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成珏

愁酿多情


用过晚膳,小丫鬟用茶盘捧上茶来,各房夫人陪着老太太负暄闲聊,容若正欲告退,忽见络烟急匆匆跑进,请了安后在老太太耳边耳语了几句,老太太神色略微一滞,随即满面喜色,对络烟低声吩咐了几句,络烟又急忙跑出,众人皆瞠目看着,屏声敛气。老太太长叹一口气,对众人道:“宫里来人了!”
    容若心里一紧,手中的茶杯一晃,那琥珀色的液面映出破碎的人影,几番抖动,终是平静了下来。
    “可是大姑娘派来的?”大太太心急口快,正盼着下文,可老太太却抿着嘴不言语了,索性问道。
    “不是!是皇上遣来的!”
    众人互相对望着,心都收到了嗓子眼。
    “咱们的主子为皇上添了个阿哥!”
    众人听了,都是惊喜过望,“不是说还有些日子么,怎么这么快啊?”四太太笑问道。
    “只怕是早产,不过倒是母子平安!”老太太说着,喜不自禁,“皇上还晋封了贵人,今后啊,咱得叫‘惠主子’了!皇上还说过几日许咱们瞧她去呢!”
    “老太太真好福气啊!惠主子这么争气,不枉您疼她!”大太太言道。
    “是这孩子有福!唉,只可惜她娘没的早,我那苦命的女儿啊,看不到这好光景了!”说着,拿起帕子擦着眼睛。众人又忙着解劝。
    赤金烛台之上,几根巨烛幽幽冥冥地燃着,映得满堂光辉,珠玑昭日月,黼黻焕烟霞。他撂了茶杯,抬眼望着这华彩靡贵的大堂和喜气盈盈的众人,暖意融融的香气几近叫人窒息。众人忙着庆贺,他便信步踱了出来。
    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雪未消尽,一片一片的白尚未化去,淅淅沥沥地犹淌着水,一明一暗,显得那残雪越发地洁白肃杀。如织默默地执了灯笼,照着脚下的路,随他回房。
    月色如洗,清照红尘。霞影纱窗内,烛光摇曳,映在那花梨大理石案上,宛若泪光,几杆笔斜插在玄色笔海内,如旁逸斜出的梅枝。碧绿凿花的地板幽冷沉静,与那写意的山水画屏交相辉映,似要将人带去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烟雨蒙蒙,竹笛悠悠的世界。
    空对着那累累书画,梨花点点,却已失了神韵。当日,她的音容依旧……
    “大哥哥又在画梨花?”玉色衣衫,衬着那莹润的面庞,黛眉下秋波流转,笑意盈盈。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世人都说梨花无姿,不若桃花浓艳,却不知,这淡淡的白,才是叫人欲画难成,欲罢不甘!”他看着笔下未完的梨花道。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到底还是会有人知它懂它,这便也够了,又何必在乎那世人的说法!”
    “是啊!花是如此,人又何尝不是,人生难得一知己,若是有幸得到了,便是拼舍这一世荣华,也是值得的!”他望着她绯红的面颊,握住了那冰凉的玉指……
    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
    “如织,拿酒来!”他卷了画,皱眉说道。
    “公子,天已晚了!还是明……”
    “拿酒来!”
    如织深知这主子的脾性,平日里虽是温善近人,可若是认准了什么,便听不进一丝劝告。无奈,走至内室,取来一个珊瑚红描金小酒壶,犹豫再三,置于案上。
    他一把抓起酒壶,也不用酒杯,直直灌了下去,远处,似有若无的笛声飘来,细听,正是那欲断人肠的《梅花落》。他苦笑一声,这世上,除了自己,竟还有人在此时惆怅么!
    提笔挥毫,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如织看着他笔下的字,虽认不全,却只觉满眼的“泪”“断肠”之语,知道他又在沉思往事,看他一口口灌这那苦酒,忍不住悲从中来,几颗清泪滴落。
    纳兰却仍旧麻木地灌着酒,如织心里似针扎似的疼,索性上前夺了酒壶,“公子,歇息吧!酒多伤身!”
