后突然涌进大批人马,我一看为首的好几个竟是当年武林大会的熟人。
    他们一眼便认出了我,纷纷“妖女!”“妖女!”地叫嚣着。
    “大师兄,我来晚了,你怎么可以先离我而去呢?”我哭了起来,死死护住大师兄,一方面是为了表演,一方面是因为我真的慌张。
    “没出息的家伙,拿起你手中的剑,为师可不曾教过你哭泣,更不曾教过你为他人挡剑。”师父的声音?我四下寻找,发现他竟在房梁上与任清风相持不下,二人手掌相对,脸色严肃,一看便知是在比拼内力。
    为人挡剑,这自然是我从前不屑为之的事,甚至就在半个月前我会觉得这是一件悲哀至极的事,可是经历了这么多,我却完全不觉得可悲,我甚至在想一辈子能遇到一个豁出命去保护的人何其有幸,遗憾的是有些人永远不会懂得这种心情。
    武林众位正义人士纷纷举剑向我袭来,这些人有些我杀了他们尊敬的师长,有些我劫了他们的秘籍,还有些我并未和他们有过任何恩怨……他们都想要我死,好吧,拿去,都拿去!
    我唯一做的就是死死挡在大师兄身前,片刻之后我便尝到了万箭穿心的滋味,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但我仍是痛得哭了起来,痛得哭起来……大概吧。
    “住手……”仿佛有一个熟悉的女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或许是幻觉吧!
    身后的暴动似乎静止了下来,或许是我死前的梦……
    就在我将要神志尽失的时候,身旁的大师兄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朦胧中,他似乎睁开了眼睛,温柔的说:“苏苏,别哭。”
    “苏苏,别哭。”
    这是我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叫醒我的人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子,剑眉星目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脸上有一道深长的疤痕。
    我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记得了,所有接收的信息都来源于眼前这个男子,他告诉我他是我大师兄。
    后来我才知道,这道疤痕我也有,不仅脸上有,身上更多。
    大师兄说我们之前犯过很多错,这是对我们的惩罚。
    我问:“是多大的错?”
    他想了想,说:“十恶不赦,人人得而诛之。”
    我打了个冷战,担忧道:“那我们岂不是很危险?”
    他说:“本来他们是想要我们的命,还好有大师姐为我们求情。”
    我这才放下了一条悬着的心,“大师姐人真好,她为什么要帮我们?”
    他深思了一会儿说:“你或许不记得了——你之前也这样不顾一切地救过一个残忍的罪人,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恻隐之心吧。”
    我点点头,问道:“那大师姐是个怎样的人?”
    他说:“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她曾经是万人宠爱的天之骄女,她的爱人是最风度翩翩少年君子,他们虽未曾谋面却早已心灵契合定下爱的誓约。”
    “好浪漫啊,后来呢?”
    “爱人含恨离世,她也离开了那个骄傲矜贵的位置远走天涯寻找传说中的忘川沙,希望能与他再续尘缘。”
    我很是感动,忙问道:“那她找到了吗?”
    大师兄点点头,给我一方洁白的丝帕,“或许是找到了吧……”
    我展开丝帕一看,上面绣着两行诗句:彼岸花开开彼岸,忘川河畔不忘川。
    丝帕的四个角分别绣着四个娟秀的小字,合在一起是——上官云漪。
    我们有时会下山走走,大师兄常带我去一个野外的墓地,那里合葬着一对夫妇,刀刀和小杏。
    他告诉我他俩是我的好朋友,只因刘家公子看上了小杏而不得,因此嫉恨在心,使了许多手段,最后将两人活活逼死。
    我怒而起身要去找刘家公子算账,他拉住我说县衙已经法办,将刘公子处决了,我这才作罢。
    有时大师兄会带我去扬州,每次到扬州他都会带我去云深庵看看,那附近的一块土地上葬着一对情侣。
    那块地很荒芜,却被打扫得很干净,也常常上着香,看得出经常有人过来清理和祭拜。
    大师兄说这是一对相爱的情人,活着的时候却不能够在一起。
    我抚着自己脸上的疤痕,心想,上天给了我们许多考验,能够存活下来过着平淡的日子也是九死一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大师兄说:“过往大都是些痛苦的事,不记得也好,未来或许并不平静,但我会陪着你……你可会害怕?”
    我牵过他的手,笑道:“大不了学他们,找一块地,葬在一起。”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