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成珏

燕宿雕梁


积雪化成了水,枯黄的草叶堆里,慢慢钻出了新芽儿,嫩绿嫩绿的,信子似的一点一点往外探着。冰弦拿着个小锄,把这枯草干叶都翻到泥土里,好给新生的小芽做肥料。论理这该是冬天干的,小姐在家时,每年冬天都要为这忙活好些日子,柔柔弱弱的金闺花柳质,看她拿着花锄都颇费些力气,偏偏还不让别人插手,说这花草都是通人性的,也必得用了心方能养好。自小姐进了宫,这事便无人操持了。有时真想也为这些花草尽尽心,可见了这园子,就想起小姐来,想起那赌书泼茶的日子,那青梅竹马的一对人儿,心里就像冰冻似的冷,更兼风刀霜剑日日相逼,就越发懒待动。前几日听说小姐在宫里又添了小皇子,想必如今也是另一番光景了,自己又何必庸人自扰呢,因此也就放开了些。手头的活不重,紧赶着忙完了,便径自来到这园子,伺候起花草来。正干得薄汗层层,拿帕子拭着,忽见远处络烟气喘吁吁跑来,看到她便转了过来,快几步到她面前,什么话也不说,捂着胸口只是喘气。
    冰弦瞅着她,“扑哧”一笑,“做什么跑成这个样子?后头有狼追你不成?”
    “哎呦……老……老太太叫你……可叫我好找!”络烟说着,好容易理顺了呼吸,拨拉着额前碎发,“敢情猫在这扒地呢!怎么,这地里有金子啊?”说着攀过身子来朝冰弦的锄下望着,一双杏核眼顾盼生辉。
    “去你的小蹄子!脑子里就只有金子,赶明儿叫老太太做主,把你许给金子得了,让你守着金子过一辈子!”冰弦假装抬起锄头来打她,说着说着,却忍不住弯腰笑了。
    “死丫头,又编排我!惹了我,你可得小心吃不了兜着走!”络烟起初是躲,见她撂了锄头,知她本触痒不及,索性上来向她身上乱挠。
    冰弦一面笑着一面求饶,“好姐姐,我错了,下回再不敢了!你说老太太找我?”
    络烟这才停了手,理着衣衫,正了正神色,“让你这么一折腾,我差点忘了,老太太叫你过去呢!”
    “说没说是什么事?”
    “没有,不过看那情形,多半是好事,”络烟歪着头,见冰弦一脸严肃的模样,又加了一句,“说不定啊,是要给你指个亲事呢!”
    “好你个小妮子,看我不把你这张嘴撕烂!”二人说闹着,一起走出了园子。
    远远地见着一袭白衣在那梨树下舞剑,如回风舞雪,绝美而凄然。早春时节,梨花还未开,空落落的树,更显得那树下翻跃的身影清冷幽寂,心,只怕也是一样的清冷幽寂吧。冰弦看着想着,不由放慢了步子,前头络烟回望了一眼,一声催促,才提步快走。
    分花拂柳,来到老太太房中,只见老太太端坐在上,正品着茶,几位夫人分别坐在下首,像是有要事要商议。冰弦依礼问了安,老太太开口:“冰弦啊,宫里头的旨意下来了,皇恩浩荡,叫咱们可择日进宫去瞧瞧惠主子!我想你是从小跟着惠主子的,这次你就跟二太太一块儿去吧,惠主子也定是惦着你的!”
    冰弦一听,心中亮了起来,“啊,哦,谢老太太,太太恩……”
    正行着礼,却见二太太房里的明娟跑来,见一屋子的人,忙行了礼,和二太太耳语了几句,二太太脸上由喜变为慌,向着老太太叫了一声:“老太太……”
    老太太会意,屏退了左右,冰弦也跟着走了出来,心里想着就能见到小姐了,别的事情便也都成了无关紧要的。
    “出什么事了?”人都退出后,老太太问道。
    “这……唉……”二太太望着老太太,自己先红起脸来,竟像是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到底怎么了?”