    “还我的酒!难道连酒也不让我喝了吗?”他平日里酒量极好,今日只喝了这大半壶,却已是醉意熏熏,如织暗想,酒不醉人人自醉,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她把酒壶藏在身后,他劈手就夺。
    “大公子……”如织知道他心里吃痛,却不知如何解劝,只得一声呼唤,却已呜咽不成语。这幽咽的一语,竟让他恍惚间看到了另一张脸。
    “妹妹!我的心你还不知道吗……”融融的烛光中,那似蹙非蹙的眉,隐隐含泪的眸似又出现在眼前,“妹妹,妹妹……我为了你食不甘味,夜不成寐,你如何这般对我!”他握住那纤纤玉手,此生,再也不要松开。
    “公……公子!,我……这是怎么话说的……”如织听了这话,吓得魂销魄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额上细细密密沁出汗珠,却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
    “妹妹,没有你我是了无生趣,醒着梦着也忘不了你!”他竟一把将她揽入怀里。
    如织只觉得浑身颤抖却说不出话来,看着他淌下泪来,心里又十分不忍,不禁轻唤,“容若……”
    这一声低唤,更让他心里柔情涌动,扶正香肩,那蒙着水雾的眸子里情思万千,俯首吻去,怀中一阵轻颤,他不由紧了紧手臂,温香软玉,只觉满怀酥软。勾唇留恋在那白腻如脂的肤,手从后心滑至前襟,解了琵琶扣,桃红抹胸掩不住那暖暖的幽香一阵阵袭来,他将她打横抱起,转过屏风,进了内室。如织脑子里一片空白,手一抖,酒壶跌在了地上,清洌洌的酒液流了出来,酒香盈盈,和着烛光,氤氲了一室春意……
    雪后初晴,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鳞浪层层,池中假山娟然如拭,鲜妍明媚。一行人簇拥着一顶凤舆向钟粹宫迤俪而来。梨惠正斜卧在榻上,拿小布娃娃逗弄着身边粉嫩可人的婴孩,看着他咿咿呀呀地伸手够着,心里便如这雪后的阳光一般温暖下去。忽听门外小太监高叫:“皇后娘娘到!”手一松,布娃娃正掉在了孩子身上,那小孩子正兴致勃勃地用手追着要着,不妨母亲这一下,吓得撇嘴哭了起来。顾不得许多,梨惠忙着下床行礼,却见皇后已由侍女扶着,蹒跚进了门来,见她要下床,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至床前,按下她,“都是自家姐妹,妹妹不必多礼!”梨惠朝她一笑,“娘娘多担待了!”她瞧着皇后,容长脸,柳叶眉,黑葡萄似的眼睛,一张秀口丰润敦厚,却有些苍白,脸上虽淡淡擦了胭脂,却也掩不住满心的憔悴,梨惠不由垂下了眼睛,看她哄逗床上哭闹的婴儿。
    “这孩子生得多好啊,瞧这眉眼,多像皇上!”皇后向一旁侍女摆了摆手,侍女递一物上前,云纹织锦下一只金翠辉煌的麒麟,皇后抬手取下,系在孩子颈上,“一点薄礼,你可不要嫌弃啊!”
    梨惠急忙起身,“皇后娘娘这是哪里话,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会嫌弃,梨惠代小阿哥谢过娘娘了!”
    皇后笑着挥了挥手,“可有名字了么?”
    “哦,回娘娘话,皇上赐名‘胤褆’,还没宣旨呢!”
    “‘胤褆’,好啊!‘君子万年,永锡祚胤’,福褆看佑,定能长命百岁啊!不像他的几个哥哥……”皇后说着,声音呜咽了起来,半个月前,不满三岁的皇子承祜早殇,皇后几次哭得昏厥了过去,现在看到这新生的婴孩,一定又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梨惠看着她,心里怜悯,不由也想起了承庆,眼圈一红,急忙转了话题,唇牵潋滟,“皇后娘娘若是喜欢这孩子,就常来看看他,我们母子一定都感激不尽呢!”
    “那敢情好啊,只怕到时候你们嫌我烦呢!是不是,小乖乖……”皇后收了悲戚,笑逗着婴孩。
    “怎么会啊,娘娘瞧得起咱们,是咱们的福分,高兴还来不及呢!只不过到了年底,娘娘只怕就懒得理咱们了!”
    “这又是什么道理?”
