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南惊变永贞难

第22章


  然而,不及细思,王叔文横下心来,决绝将此事继续下去,他微微一笑,说道:“不急,不急。执谊啊,你也坐下。”韦执谊没有言语,默默地坐到桌案的另外一侧,二人分坐桌案两侧,中间一盏油灯可将二人脸庞映得通亮。
  “执谊,你……心里肯定还在怨我吧?”王叔文笑问韦执谊道。
  “我已决意,当好自己的东宫侍读,本已与王兄你再无瓜葛,怨从何来?”听得出,韦执谊其实仍在负气。
  “好吧,我们姑且不谈傍晚的争执,个人的成见,先说说眼下朝中大势,如何?”王叔文荡开一言,将问题抛向了韦执谊。
  “大势?何谓大势?”韦执谊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有些头脑发晕。
  “我等是因推行变法、力举新政才走到一起,要说大势,当然是说说眼下的朝局,还有新政推行了。”
  听王叔文如此一言,韦执谊微露出一丝苦笑,继而言道:“新政?呵,变法早已成了水中之月,新政搁浅旬月有余,这些王兄你又不是不知道?……该说的我今日在尚书省议事堂已经说得够多了,王兄,新法实力本就弱小,不能蛮干硬来啊。”
  “依你之意,又当如何?”王叔文这回没有辩驳,反而引导韦执谊一抒胸中块垒。
  “那……恕执谊今日直言!”许是借了酒力的缘故,韦执谊竟是慷慨陈词道:“从一开始,执谊就明白,我二人虽然都力主行新政、出新令,但步骤、方略却有很大差异。王兄你坚持先除宦官专权,再行削藩令,这一点与执谊原先设想的顺序刚好相反。话说回来,定内、安外,本就没有绝对的先行后续之分。从宦官手中分出治权,可使之后的新政令顺利颁行,惩治五坊小儿,又易得民心民意。这些,王兄你做得有理,执谊渐渐也佩服,也认同你先除宦官之举。……可是,一个问题还没解决完全,你却轻易碰触另一个问题。”
  “藩镇?”
  “是!藩镇!四月中,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派其弟,副使韦景程前来请领三镇。我本欲随顺其心,给他三镇,可是,你——你却硬生生让门下省驳回了敕命。王兄,一个宦官就已经够让我们头疼一阵的了,对待各节镇本应竭力安抚,避免其与阉党沆瀣一气,可你却——唉,这不是无端地给新法树立强敌吗?”韦执谊原本坐在椅子上,后越说越激动,竟蓦地站起身来,在屋中迅速地踱来踱去。气愤言罢,韦执谊又用袍袖不断扇风,给自己降温。
  “是,没错……我承认,你说的这些很有道理。”王叔文听罢韦执谊的言辞,不紧不慢地说道,算是给韦执谊一个回应。
  “有道理?有道理你怎么不……”韦执谊刚欲反问,却被王叔文的问题拦回。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推行新法新政,靠的是什么?”韦执谊先是一愣,思索片刻,而后答道:
  “靠的是完善可行的政令、循序渐进的铺排……嗯……还有民情民心。”
  “不错,你说的这些都很重要。可有一点你没说,缺了这一点,任你的法令再如何利国利民,任你的谋划如何精巧细致,也是徒劳!”
  “那,究竟是什么?”韦执谊不解地问道。
  “强而有力的明君支持。”王叔文说出此言,看了一眼韦执谊,继而又道,“执谊乃内明之人,我话一出口,便看出你也赞同此言。那么,我们就还说当下大势,对,这才是大势!圣上明锐君主,这确实不假,我为东宫翰林、太子棋师二十余年,深知圣上忧国忧民、厉行新政之决心。然而,此君却谈不上强而有力。”
  “王兄,慎言啊!”韦执谊提醒道,虽然房中只有这两人,也唯恐隔墙有耳。
  “就实而论,又有何妨?”王叔文没有丝毫顾忌,继续言道,“身染喑疾,久不能行,此乃体弱;受制宦官,兵员老旧,此乃权弱。如此体弱权弱之君王,怎能说强而有力?怎能成变法大业?”
  “王兄!你!你该不会是想——”韦执谊惊诧道,可“自立”二字却未敢出口。
  “执谊,多心了。我只不过实在为你分析清楚朝中大势。”
  “为我分析?”韦执谊又糊涂了。
  “圣上如此孱弱,这是我待诏翰林、选择变法支柱时所没有预想到的。混乱之中,圣上登基,虽身染重疾,却依旧壮心不已,责令我推行谋划已久的新法,方是时,我也是如箭在弦,不得不发……可想而知,开弓没有回头箭,必须在当今圣上有限的生命内去完成除宦、削藩这两项重任。所以,王某给自己同时树了两大劲敌,却又无法一举歼灭……,才酿成今日新政搁浅,新法无人听从的局面……如今,虽终局未至,而胜负已明啊!”王叔文喟然一叹,韦执谊不禁心头震颤。
  “王兄,此乃命运弄人,你又何必如此自责呢?”韦执谊一时间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宽慰。
  “只是想将自己的错误进行一番详细拆解,以供后来革新之人借鉴。”王叔文背过身去,似自语一般言道。
  “听王兄好像在交代后事一般……王兄,新法失败了,还可以从头再来,你……可别想不开……”执谊欲言又止,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下去。
  “我何来想不开一说?啊?哈——能遇到执谊这般睿智善谋,又志在革新之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看来,王某刚才的变法依靠一说,执谊也是认同了?”
