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舒就好比一个受过什么打击刚放出来的火星人一样漫无目的地走在地球人的领土上,对大街上一切过往的机动车辆视而不见。在和煦的春风里,她的一身鲜艳抢眼的衣裳与一张阴暗潮湿的哭脸显得极不相配。她似乎完全忘记了时间,她时而凝望白昼里并无星星的天空,时而又心不在焉地聆听着音像店里传出的欧美摇滚。她的心随着那噪声起伏,无数的哆来眯发嗦啦西风暴般地穿透她的身体,使她泛起更多的泪花。泪痕仿佛逝去的记录,潮湿则是新一轮动情的开始。不明白的路人没准儿会以为这位小姐正在梦游呢,起码我这样想。
“再这么走道儿明天就该上晚报啦。”我牵着鹿鹿的手撵上她去,鹿鹿在后边调皮地“嘿”了一声。
“哟,是你们呀。这么巧!”杨舒回头并且缓过神来,那张哭脸也立马由阴不经多云直接转晴。
“杨阿姨。”鹿鹿有礼貌地喊人。
“夏鹿鹿,刚才你吓死我了。”杨舒说。
“你才吓死我们了哩。你怎么就愣敢一个人在快车道这么走,不怕出名儿么?”我道。
呼!一辆中巴疾速地从我们三人的近身点驰过。
“快一边儿凉快去,敢情这儿这么多扫马路的老大娘这么多警察叔叔竟就没人问你。”我把两人引至安全岛外的花丛边说。
“我要真出了名倒也好,还能帮你跟夏鹿鹿两个弄一嫌疑人什么的光荣称号呢。”
“多黑呀你,想当年人家旧社会的雇农贫下中农们叫三座大山给折磨得那个惨劲儿就够喘不过气儿了,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亡的亡。如今三座大山好不容易叫咱毛主席推翻了你怎么能又给平添上一座?咱们父女俩充其量也就算一目击者吧,要真成嫌疑人了我一把老骨头倒没什么可咱们家宝贝鹿鹿就得从此告别当祖国花朵的日子啦。”
鹿鹿听得直发笑,杨舒也勉强笑了。她的本事也真大,不用借酒就能浇愁。
“你笑什么,很好笑么?”我质问她。
“你带女儿上哪去,这么闲?”杨舒答非所问。
“吃肯德基,陪她。你晓得我也难得有回空进出这些洋地界,鹿鹿不肯跟她妈来,非得缠着说要让我见识见识这洋垃圾有多凶。你呢,打算往哪儿奔?”
“瞎走呗,心情不好。”
“没事儿干嘛心情不好呀,你看今儿太阳都那么好。要不你干脆跟我们一块儿去吃吧,天生也没事儿,顺便教教我头一回该如何品尝那些洋荤儿,怎么样?”
“你也太落伍啦”,杨舒摇着头说,“居然连肯德基都没吃过,看来你真得多向你女儿请教请教了。别净知道钻故书堆儿,在现代市场流行的东西方面估计夏鹿鹿能做你老师了吧。”
“那是那是。咱们要么还是边走边聊吧,老这么停着妨碍绿化影响多不好。”我道。
“改天吧。还是你自己跟女儿去得了,我一会儿得换别人班。”杨舒说。
“换班急什么?走啦杨阿姨,我爸爸也难得跟你聚一回。”鹿鹿拽住杨舒的手讨好地挽留她。
“嗯,那好吧,今儿杨阿姨就敲一回你老爸竹杠。”杨舒想了想抚摩着鹿鹿的秀发笑着答应了。
我发现她走在路上的时候还是有点儿魂不守舍的样子。
“杨阿姨,双面酱汉堡来啦!”鹿鹿捧着一大盘花花绿绿的快餐放在桌上,“爸爸,找你六十,用了一百四。”
“喂——哪位?哦……张教练?马上好好你等一下,——鹿鹿你电话。”我一边把刚接到的手机交给鹿鹿,一边对杨舒说:“咱们吃不成了。”
“……好,那我马上就回来。——爸爸,那我就先回去了。”鹿鹿合上手机还给我说,“你跟杨阿姨也难得有时间聊上两句,我自己打车走就行了,钱我就先放身上了。你们慢慢吃。——杨阿姨再见!”
