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满月华

第35章


  
  一卷狂风夹杂着落叶袭面而来压弯一众树腰,有些脆弱的枝条折断,噼啪得响,雨点应声愈加滂沱。身旁的这一棵虽然看上去粗枝大叶,长得茂密,但已经摇摇欲坠……其实江南虽是水乡却应该很少有这么猛烈的风暴,恐怕一切都是老天爷为了应景。
  
  来吧,让她死得更悲壮些吧。只要不被砸成植物人,死得多痛快她都不会皱一下眉。
  
  “吱嘎”一响,念着句“死期到了”,良兮赶紧闭上眼睛。
  
  谁知道呢,或许老天又改变主意要送她回到那个时代,又或许看她混不下去了转送去另一个地方……毕竟,一切皆有可能嘛。
  
  但酥麻的头皮随着心跳一紧一松,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但她预计该来的却没有来,伴着清脆的“咣当”一声,沾着雨水的鼻子异常敏锐地闻到了一股奇香。闻香楼的上等汾酒……还有淡淡的檀香。
  
  鼻梁上滑落的一滴雨珠顺势一路溜到鼻尖,良兮再也忍不住全身一激灵便打了个喷嚏。
  
  “哎呀!冲这么好的酒打喷嚏,真是罪过!”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
  
  睁了睁眼,果然,映在眼帘的是那个疯癫和尚。此刻,他犹如擎天柱一般高大,英勇地用他那秃顶肩负起大树折断的枝杆。
  
  这简直神了!
  
  “和尚!”
  
  死里逃生让良兮欢呼雀跃忘乎所以,像蛇一般直溜一下就蹿到和尚身上,抱着他圆滑粗短的脖子,纵然使劲往和尚灰白的素衣上不断抹染昏黄的泥壤也不足以表达良兮的欣喜。
  
  “够了,够了……”
  
  终于,在和尚迅速变脸的苦苦哀求下,良兮才兴奋难抑地停止摧残那身灰白素衣。
  
  夜黑风高,看不到和尚皙白肤色上的红晕。
  
  良兮没头没尾地随便捡一个问:“你怎么也在这?”
  
  和尚吞吞吐吐地摆弄起佛腔:“唔,这……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那不说也罢,只是她在白镇的时候他也在白镇,她出城了他也跟着出城?这个和尚疯疯癫癫行事诡异,想到闻香楼上那一幕油渍光亮的红唇,良兮硕然睁大大的眼睛露出深深的不可置信。难不成这和尚死缠烂打的,真是看上本姑奶奶了?
  
  和尚也是机敏之人,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安脏混乱的东西,和尚面上红潮不褪,握拳的手放在唇边,轻咳了两声:“其实……明明就有很多好问的事,你就不能问点其他的?”
  
  脱离了危险,一见到无欲无念的和尚仿佛自己也无欲无求,良兮顿时心情大好,存心调侃他:“哦,那什么事说来话短的?”
  
  和尚无奈地一翻白眼:“比方说姓甚名谁。你一直管我叫和尚和尚的,那要是见到别的和尚怎么叫,别的和尚也是我吗?”
  
  “这个问题其实我也有想过,确实不妥。可你法号叫什么?”
  
  “和尚的法号是代悟。”说起法号来,居然绷紧一张圆脸,傻愣愣的,竟也难得看上去敦厚。
  
  “这个法号还蛮不错的。”
  
  仿佛初识,良兮细细打量起他来。绀碧的眼睛,招风的大耳,白嫩的皮肤,接着便是圆润的眉毛,圆润的脸颊,圆润的嘴唇。衬上灰白的粗缟布裳,倒也有那么一点和尚的样子。
  
  当真是无欲无念无所求,身子骨挺结实,一副喝饱吃足的贵态。
  
  良兮想着便笑道:“代悟,你真是好武功啊,脑袋顶着树这么久也不觉得累,啧啧,佩服佩服。”
  
  代悟这时才猛然觉醒般,推开大树,摸了摸什么都没有的光头,嘿嘿憨笑起来。
  
  良兮再接再厉地循循善诱:“你这样才像是个以慈悲为怀的出家人,以前那德行,完全就是一山贼。”
  
  代悟一听就不乐意了:“有你这么说话的嘛!”
  
  随意找了个稍微干燥点的位置坐下,轻微一叹:“哎,天下大雨你却露天喝酒?雅兴也太好了吧,一般也就山贼,只那么点能耐。”
  
  “山贼的能耐可大了,和尚可不敢当。”代悟笑笑,“和尚只是一介痴人,与施主是一样的人。”
  
  “切,少往脸上贴金,谁跟你一样啊!”
  
  “倘若不是痴人,女施主怎么也会独自淋雨,往客栈相反的方向走?”
  
  “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家客栈?”
  
  “红尘之内和尚知道的何止如此?”
  