    “明娟,你说吧!”二太太向着身后的明娟挥了挥手。
    “是!回老太太话,刚大爷房里的如织在园子里晕过去了,叫人看了说是……说是有喜了!”明娟垂着头,战战兢兢总算是把话说明白了。
    “有喜?!别是弄错了吧,她哪来的喜,如织,挺老实的孩子!”大太太瞪着眼睛。
    “明娟,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老太太沉下脸来,看着明娟。
    明娟一急,跪了下来,“明娟不敢胡说,老太太叫人一问便知!”
    “那,如织她自己怎么说?”大太太问道。
    “如织什么也没说,只是哭……”
    “这孩子,怕是受了什么委屈了吧!”
    老太太看着明娟欲言又止的样子,烟波一转,柔声问道;“明娟,你和如织素来要好,她的事,没有不告诉你的理,你告诉我,她可是受了委屈,我定给她做主!”
    “明娟替如织谢过老太太了!”明娟磕了一个头,“前一阵子,如织说,大爷喝醉酒了,就……就没让她出来!”
    “唉!真是作孽!”二太太捶着桌子。
    其余的人各揣着各的心思,一时竟都无语,猛然静了下来,明娟跪在地上,听着自己的呼吸,只觉着瑟瑟发抖。
    “都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多大的事,值得这样,哪家哪户没有啊!”老太太静默了片刻,忽然笑对众人道,“冬郎长大了,也该有个人照顾着,我也想过这事,只是一时想不出合适的人来。如织那孩子庄重老成,心又善,做事又体贴,是个妥当人,既这么着,也不用咱们费事了,让冬郎收了她吧!有了咱们的骨肉,可不能亏待了她!”
    众人互望了一眼,也忙应承着。
    “那就这么定了,等冬郎回来,就告诉他吧!,明娟,你去告诉如织,叫她好生养着,手里的活计都交给别的人吧!一切有我们给她做主!”
    “是!”明娟喜气洋洋跑了出去。
    “冬郎长大了,是该给他选一门亲事了,这他才能把心收回来啊!”
    早春的天气,融融的阳光里,还带着丝丝寒意。绛红雕花的书桌前,一手提着湖笔,一手托着腮,盯着壁上挂着的前人临摹的《黄州寒食帖》,心思却不知飞到了哪里。前几日母亲提了提终身之事,自己慌忙红了脸扯开了话题,听母亲的意思,此番进京,父亲倒是有意在京中联姻。这京城之内,富庶繁华、恭严肃穆,天子脚下,人人皆带着股子凌然贵气,连那书画店里的小二也是出言不逊,自己虽是官家小姐,可毕竟人生地不熟,如何能在这京城之中寻得知心之人呢?知书达理的女儿家,终身大事自然是父母做主,自己哪里有多想的余地,可越是这样,就越是剪不断脑子里那些个乱如麻,飘似絮的东西。索性搁了笔,起身舒展了一下,轻推开门扇,一股带着芳草气的凉风扑面而来,清醒不少,素颜绽笑,信步踱了出来。九曲回廊,萦萦绕绕,从花园中穿拂而过,院子里梨花尚未开,梅倒尚未谢尽,零零落落的几支红的白的,相映成趣,幽香缕缕。廊下流水潺潺,浮着几片花叶子,“哗啦哗啦”地巧笑着,似在诉说春的秘密。这京城之中,就这宅子还有几分广州家里的意趣,看着这流水落花,心里那空落落的感觉,才减了些。
    穿了花径,路过母亲房前,正想着要不要进去问安,却听似有谈话声传出,那男子声音正是父亲。
    “这京城权贵之中,纳兰氏如今圣眷正隆,明珠位极人臣,他的长子虽未及弱冠,但已是初露锋芒,听说也是有结亲的意思。”
    “妾身倒是也听过说那纳兰公子,倒是学识超凡,品性极佳,若论这一点,和咱们梅儿也算般配。只是,这纳兰家家世煊赫,梅儿倘或真的过去了,会不会受委屈?”