“路上小心点儿。”我对着飞出店门的鹿鹿喊。
“哎,她这最爱吃的香辣卷怎么也没来及叫她带上?你家女儿跑得也太快了。真羡慕你们家呀,有夏鹿鹿这么棒一女儿,睡着也该笑醒了。”杨舒感慨。
“还行。现在鹿鹿跑去办正事儿了,就剩你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子陪我老头子了。啧啧,我夏散舟没想到还能有今天,果然天意如此呀,夫复何求?”我伸着巨大的懒腰说。
“你得意个什么劲儿呐我说,不就比我大十来岁么就自称老头子了,你们男的怎么全都这样,忒没劲。”
“嘿嘿。”我仍止不住要坚持继续乐一会儿。
“哟,老夏,挺风流的嘛,什么时候也学会跑这地方来坐啦?瞧你那一脸快活样儿,准没安好心。这位小姐是?”一个语无伦次的熟悉声音从我背后飘来,我一回头,见原来是我们研究室的副主任小周和他挽着的那位个头比他高出十来公分的女朋友。
“这么巧,乖乖!”我连忙煞有介事地应答道,“咱们这位小姐姓杨,是我最近新包的二奶。——你们俩也来捣置这洋玩意儿么?”
“杨小姐,幸会。”小周说着嘻皮笑脸地搂上他妖冶的女朋友的腰往前走,边说:“我们进来如厕,不打扰,呵呵。”
小周的女朋友在他那短小的左臂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小周连忙告饶。我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其表面积逐渐变化至可以忽略不计。
“喂,我什么时候成你二奶啦?”杨舒也如法炮制在我的左臂上生猛地掐了一把。
“松松松,哎哟,开玩笑开玩笑。主要是我太喜欢你了,情不自禁。”我装作十分凄惨状向杨舒告饶。她绝对是个开得起玩笑的现代女孩子,我有底儿着呢。
“碰到你这号人物真没办法,怪不得人家说白天教授晚上禽兽呢,一点儿没错,说的就是你这号人。”杨舒给气得又想笑想哭了,表情天花乱坠。
“你怎么知道我晚上是禽兽?你又没试过。”我撩她。
“少来啦。哎,昨晚我打电话给你你干什么不回?”她忽然问。
“是么,我大概累忘了吧。真不好意思,你看哥儿们今天不是特地奉上帝的旨意给杨小姐您陪不是来了么?你慢点儿吃呀,没人跟你抢,把这批帝国主义消灭干净再不过瘾的话还可以再去采购一批假洋鬼子的。”我答。
“别贫啦,跟你说正经事情。”杨舒完全不笑了。
“什么正经的说吧,宝贝儿。”我也不再笑。
我们对视了将近一分钟,杨舒始终没说话,我觉察她似乎有些想哭的意思。
“还是为那天你说的跟男朋友吵架的事儿么?”我试探问,“这么长时间了你们还没好呐?”
“我们要分手了。”杨舒哭红着眼圈讲,她已经不再向嘴里塞食物了。此刻她的口腔一带形状甚为复杂,上唇微微抬起,露出牙尖,下唇一动不动透着难于用形容词表述的丰采,总之属于有点儿苦命的那个类型。
“算了吧,吵个架拌个嘴过两天还不就好了么?又不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说你就也别老愁眉苦脸啦。听老夏的,没事儿的,嗯?要不然这么漂亮的脸蛋儿万一要是没留神丑习惯了就不方便改回来了。学坏容易学好难,夫妻岂有隔夜仇,你说呢?”
后来,我就好比当年蒲松龄老先生用大碗茶换鬼故事那样,用一顿肯德基换了一个小小的言情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杨舒和他那不知名的男朋友。
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了原来杨舒的男朋友名字居然叫唐贺胜。
有时候想想这世界上的事儿还真他奶奶的牛bī,不服不行。
我服了还不行么?
情人节,一个太容易令人走极端的氤氲笼罩日。
“今天中午我得去股市看看是不是有好情况,晚上咱们再出来吧,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个惊喜。”唐贺胜说。
“什么惊喜?人家现在就想知道嘛。”杨舒心急想吃热豆腐。
“那可不成,现在千万别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保证把你乐得三天合不拢嘴。”
“那样我就该改名唤作傻大姐啦!”杨舒松松地搂住唐贺胜的脖子说,又在他的面颊上美美地“锛”了一下。
不知为什么,唐贺胜今天似乎对杨舒这么热情的一“锛”不但没什么反应,倒却感到挺不自在。
“不是跟你说了我在看股票么,有什么事儿这么急?”
