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成珏

雁书蝶梦


瑞雪刚落,寒梅初绽,冷处偏佳,别是一番风流婉转。
    旭日东升,菱花镜前,梳洗停当,淡扫蛾眉,沈宛半倚在月洞窗前,看那院子里簇簇新梅,雪过之后,越发鲜美。红的似火,白的胜雪,红白交映之下,宛似冰火两重天,竟不由看得心潮澎湃,情思涌动,不得不倾泻于笔端方快。
    “小姐!是京城的来信!”忽见雁儿举着一封信奔了进来。
    “快给我!”沈宛忙撂了笔起身接过。
    只见烫金鳞鸿上几个行书大字,“沈讳御蝉宛小姐亲启”。
    沈宛颔首一笑,却瞥见身后的雁儿正扒着头笑嘻嘻地往那信上看,遂笑骂道:“死丫头,有什么好看的!”
    那雁儿“嘿嘿”一笑,“既然不好看,小姐怎么乐得脸都红了?”
    “谁脸红了!别在这浑说……”说着转过脸去,那红云却一直烧到了脖颈,“哎呀,还不快去布置松鹤亭!”
    “是!”
    沈宛见她离去,才小心拆了信封。
    “星球映彻,一痕微褪梅梢雪。
    紫姑待话经年别,窃药心灰,慵把菱花揭。
    踏歌才起清钲歇,扇纨仍似秋期洁。
    天公毕竟风流绝,教看蛾眉,特放些时缺。”
    那一颗心儿,忽地在胸中扑腾不已,暗暗惊奇道:古人所云,“高山流水遇知音”,便也就是如此吧!我这里所想所念,他竟能于千里之外抒写出来,恰应我眼前之景,心中之情,莫非真是缘牵两地,同由一心……想到这,竟有雷霆万钧之感,记得幼时,父亲因诗文获罪,牵连全族,自己尚在稚龄,只依稀记得天昏地暗之际,父亲散乱着头发,一把火烧了那平时都舍不得得让人靠近的藏书楼,转而对藏在母亲身后的自己说道:“莹儿啊,你要记住,今后做针线女红也好,做杂役粗活也罢,千万不要去识文断字,我沈家之人永不碰诗书,这诗书是祸!这诗书是祸啊!”
    说罢父亲扔了火把,仰天大笑起来,那是一种从未听过的笑声,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比哭声更让人觉得悲不可抑……
    再后来,自己辗转成了水云间的歌姬,化名沈宛,却仍与诗书成了闺中密友。所幸水云间虽为烟花之地,然主事阿姊唤作紫姑的,身世不明,亦是个风雅之人,三十出头,风韵犹存,只是命途坎坷,落至此处。好结才俊,惜才怜弱,从不为难于人,对自己更是关照有加,胜过亲姐妹。知道自己生性冷僻,便辟了这念梦阁出来,给自己单住,又拨了雁儿、蝶儿过来照料。因小有才貌,慕名拜访者不在少数,自己多半拒之门外,只随性出席一些诗文集会,她也并不责怪。
    自幼长于风霜之中,什么才俊豪杰,纨绔贵戚也见了不少,正如雁儿所说,他们皆是视女子为衣物,只图一时新奇,可有可无。本以为今生得诗书为伴便足矣,人生一世不过繁华一梦,能清清白白,随心随性,了无牵挂,更无他求了。谁知树欲静而风不止,不想茫茫尘世之中,竟真的会有一个心有灵犀之人于天涯另一端凝眸伫望,让人欲罢不能……
    “小姐,梁汾先生与众位师友公子们都到了!”
    “快请到松鹤亭去,说我随后就到!”沈宛合了信,细细收藏于抽屉内,对镜理了云鬓,款款拾级而去。
    只见顾贞观、朱彝尊等人已于亭中等候,遂微微俯身,唇牵潋滟,略施一礼道:“各位久候了!”
    梁汾等人忙起身让了上座,道:“旧友知交,姑娘何必多礼!夜雪初霁,风光大好,姑娘想必又有佳作问世了,可否让我等一睹为快?”
    沈宛一笑,答言:“却未曾下笔,惭愧惭愧!”