    “娘娘年轻康健,又圣眷正隆,到年底,必会再为皇上添个小阿哥,到时候,哪还有功夫理咱们啊!”
    “你这妮子,胡扯些什么!才刚把你当个正经人说了几句正经话,就越发胡闹起来!”说着,两人却都却绷不住,“哧”地乐了起来。
    嘤嘤沥沥闲聊起来,时光自是过得极快,待到皇后回至坤宁宫,已是日欲西斜,却得知叔父索额图已等候多时,忙宣其觐见。叔侄寒暄家常,不由提起了新生的皇子胤褆,
    “那孩子生得真好,方额广颐,圆圆满满,不似承祜那么怯弱……”
    索额图却冷笑一声,“哼!娘娘不必着急,凡事自有天命!”
    “嗯?”赫舍里氏没听懂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哦,臣是说,皇后贵为国母,皇后所出之子才是天命所归。如今圣上恩宠有加,臣深信,不久之后,皇后定能喜获麟儿!”
    皇后低头,漾起一丝苦笑,承祜走后,自己悲痛过度,至今仍是颤颤巍巍,头晕目眩,喜获麟儿?呵,听天由命吧……
    索额图见状,知是言语失当,碰了皇后痛处,想到皇后处境,不免也神伤了一回,忽然想起进宫所为之事,忙移开话题,上前拱手言道:“皇上最近,龙体可佳?”
    “皇上一向体格强健,近来虽朝事繁忙,可依旧精神百倍。”
    索额图捋了捋腮边胡须,“呵呵,是啊!最近朝中事情不少,偏那三藩又来捣乱,几次三番要兵要粮,搅得人不得安宁,也不知皇上是个什么意思……”
    赫舍里莞尔一笑,温柔而庄重地答道:“皇上朝事繁忙,最近也很少来坤宁宫,就是来了也不过是歇息片刻,哪里有功夫说起这么多。我竟连三藩是怎么回事儿都搞不太清楚呢,怎么,是边境又有祸事了么?”
    “哦,是……呃,不是……是平西王……”索额图看着皇后一脸的茫然,“也罢,既然娘娘不知,臣也不便多言,娘娘保重就是!”
    赫舍里忙笑道:“叔父也要多多保重啊,朝事再重,也不能累垮了身体。”
    索额图垂首答“是”。
    “太皇太后近些天要去汤泉了,她老人家总是喜欢清净和平的!”
    索额图一愣,随即笑道:“是啊!老祖宗最是喜欢清净的,皇上也定会听老祖宗的。”
    “叔父明白就好!”
    两人又闲聊了些家中之事,赫舍里将收藏的“状元红”茶交与索额图带给祖父索尼,索额图欣然接了,告辞而去。
    晚膳时分,又有太皇太后、太后赏赐的麒麟、如意、长命锁等物传来,梨惠依次谢过,自不必说。
    ————————————————————————————————
    PS:关于赫舍里和索额图的那段对话,偶想说两句哈……
    后宫不许干政,身为六宫之主的赫舍里自然是深深刻在心里的,所以面对索额图近乎直白的打探,她自然不会坦言以告,但是在索额图以为没戏了准备下场的时候,却又提起了太皇太后去汤泉修养一事,说她老人家“喜欢清净和平”,就已是给索额图点明了太皇太后的态度,谁都知道,康熙是最敬重他祖母的,祖母的态度,基本上也就是他的态度了,索额图不愧为一代奸相,人精里的人精,一点就透,只是可惜啊!对待三藩一事上,这叔侄俩都猜错了康熙的态度,康熙不愧为少年英主,他的心思岂是别人能妄自揣测的,这次,就连他的皇祖母也没能劝阻的了他……
    关于索额图那句“娘娘不要着急”里的意思,呵呵,只怕也不像他解释的那么简单,赫舍里虽然冰雪聪明,可毕竟年纪尚小,怎比得上她叔父的老奸巨猾……
    注:
    1、《清史稿•圣祖本纪一》康熙十一年二月戊寅,奉太皇太后至汤泉。
    2、因为之前的皇子“承”字辈的都早夭,这种情况下都要改名字,因此从皇五子胤褆开始,就都叫“胤”什么什么的了。(胤褆初名“保清”,这里为情节需要,略去不提)。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