“我一个人在家太闷了,就是想来找你,快点儿告诉我你现在的具体方位怎么走?”
“哎呀,你就不要来了吧这里太不好找你来干什么来了你也看不懂,乖乖在家呆着等我,我争取早点儿回。听话,嗯?”
“不嘛,人家就是想来找你嘛。南京就这么大还有什么地方找不到的?鼻子底下就是路,不行问呗。”
“你过来干什么呢又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唐贺胜面露不悦,但杨舒是看不见的。
“反正我偏要来,就算想你总可以了吧。”杨舒耍小性子。
“那你就过来吧,坐12路到西站下右拐就看到了。”
“你现在在哪儿打电话?”
“旁边的一个小公共电话亭。好了不说了,一会儿见。——你要么还是别过来了吧。”唐贺胜欲言又止。
杨舒早已挂了电话兴高采烈地朝外飞奔。
“该我们打五子了吧。”唐贺胜摸出一支“阿诗玛”点上,问坐对面的徐中华。
“你娃脑浆挺过剩嘛我说,都敢把我家擅自改公共电话亭了。”五短矮胖的徐中华嗤笑唐贺胜。
“怎么办呢,难得瞒着老婆出来打一回牌,还老打电话来催。——陈磊,马上我家她要再打过来你就说这边是公共电话人走了,我们谎要扯圆。”唐贺胜吩咐。
“我说你这种鸟男人可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打个牌怕什么?还要跟老婆汇报也不嫌丢人。你看我家陈磊多好,一边看着爷们儿打一边还晓得端茶递水。”徐中华拱了拱身子到茶几上抓了一大把花生仁塞进嘴里,边嚼边讥诃。
“死相。”陈磊白了一眼她老公,又对唐贺胜说:“你也给我们家小徐带傻了是不是,哪有人往公共电话亭回电话的?”
“对对对,还是你讲的在道理,我还真是昏了头了。——都是这个鸟人带的,听到嫂子的话了没有?洗牌!我上个茅厮马上过来。”唐贺胜离开座位指着桌面冲徐中华脑袋嚷。
“就你娃尿屎事儿多!”
杨舒按图索骥很快找到了唐贺胜所说的地方,这是一家很有规模的证券市场,外观华丽气派,内里琳琅满目除了人山便是人海。她转进去找遍了该地域内所有无微不至的经纬点,结果是查无此人。
她很快凭女人的直觉嗅到了疑惑的气味儿。
唐贺胜根本不在这里。杨舒心有不甘于是重新搜索再搜索,结果当然与第一次抄袭般的雷同。
“骗我!”她气得跺脚。
上附近的电话亭看看,哪怕是最后一线渺小的希望也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决不能给敌人留下一针一线,她想。
然而方圆二百米内的四家公共电话亭均不见唐贺胜的踪影,更严重的是,经杨舒暗中瞟见的四条号码均与自己手机上所示号不吻,二者明显并非来自同一地区。
杨舒再次“拷”了唐贺胜,关机。
杨舒急疯了似地按唐贺胜先前所打号码拨了过去,是一个女的声音,那女的说打错了没这个人还说她那儿是公共电话亭。
接电话的女人叫陈磊,杨舒不知道。
当一切已成定局,杨舒相信了唐贺胜对自己的欺骗行径。她的心情复杂极了,带着悲愤的复杂。
她落泪了。唐贺胜这家伙大大小小的事儿骗过她十好几桩了,全是他那股子大男子主义劲儿给惹的。其实她何尝不知道他本来并没安什么坏心,可她实在太爱他了,作为女人怎么能容忍一个被自己爱着的男人骗自己呢?难道这就是早晨他所说的惊喜?呸!真不要脸。她这时想起了先前的旧男友周平,那是个老实巴交的书呆子,倒是一次没骗过她,但周平的语言魅力和行为魅力却又远远不及现在的这位唐贺胜。只不过,杨舒对于来自唐贺胜的每一次欺骗情节都历历在目记忆犹新恼火不已,正所谓爱河多涛恨海难填,尤其是那一次——
“哎,我打电话时候你别老站旁边听好不好,有什么好听的自己一边儿吃月饼去。——对不起呀不是说你,好,那就这样讲,过两天拿到再说吧。拜拜。”唐贺胜挂断电话,看着旁边正听得有滋有味的杨舒又好气又好笑。
“谁的电话,聊这么半天。”杨舒甩甩头发说。
“一个朋友,你也认不得。”“女的?”