    “这依我看倒是不必担心,江梅才貌双全,知书达理,性子温和孝顺,谁见了能不喜欢?况这纳兰家也是书香门第,断不会为难江梅。”话音顿了顿,又说,“明珠大人精明老练,朝中为了三藩之事争得不可开交,国丈索额图铁了心不支持削藩,估计是揣摩了太皇太后的意思,明珠这里却大相径庭,这回,只怕圣意是偏了这一边的……”
    春风阵阵,立得久了便觉周身凉飕飕的,江梅在门外,听得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蹦,浑身也有些颤抖,听到后来,又觉得胸口作堵,便缓缓提步回了房。
    碧纱橱边,小丫头静秋正坐在脚榻上,倚着栏杆绣着什么,嘟着小嘴,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绷子里的东西,忽而拿起来比一比,忽而又偏头看看,好不认真的模样,一旁的狸花猫不甘寂寞,爬到那针线篮子里,抓了个桃红的线团来回玩着,静秋倒也没注意。
    江梅看着,心里一暖,刚才的寒意便去了些,玉容一笑,胜似芙蓉。悄步来到静秋身旁,看那手里竟是一对戏水鸳鸯,五彩斑斓,倒像是枕套。伸手朝她肩上轻轻一拍,静秋正绣得专心,猛地一惊,“咦”了一声,差点扔了手里的东西,急忙站起身来,“小姐又吓唬我,差点扎了手!”
    “谁让你只顾着绣鸳鸯,眼里看不见别的,那猫都快把篮子里的物什搬完了,赶明儿丢都不知是怎么丢的!”江梅向那篮中一指,静秋顺着望去,才惊呼“呀!这该打的猫!”说着从猫爪里夺了线团,放回篮子里,又把篮子放至一旁柜子上。
    江梅坐在床边笑道:“这个糊涂脑子,可拿你怎么办,自个的东西都看不住,等你将来许了人也这么着,那一家子还不得都喝西北风去!”
    静秋红了脸,“小姐可不要拿我打趣,我这是‘因公废私’,给小姐绣东西呢!”边说边举起手里的东西,那大眼睛一忽闪,凑过来道,“这可是在给小姐备嫁妆呢!”
    江梅回手照她脸上一捏,“你这蹄子,越发惯得没个样儿了,嘴里胡说些什么!”
    静秋一面揉着脸躲向一旁,一面撅着嘴说,“才没有胡说呢!太太房里的怜夏跟我说的,老爷和太太正筹备着给小姐寻一门亲事呢!说像是看中了纳兰府的大公子……”
    “好了,别胡扯了,仔细太太看着了打你!就算是我的嫁妆,这也该我自己绣,哪里轮到你动手了!”江梅一边笑说着,一边夺过那鸳鸯摆在眼前看着。
    静秋那里犹自停不下来,“小姐,我听说那纳兰公子可是个大才子呢,写得好多诗啊词啊什么的,街上都传遍了,你若真是跟了他,俩人就整日什么雪啊月的对去吧!嘻嘻,可不是郎才女貌,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了么!”说着比划着那戏里的动作。
    “去!你个死丫头,没完了是怎么着!”江梅放下绷子,朝她打来,“这嘴里没一句人话,叫你‘静秋’还真是白白污了这好名字!”
    主仆俩玩玩闹闹,那未绣完的枕套落在炕上,栩栩如生一对儿鸳鸯,雄的在前,雌的随后,雄的回头望着,雌的紧跟不舍,只是还少一只翅膀,让人远远望着,有些惋惜。
    明珠府内,一家子喜气盈盈,准备着进宫看望新晋的贵人,如织做了姨奶奶,搬了屋子,拨了丫头伺候着,倒也过得惬意,容若本是酒后无心,事后也自悔不该如此大意,愧对如织,如今既然收了房,便也没什么可说的,自是安心过他的日子。
    冰弦自那日得了允可以进宫去看旧主,欣喜不已,闲下来便要琢磨着该带什么给小姐,见了面又是什么场景。几年未见,旧时的小姐如今已是宫中的主子,还会不会像之前那样待自己,一面又担心礼数不周,给小姐惹出麻烦来,忐忑中,日子过得飞快,四月芳菲,这一日,终于跟着大大小小的轿子,迤俪向着紫禁城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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