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长篇--步云履

第2章


尤尼莫克开到一个沙丘顶上,吐哈叔叔让我们下车,休息,解手。他吩咐道,解手时男的在车左边,女的在车右边,但切记不可走远。这儿曾有一位地质队员因为去沙丘后解手而迷路,就此失踪了,多天后地质队才找到他的尸体,坐在沙丘顶上,眼睛和五脏已被鸟儿啄光。
  这个故事让我对大沙漠充满了敬惧。车上就我一个女的,爸爸再三嘱咐我不要跑远,我跑到车右边解了小便。抬起头来,见又大又圆的红太阳正好坠落在沙丘顶上,洒下满天的金红。在金红色的光雨中,一个身穿长袍的身影戳在邻近沙丘顶上。我想自己是看错了,在这片生命禁区里不可能有人迹的,我揉揉眼睛,他仍然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有长袍的下摆在微风中微微飘动。
  我踩着松软的沙面,急急跑回去告诉大人:你们看,那儿有一个人!那座沙丘顶上有一个人!顺着我的指引,爸爸首先看到了那个身影。他疑惑地对司机说,真的,有一个人,不知是不是活人?吐哈叔叔惊疑地自语着:这儿怎么会有人?这儿是绝无人烟的呀。他用手围成喇叭大声呼喊:“喂——朋友——你从哪来——”没有回音。那个身影仍一动不动地戳在那儿。司机招呼我们快上车,说咱们赶紧去接他!这儿离公路还有80多公里,迷路是很危险的。尤尼莫克掉转车头,向那座沙丘爬去,车辆开过去时,那个身影始终僵立如石像。尤尼莫克爬到沙丘顶,全车人都跳下车,把那人围住。他穿着破烂的维族长袍,里面是汉族服装,满脸络缌胡子,头发又长又乱,风尘满面,目光冷漠,两道眉毛离得很近。他打着赤脚——不,不是赤脚,他穿着鞋子,鞋子的质料又薄又柔,紧紧箍出足部的外形。看着我们走近,他仍一动不动,连眼珠都不转动。不过从他湛然有神的瞳仁看,他显然是一个活人。
  吐哈叔叔用汉语问他:你从哪儿来?是什么地方的?是不是迷路了?请跟我们一块儿回去吧,在这儿迷路是非常危险的。那人凝望着远处,只是微微摇头。吐哈叔叔又用维语和柯尔克孜语问了一遍,仍无反应。司机困惑地转头看着爸爸,说:他为什么不回答?他的摇头是表示听不懂,听不见(聋子),还是不跟我们走?爸爸也走上前,柔声细语地劝他:跟我们走吧,出了沙漠再找你的家。但对方一直不言不语。
  不知为什么,一见到这个人,我就有很深的好感。我猜想他一定是个道德高洁的隐士,隐居在大漠深处的某个绿洲里。我走上前,拉着他的手,好声好语地劝他:大胡子爷爷,一个人在这儿很危险的,前不久一个地质队员迷路,饿死在沙丘上,五脏六腑都让飞鸟掏光啦。大胡子爷爷,跟我们走吧,要不,你说出你住哪儿,让吐哈叔叔送你回去?
  这人仍不言不语,但他的目光总算从远处收回来,看着我,再次微微摇头。所有人都来劝他,都引不起任何反应。我们口干舌燥地劝了半天,只好认输,摇头叹气地回到车上,准备离开。
  尤尼莫克已经松了手刹,我扭头看看那个木立在夕阳中的身影,只觉胸中酸苦,像是塞了一团柔韧的东西。这个人是不是聋子?精神病?反正我知道,我们一走,他很可能饿死渴死,让飞鸟啄去眼睛。我忽然拉开车门跳下去,带着哭声喊:“大胡子爷爷,快跟我们走吧,要不你会死的!”大胡子被我的情意感动,向我俯下身。他忽然开口讲话了,是标准的北京口音,声音很轻,说得也很慢:“谢谢你,小姑娘。不要为我担心。”他的嘴角甚至绽出一丝微笑:“我不坐车。它太慢。”原来他既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他慈爱地看着我,挥手示意我回到车上。我不懂得他说“汽车太慢”是什么意思,劝不动他,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回到车上。爸爸立即拉住我问:“他是不是在同你说话?他说了什么?”我困惑地说:“他说不让我为他担心,他说他不坐汽车,因为汽车太慢。”“他……是个精神病人?”“不,不像。”车上的人都十分困惑。当然,尤尼莫克在如此崎岖的沙山上行驶,速度不是太快,但无论如何要远远超过人的步行速度呀。何况,这个男人显然是汉族人,不是土生土长的维族人,他怎么会一个人到沙漠中去?
  在纷纷议论声中,汽车开行了,我趴在窗玻璃上,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尤尼莫克爬过一道沙岭,那个身影消失了。不过我仍忍不住向侧后方观看。又爬过一道沙岭,忽然那个身影又出现在侧后方的沙丘上!我喊:爸爸,你看那人还跟在后边!爸爸看到了,很纳闷地问:司机同志,咱们没有绕圈圈吧,怎么还能看到那人?