“女的。”
“我就知道是女的,男的你跟谁聊这么长时间过?现在混得蛮妖嘛又有女孩子追啦。”
“醋味儿好大哟。”唐贺胜抓起杨舒的手在她的脸蛋上开玩笑地刮了刮,“是个女的,还是个坐台妹妹,感觉如何?”
“什么时候认识的?”
“嘿,还当真了。没事儿没事儿,我瞎说呐,也就一个普通朋友,认识没两天的那种。”唐贺胜见适得其反遂激流勇退企图明哲保身。
“不成不成,别不说了呀。哟,才认识两天电话就打家里来了。这我可得问清楚,你得从实招。”杨舒有点小不乐意的样子了。
“我说你烦不烦呀,招什么招问这么多干什么又不能长块肉。”
“想瞒我么?哼,才认识两天就往人家那儿拐胳膊肘啦,要认识两个月还不得抱个私生子回来?”
“玩笑归玩笑啊,说话别那么损,咱俩那私生子还没着落呢,我还顾得上别人?不说了,来让亲哥哥吻吻。”唐贺胜说完凑过嘴去,打算借肉tǐ侵略破坏触即的僵局。
“吻你个头呀!”杨舒真不乐意了。女人总是爱这样,能忽然莫名其妙地生气,并且都不为个事儿。
“……”
“去吻你那坐台妹妹吧,人家声音甜声音嗲,多会勾引男人呐!”
“你别这么说,人家又没得罪你,瞎冤枉好人要遭天谴的。”
“算了吧,好个屁人!真是好人还会去坐台么?哼!怎么不吭声啦,合着算计往后怎么两人对付我一个呢是吧?”
“得得得我的好姑奶奶我错我错我错了还不行么?下回我打电话你爱听多久就听多久好了吧满足了吧!”
杨舒没说话了。那夜,她睡在唐贺胜他妈的屋。
嘟——!夜,拷机响。
杨舒被这来自枕下的不速之音吵醒了,她哈欠连天地拿出来看,嘴里犯嘀咕:“这唐贺胜也真是的没事儿把这玩意儿撂他妈床上干什么?”
一个她没见过的陌生号码。
杨舒爬下床,哆嗦着往唐贺胜的卧室冲去。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她掀了唐贺胜的被子,他像一段尺蠖似的蜷伏在床上。
“干什么干什么,这么大深夜的,你又饥渴了么?忍着吧,我现在没劲,到苏州了21。”他以怪异的腔调作答,好比梦里唱戏。
“饥渴你个头呀,臭**!电话。”
“哪个打来的?这么迟了。”
“你自己看,我又搞不清。”
唐贺胜这回听电话的时候精了,除了“嗯”就是“啊”就是“好”。杨舒一句没弄明白。“谁呀?”
“克林顿。”
“你不开玩笑会死呀,别又是你那坐台妹妹吧。有本事把号码给我,让我打过去问问瞧。”
“打什么打,你又不会讲美国话,人家克老国事繁忙心里闷得慌想找我诉诉苦,你操个什么心?”
“看把你都紧张成什么样儿了,不就打个电话么?我可以付你电话费呀,你是害怕我才故意打岔的,是不是?”
“怕什么,我连侵华日军都没怕过会怕你打个小小破电话么?我就是想让你歇歇算了,联合国的间谍也还有休息的时候呢。要不然你若是实在饥渴难耐的话,我为你牺牲一回也是可以的,反正我下面这条黄河也好多年没泛滥了……”
“住嘴,你一个人泛滥去吧,怎么不跳茶杯里淹死的。一天到晚美得跟八哥似的,不晓得羞耻二字怎么写。”杨舒气呼呼地说。
“来,我打给你看,”唐贺胜于是拨号,把听筒递给杨舒,“总行了吧?”