  得了,又来宣传他的佛法无边。良兮道:“那我们也是不同的。”
  
  你只是散人一个,云游四海,想去哪里去哪里,无欲无求,可是她却做不到,何况肩上还有这么重的担子背着,哪里能想干什么干什么。
  
  代悟又似知她所想,笑道:“纵然有血海深仇扛在身上也不至于像你那么糟蹋自己身子的吧?”
  
  和尚或许真有点活佛的味道,这样也能猜到,还是有读心术?也许他是像济公那样的活佛,也是天天“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有”。
  
  良兮于是很想让他来露个未卜先知的法力,连称呼都改了:“兄弟啊,来给露两手看看?就说我能不能胜任那个什么门主一职?”
  
  代悟想都没想,直截了当对她一摆手:“天机不可泄露。”
  
  “装神弄鬼鬼做什么,之前不也透给我天机了?”
  
  “这个是天机中的天机,依我的法力是不可能算到的。”代悟见良兮脸上的失望一闪而过,补了一句,“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强也。你只要尽心做了,就算做得不好,又没人会怪你。”
  
  良兮别过头,声音略带呜咽:“哼,敢情做不好的不是你,当然会说得那么简单。”
  
  “可是这是和尚设身处地专门为你着想才说的。”代悟好像要抚慰陷在伤心中的良兮,一只白白嫩嫩圆乎乎的佛手抚在她胳膊上,拍了拍。
  
  “去去去,男人都是花言巧语骗女人。”良兮毫不留情地甩开那只能跟猪媲美的蹄子。
  
  “这个……”
  
  代悟为难了。
  
  佛主啊,这个女人不是一般的刁蛮无礼,下山前师父的说教:女人的招数都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她不是来真的吧?之前只是随意找了个女人来验证师父的话,那么,真的就要灵验了吗?
  
  那下一步,她是不是找棵树吊住?
  
  代悟鼻翼上注满的也不知是汗珠还是雨珠,该滑下却仍是玄乎乎的挂在鼻尖,良兮一转过头来,直盯盯地瞪着那滴东西哇的一下蹦跳起来,头撞上倾斜在顶的树干,砰一声又倒在地上。
  
  真有眼冒金星的幻觉,感觉头颅都被穿透软了一半。
  
  良兮怒骂:“你能不能注意一下仪表?”
  
  代悟好似吃了黄连:“和尚的同肩大衣本来是很干净的,都是女施主方才……要知道和尚一向都是最注重仪表的。”
  
  良兮重新靠在树上,维持着一副坚强的姿势,其实她眼泪都在打转转。但是绝对不能让这个小和尚看了笑话去,良兮随便应道:“好吧。”
  
  代悟想了想伸出手去:“让和尚帮你揉一下。”
  
  “走开走开,我最怕看见秃头了!”
  
  这是实话,良兮以前在电视上看到和尚们都要在头上点几个戒疤,她实在不能忍受这么残忍的一幕就放大展现在她眼前,如果她看见了说不定将来都要抱头睡觉才能安心确保头发还长在上面。
  
  代悟的手在半空中一滞。
  
  雨点无情地打在上面,偶尔掉在良兮的脸上,眼睛里,冰凉冰凉的。
  
  “呃……”良兮琢磨着她这是无心地戳到别人的伤疤上了,于是呵呵大笑着来掩饰她的过失,“其实,我是觉得和尚们都烫戒疤,太可怜了,没有别的意思,当然也绝不是看不起佛教。”
  
  “和尚头上没有戒疤。”
  
  “哦,你是假和尚!”
  
  混小子,没事干嘛剃个光头来吓唬人?
  
  “不是。”代悟一边揉着她的头,一边好脾气地解释起来,“和尚自小与佛有缘,一心出家。但是和尚没有在寺庙里建功德,就被赶出来了。”
  
  良兮:“因为你贪酒?”
  
  代悟低垂的眼睫一颤:“恩,和尚心里有苦,喜欢喝酒吃肉。”
  
  “和尚要立了功德才会有戒疤,功德越多,戒疤越多,像方丈大师就在头上烫九个点,以示其功德无量。”
  
  “而我……就跟戒疤无缘,想受苦,佛主也不让我受。”这还是第一次听和尚自称“我”。
  
  良兮忍着头痛拼命点头。
  
  他说的云淡风轻,良兮却想到他现在只是表面风光,起码被赶出寺庙的时候一定受尽别人的白眼,受尽别的和尚的嘲讽。他出门的时候或许连抹布袈裟都被别的和尚剥掉了,他没有碗,所以他化缘的瓷碗肯定也是当时被摔在地上……以至于他云游四海的时候像济公一样“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儿破——”
  
  哎……
  
  凝视着代悟浑圆的脑袋,良兮充满感慨地哀叹:“看不出来,你是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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