  司机也懵然不明所以。车辆又走了七八公里,爬过一道道沙丘,那个身影总是在消失片刻后又出现在邻近的沙丘顶上。这可是个稀罕事儿!司机脸白了,他知道在沙漠里很容易迷路,迷路的人,会一连数天绕着某一个中心转圈,不过这儿的路他很熟悉,怎么可能迷路呢?
  暮色渐渐加重,但那个身影就像幽灵附身一样,不即不离地一直跟在身后。司机十分惊惧,不再说话,聚精会神地辩认方向。又走了十几公里,那个身影仍钉在后边。尤尼莫克爬上一个高大的沙丘,前边忽然出现了沙漠公路上的车辆灯光。司机长吁一口气,大声说:“没有迷路嘛,已经交上公路了。我说咋能迷路呢,这趟路我走过十几个来回啦!”可是,怎么解释那个身影一直钉在身后呢?一个在浮沙中艰难跋涉的人,绝对赶不上越野性能世界一流的尤尼莫克!我们不约而同向侧后方望去,那个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他的消失似乎解除了某种魇咒,车内的压抑气氛一扫而光,大家纷纷议论着,作着种种猜测。
  很快就要上公路了。我仍呆呆地盯着窗外,期待那个身影重新出现,也对这位大胡子爷爷的身份作着最离奇的猜想。我想他可能是一位轻功超绝、游戏人生的大侠,就像盗帅楚留香或飞天蜘蛛一类人物,他躲在大漠深处是为了练功,或是远离江湖恩怨,这都是武侠小说中常有的情节。听见爸爸笑道:“云儿,有一点你肯定看错了,那人不是大胡子爷爷,连伯伯也不够格。别看胡子长,他其实很年轻的,大约二十六七岁吧。”这时我忽然惊呆了:我在窗外的黑暗中又看到了那个身影!他正从沙丘上纵跃下来,一个纵跃就是百十米路程,很快纵落在车辆右侧。我听见一声轻笑,随之他又如飞向前掠去,长袍飘拂如大鸟的双翼,随后那个身影一闪而没。
  我回过头呆望着爸爸:“爸爸,我又看见他了,他刚从汽车边掠过,飞到前边了!”爸爸笑着看我,没有说话,他分明不相信我的话,把这看成一个小姑娘的幻想。但吐哈叔叔回头望望我,困惑地说:“我也似乎看到一个身影从车灯的光柱中闪过!”随后他自嘲地说:“肯定是看花眼了,没人能跑那么快,比黄羊还快呢。”我固执地说:爸爸,我没看错!我真的没看错!一车人都笑我,爸爸也笑。他的笑是宽容的,分明是说:小丫头,在你这个年纪,常常把幻想和现实混淆起来呀。我生气了,扭转头不理他们。我看着窗外,希望还能看到那个身影,但它自此消失了。
  汽车上了公路,吐哈叔叔笑嘻嘻地说:“也许小云丫头没看错,也许那家伙是个外星人哩。”爸爸笑道:“怎么又扯到外星人身上啦?”“这倒不是我杜撰。这儿有一个传说,说文化革命中有一艘外星飞船迫降在沙漠里,边防军以为是苏修特务,派了两架直升机来搜捕。据说他们曾看见一个活着的外星人,长得很像地球人,在沙丘上纵跳如飞。但外星人随即被另一种外星寄生生命吞食掉了,边防军为了根除后患,用火焰喷射器把寄生生物烧成了灰。这则消息是绝对保密的,一直到几十年后才慢慢传开。所以,”他开玩笑地说:“小云丫头见到的那个轻功大侠,说不定是外星人的后裔。”“不会的,他说中国话!”我大声说。
  一车人哄地笑了,爸爸也笑得前仰后合。邻座的杜伯伯逗我:“外星人也可以学中国话嘛,何况他在这儿住了二十多年啦!”我对大人这种态度非常生气。其实我只是词不达意罢了,我想说的是,他身上有纯粹的中国人的味儿,所以不是外星人。而大人们从不费心揣摩小孩子的话,反而轻易地把它化成玩笑。我恼怒地反驳:“就算这次我看错了,那刚才呢?汽车走了二十多公里,那个身影却一直钉在后边,这是大家都看见的。这又该怎么说?”我的诘问把大伙儿问哑了。一直到回到基地,这件事仍是一桩无头公案。而且,一直到十几年后,它还是我和爸爸经常争论的问题。
  从那以后,16年过去了。时间是最强大的神灵,它可以违背你的意愿,随意删改你自己。少女时代的绯红色消退了。大学毕业后,我在家乡S市当了一名记者。这个职业倒符合我少年时的理想,但我学会了在某些时刻以沉默来面对人世的丑恶。还有,少女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没有出现,相反,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恋爱之后,我用厚厚的茧壳把自己包裹起来。
  16年前那次令人难忘的游历仍保存在我的记忆中,尤其是在大漠中与那位奇人的相遇。我曾多次向同学朋友们讲述这次奇遇,并同怀疑者(可恨的是,怀疑者总是占绝大多数)争得面红耳赤。不过,随着年岁渐增,当我知道“大侠”、“轻功”都是作家的杜撰之后,我慢慢地开始自我怀疑——也许我当时看到的并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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