“您所拨打的移动用户已关机,请稍候再拨。”
这事儿杨舒一直觉得没爽,到现在。
“今天你到底去哪儿了?我找你半天也找不到,打拷机你也不回,气死我了。”唐贺胜才进家门拖鞋还没来得及换便挨了杨舒这劈头盖脸的一大溜串抱怨。
“你打给我了么,几点钟打的?没收到嘛。”唐贺胜进屋抬头望望钟说。
“三点半,打了好几遍呢。”
“那可能我没电池了吧,明天又要去买了,现在东西假的太多。”唐贺胜随便逮着个谎就扯,似乎自己也以为这是真话。
“你到底在哪儿?”
“不跟你说了在股市么,你没找到?”
“唐贺胜,我请你对我讲句真话行么,不要搞得大家都难堪。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今天下午三点半你到底在哪儿?”杨舒先急了。
“再问十遍我还是跟你讲在股市,真是笑话。”唐贺胜并不紧张,“有规定说三点半我就不能在那儿呆否则处一千元以下罚款拘留十五天的么?”
“在你妈个头股市呀。我告诉你唐贺胜,今儿你要不跟我说清楚咱们没完。”杨舒怒上眉梢破口大骂。
“那你说我还能在哪儿?东海龙宫?”唐贺胜不自在了。
“去哪儿了你自己最清楚,我警告你少在我面前耍滑头。我今天第一个电话里就觉着你支支吾吾的有什么事儿了,我说去找你你为什么不让?等把我诓去了,却又是整个股市都找遍了连你个魂影子也找不着。”
“你跑的是哪家股市,别搞错地方了吧?”
“到现在你居然还跟我装呐,你唐贺胜也太不把女人放在眼里了吧。12路站那边不就那一家股市么,你敢说是在公共电话亭给我回的拷机?下关区有2字开头的号码么?哼!我告诉你,后来我可是按你打过来的那个号码拨过去了,是一女的接的,讲话声音阴阳怪气的一听就不是个好人。你给我老实交待,那女的到底怎么回事?”
女人天生是侦探,唐贺胜没折了。
“我打牌去了,怕你怪我。”唐贺胜耷下脑瓜子看风使舵地招供。在锋利的未婚妻面前,一切诡辩只能成为一种贫乏的精明。
“哟,编得多妙呀!打牌去了,我呸!那么再见吧我的好唐先生——不,再也别见啦!”杨舒说完猛然推开唐贺胜,大踏步走出防盗门复又“嘭”的一声给关上了,头也不回朝楼下委屈地跑去。
“你听我说,杨……”重被打开的防盗门里紧接着探出了唐贺胜的一颗头颅和半截身躯,他拼命地追喊。
徒劳。
杨舒一段精彩绝伦的逻辑分析推理使我不得不相信了这个性格开朗明快有些男孩子气的她居然也拥有如此细腻的一面,她断定了自己的男友最后的答案仍是骗她的,她甚至列举了如下三大理由以验证自己的所言非虚:
理由一、平时他说要去打牌自己都是给足面子的,为此外面很多朋友还羡慕过他,而他偶尔的打牌行为自己也一直是视为正常的从来没说过反对什么的话,那么为什么今天电话里一点儿牌声听不到?公共电话的号码既然是假的,他还能在哪儿?
理由二、以他要面子的性格,不可能在朋友面前向自己征求意见是否可以打牌,这种遭人看扁的事儿他是绝对干不出来的;
理由三、接电话的那女的为什么边说边笑,吞吞吐吐?如果不是和他在一起又怎么能和一个陌生人这么随便就嘻皮笑脸地说话?一定是他们串通好了来骗自己的,而她又会是谁?是她死皮赖脸不放他走么?是他那个没面目的坐台妹妹?要么难道是他那个藕断丝连的前任女友?“你干脆上中情局报名干特派员算了。”我抹抹油嘴说,“老瞎琢磨,净是些没意义的事儿。要我说你们两个都该挨批评,没事儿做也没说去帮人家军属老大娘搞搞义务劳动什么的,却吵个什么劲儿?我这耳朵都听俗了,你要再没解气我就干脆替你把你家那口子揍一顿得了。下回我一定要让你接受点儿新式教育,讲几个高雅点儿的故事陶冶一下你这太过浮躁的心灵,比方说——我跟埃及艳后,括弧,不得不说的故事。”
“快下雨了,咱们走吧。”杨舒深吸了口气说。
我送她一直到单位门口,一路上我们都在继续很过瘾地侃。杨舒说出了挺多毫无保留的心里话,此时总该好受些了吧,我想。
我总是在告诫她这点儿小矛盾一会儿就没事儿了别老想着越想越气不想就不气了。年轻人都这么一脾气,劝人的人一定得往圆了劝。你要往破了劝,万一人家一好,你就成仇人了。
这不叫城府,叫做人的道理。
我往家赶时,雨已经很大了,我一边扮演落汤鸡一边猜的是鹿鹿又会有什么新活儿干。
“她们有个同学病了,败血症,要好多钱看。鹿鹿去病房看她去了和几个同学,晚上她们一同搭车回来。”肖晶说。
“伞给小孩儿带了吧,那么大雨。”
“她穿雨披去的,骑自行车。”
“那家小孩怪可怜的,咱们捐点儿钱给她吧。毕竟跟鹿鹿同学一场,大家还是有感情的。”
“我也这么想,咱们想到一块堆儿去了。”
我握紧肖晶的手,表示默契。
“哦,有个叫郑义的小伙子打电话到我们家过,你要不要回一下?”