    那朱彝尊笑道:“何愧之有,姑娘定是忙于那雁字蝶书,将我等俗物忘至九霄云外了!”言罢,与梁汾等人对视大笑。
    沈宛颔首笑曰:“没有的事,何来雁字蝶书,公子不要拿我取笑!”
    “没有的事?难不成还让我等寻出证据来,姑娘才肯俯首认罪?”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沈宛只低头浅笑,待众人笑罢,才缓缓言道:“公子来年开春便要上京应试,这会子只管在这混说什么雁啊蝶的,不怕误了鱼跃龙门吗?”
    朱彝尊一时语滞,不由大笑起来,“沈姑娘一张利嘴,朱某甘拜下风!”
    笑闹过后,梁汾略敛了敛容道:“罢了罢了,不要混说混闹了,美景闲暇皆是难得,今日过后,或奔功名,或思云游,天各一方,再聚便不知是何时了,还不记取良辰美景,也好作落魄时对酒之歌!”
    “梁汾兄说的是,不如就以两地分别为题,也不拟韵,随性各做一首词来,以半柱香为限,违者罚酒,胜者拟下一题,如何?”
    “甚好!沈姑娘以为呢?”
    “不错,那就开始吧!雁儿蝶儿,点香研磨!”
    沈宛提笔,看那松枝摇曳,感怀于此时此景,又思及方才所想,沉吟片刻,落笔道:
    “白玉帐寒夜静。帘幙月明微冷。两地看冰盘。路漫漫。恼杀天边飞雁。不寄慰愁书柬。谁料是归程。”
    ……
    翌年三月,御试博学鸿词于保和殿,严绳孙、秦松龄、朱彝尊、陈维崧等中试,授检讨之职。
    西南大地,几年之内,耿精忠、尚之信相继投降,孙延龄又被吴世璠杀于桂林。吴三桂虽仍聚众固守,然元气已伤,且年过古稀,大势料也不能持久。
    三月丁酉,皇帝幸保定县行围,纳兰性德扈从。
    朝阳平起,长风万里。新春气象,万世开泰。
    圣恩特许,小皇子们随行伴驾,共朝保定围场而来。一路金华浩荡,天朝气派尽显。
    一路风尘,两旬后日落时分终至营地。待搭帐安营已至月上枝头,郊野月夜自是别有风情,随行皆是深殿金枝,于此景更是新奇爱慕。圣上特旨,今夜可不拘礼数,凭燧对饮。
    纳兰与众侍卫在金帐内聆训之后,正待退出,却听皇帝淡淡道:“容若留下!”
    忙止步退回。
    皇帝起身,稳稳行来,见纳兰头戴三眼花翎,身着明黄行褂,垂首敛目,好不庄穆,遂道:“一路奔波,今夜可弃了那些俗礼,君臣同乐!”
    纳兰抱拳道:“是!”
    皇帝又道:“月明星稀,此乃京城难得一见之景,这飒飒春风,真可涤去倦怠烦忧之情,偷得浮生半日闲,须行乐时且行乐吧!”
    纳兰知皇帝是劝慰之意,忙对道:“皇上圣明,臣,谨遵圣谕!”
    皇帝见他一本正经之态,朗笑道:“去吧!明日朕还待与你逐鹿问鼎,比试一番!”
    “臣骑术不精,不敢于皇上面前造次。只要皇上有命,臣自当万死不辞。臣告退!”
    纳兰出得金帐,见外面天朗月高,不由长叹一口气,正转身欲走,却冷不防撞上一个人,忙伸手扶住,抬眼看时,却是一个孩子,七八岁的样子,眉宇间却已是英气逼人,只是那一双眸子,像极了一个人……
    “大阿哥,您……”
    容若正出神望着那孩子,却见月下一个宫女追了过来,初见之下,竟是恍然一惊,那面容与声音,竟与梨惠有三分相像。
    清芷本是随扈而来,奉命照看大阿哥与太子,这会子猛然撞见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先是一滞,忽而见此人举手投足间气宇非凡,更有一种落寞风流,便猜知是容若,遂福身道:“给纳兰大人请安!”
    容若回过神来,忙摆手道:“姑娘请起!”
    “谢大人!清芷还要带大阿哥去营帐,先告退了!”说罢,上前领了胤禔,回身而去,月下清辉中,回眸一望,不由顾盼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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