  “自是当然。历代变法成也君王,败也君王,国有强主,明君支持,对于新政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只可惜……”韦执谊刚欲唉声叹气,却被王叔文伸手制止。
  “现在还不是叹气的时候。话说到这个份上,方能开始我今日夤夜来见你的正题!”
  “嗯,王兄但说。执谊听着呢!”
  “执谊,你有没有想过,现在朝野之中,除却外有各藩镇号令一方,还剩下那些势力?”王叔文自己不说,却喜欢让韦执谊想明白,他现在确实需要多些机会来印证这个韦相究竟有多少相才。
  “俱文珍为首的宦官肯定是朝中的最强一派,近侍李忠言手中有一只神策军,力量也不容小视,我岳父杜黄裳等一班老臣,虽然明里保持中立,却暗中倾向俱文珍一方。剩下的,就是我们了。如果现在我们也算一方势力的话……”韦执谊说着,不禁有些黯然。
  “有势自依,无势寻援。何须如此沮丧?……分析的不差,可是,你还忽略了一个人。”王叔文边说边在屋中踱步,韦执谊则跟在其身后,不知不觉,王叔文又行至桌案近前。
  “谁?”
  “太子李纯!”王叔文说着,拨亮了桌案上的灯台。
  “太子?王兄玩笑了,太子生性懦弱,自被立为储君以来,整日只知在宫中读书练剑,饮酒作诗,从未出过一策、进过一言。他……不过是俱文珍等人手中的傀儡,替那帮宦官充当猎猎战旗罢了。”对于王叔文的如此说法,韦执谊却颇不以为然。
  “果真如此吗?”王叔文没有急于驳斥,反而一连串地向韦执谊抛出了几个问题,“执谊,你有没有想过,韦皋差遣副使韦景程前来长安叫嚣,难道真是他韦皋一人的想法?其背后就没有他人授意?皇帝病重,不能亲理朝政,这些,太子真的不知?俱文珍矫诏行事,削弱新政势力,这些,太子一概不晓?还有,藩镇节度使原本各自为政,闭门为王,不愿干涉朝中派系争斗,对专权宦官又素来疏离,为何此次却公然支持俱文珍之辈逼迫圣上移权太子的提议?”
  “这……”韦执谊一时语塞,的确,王叔文的怀疑不无道理。
  “怎么,执谊还是不相信?”王叔文看着韦执谊的眼睛,笑言道,“执谊,记住!所见者亦不足以为信。太子表面上不问政事,对权力不感兴趣,这是做给俱文珍等权宦看的把戏,我们的这位太子……用心不可谓不深啊。他知道宦官们齐声拥立自己为太子,就是瞅准了自己当初为广陵郡王时的超脱世外,听任手下。当上太子,更要将戏做足,以免在羽翼未丰时横遭祸患。”
  “既然如此,王兄何以说太子是这另一股势力,他又怎能成为新政依靠的强势明主呢?”韦执谊在一旁听得有些糊涂,不禁问道。
  “真正有想法的人,想隐藏其实也是很困难的。有雄才却只得秘密施展,就难免有时泄露行藏啊。”王叔文略作停顿,继而又分析道,“我还算是了解韦皋此人的,他为人正派,忠君报国,对权宦阉党颇为不满,当初支持拥立李纯为太子,并非为附和俱文珍的心意,而是德宗(注:唐德宗李适,广陵郡王李纯的祖父,轶闻实录当中也有关于德宗传位于顺宗是出于钟爱其子李纯之说)的遗命。请领三镇,不过是壮大太子党的实力,为新君将来即位做些准备。只要是于己有利,太子便任由俱文珍矫诏行事,而不做任何意见。当初的韦皋,现在的严绶、裴均,你以为他们是在归附俱文珍吗?”
  “你的意思……他们实际上听命于太子?”韦执谊顿有所悟,接下去说道。
  “正是!所以,太子绝对不容小视!现在就有此等心机,徐图谋划,他日临朝称制,必是一代雄主!”王叔文似乎对这个蛰伏当中的李纯很是看好。“怎么样?执谊,想通了吗?”
  “嗯,王兄分析的,确实有道理。”
  “这就好,你能认同王某的判断,我也才好让你去做下面的事情。”
  “唉……王兄,现在形势如此紧迫,你交办个差事而已,用得着多费这么多唇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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