“他没说什么事儿吧?”
“没说,是你的博士么?”
“不是,过去认识的一个住江宁县的年轻人,蛮艰苦的,现在帮人家送牛奶。等他再打过来吧,估计是找我业余学书法的,上回到北京的时候我答应过他。”
“收钱的么?”
“算了,咱们家又不缺这二两银子,关键年轻人能自求上进就行了,多理解支持吧,我也挺乐意教。”
肖晶赞许地点头。
晚上,我们一直等到鹿鹿到家才休息,已经十二点过了。
鹿鹿听说我们要为同学捐钱高兴极了,她说她太为我们做父母的这种精神感动了,还说要是天下所有孩子的父母都像我们这样该多好。
夜,我被困在许多胡乱的思维里睡着了,我竟然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我梦见杨舒准备了一个庞大的旅行包不知其内装的什么东西反正很沉,她只需要把它抬去一个离自己仅十来米的地界即可,但她却叫了一辆桑塔纳并让司机将她庞大的旅行包好不容易抬上了后箱。司机为了挣这点儿冤枉钱没命地为她流汗吃苦也毫无怨言。装好之后,我骑着车过来了。我憨皮厚脸地向司机打了个招呼说真的不好意思抢走你的生意了,说完便两根手指轻轻一提就把杨舒那袋行李搁在了我身后的书包架上。我对司机说为了让你开发开发智力,再者今儿逢巧本少爷高兴,也不能白让你忙活就赏给你五块钱吧。结果,那司机却不买帐偏说起步价是七块才对,我说你这不还没起步么,倒楣两块钱都算便宜你了,要不呆会儿说不定本少爷改变主意不高兴给你了你不是更划不来?那司机接过钱骂了一句脏话驶走了。我问杨舒能在梦里见到我这么一个千年难出的大圣人(我居然知道自己在做梦)是不是忒开心她却说忒伤心。后来不知怎么杨舒又和刚才那司机亲热上了,反正在梦里一切荒诞一切不经都是成立的。我便急忙另叫了一辆的士追上他们去,开车的是一女的,可到下车付钱时我才发现这女的又变成杨舒了。而原来那个刚才和司机亲热的女人却是他自家婆娘是我看花了眼,而那司机的本质已经顿时变成了一匹猫,又肥又大的那种,朝我微笑……
醒来时,我直骂自己是神经病。肖晶早已睡熟了。我走下床,悄悄地来到鹿鹿房间,她也睡得正香呢。然而她手上抱着一只布熊,被单已经被蹬掉一半了。我便重替她盖好,又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进入自己的书斋。
我不能再睡着了。
我突然情不自控地呕了血,只顾六神无主地跪在我的那幅《’Aφροδ'ιτη》面前忏悔。整整一夜,没有理由,直到次日破晓时分瞌睡虫们终于跟随眼屎之流一齐闹革命似地造赢了我大脑疲惫信号的反这才收了工。
那夜我究竟干了些什么我如今都不记得了,但那夜我必思绪万千百感交集却是可以肯定的。
阿芙洛狄蒂!她在哪儿?我问窗外看不见的牵牛织女星。
【注释】
21“到苏州”,方言,意即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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