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第二百零一章
  今天防空警报只响了一次，日本飞机在空中盘旋示威了一番，并没有丢下炸弹，总算是有惊无险的又过了一天。战时能源紧张，有电灯的人家要限电，政府机关，医院学校等地，同样被削减一半的用电配额，入了夜，走廊上便暗沉沉的。
  
  值夜班的苏婉君刚拐过墙角，却不巧差点撞上人，刚想责备一句，看清来人，不由的把话吞进肚子里。
  
  “小苏，今晚你值班？”方振皓笑着将她扶稳，而后不着痕迹放手。
  
  “我不是有心，我……” 苏婉君一怔，喃喃开口，却似不知该说什么，想起来他问自己话，赶忙又说，“今天轮到我值夜班，过来查房，刚才没看清楚，不小心……嗯，那个……那个院长，你怎么这么晚还在？”
  
  在那温和目光下，似乎女儿家的小心思都被看穿，令苏婉君愈发窘迫，低了头把手上的记事薄卷了又卷。方振皓笑了笑，俯下身轻声问：“没撞疼吧，我也是没看路，对不起。”
  
  苏婉君连忙摇头，红晕飞上耳根。
  
  不等院长又问，她急忙开口，“院长这么晚了过来，有什么事？”
  
  方振皓往走廊那边看了看，“我今晚也有点事，就不回去了。按例走一圈，顺路过来看看我侄子。”
  
  苏婉君带几分俏皮的笑意说：“那院长跟我走吧，这边。”
  
  透过病房门上玻璃，两人一起看向里面。病房里一片沉静，所有的人都睡了，嫂子守在侄儿床边，两个人神情很安恬，呼吸声细细碎碎的一起一伏，显然都已沉浸在梦乡里。方振皓神色关切的看着，眼里有淡淡的温柔。
  
  只这么匆匆一眼，房门又被掩上。
  
  苏婉君咬了唇笑，顽皮地歪了歪头，“院长和家人感情真好。”
  
  方振皓垂眸笑了笑，嗯了声说：“我幼年丧母，是嫂子把我抚养大的，我很尊敬嫂子。”
  
  因为走廊又暗又静，整栋楼悄然无声，方振皓担心一个女护士有可能害怕，便陪了她一起查房。两个人缓步走过一扇扇门，仔细的检查过去。
  
  很快就觉察出院长非常绅士，说话风趣也幽默，这样寂静的夜里，这样亲昵的接触，苏婉君觉得自己的心跳得砰砰砰的，又无措又欢喜。查房结束的时候，她鼓起勇气，“院长，您也累了吧，来值班室坐坐，我给您冲杯咖啡。”
  
  方振皓略一迟疑，不好回绝，跟着她进了值班室。
  
  他坐下来略略休息了一下，顺手拿过值班记录慢慢翻看，苏婉君轻巧将一杯咖啡放在桌上，“院长，喝杯咖啡提提神。”
  
  “啊，谢谢！”
  
  方振皓浅抿一口，目光不离值班记录，“小苏，这个病例还是要多注意一些。你交班的时候给大家说一下，知道了吗？”
  
  闻言苏婉君坐他旁边，小心翼翼挨过去，带上惋惜口气，“我们没念过正经的大学医科，知识都比不上诸位医生，有时候想学习一些东西，光看书也看不明白，唉。”
  
  方振皓又翻过一页，侧首笑了笑，“不要紧，多向前辈们请教，一起进步。比如说，韩大夫，她的临床经验很丰富，闲暇时候，你们可以与她聊聊，多请教。”
  
  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苏婉君目光隐在半垂的睫毛下，咬唇喃喃说：“韩大夫总是板着脸，说话也好不耐烦的。”
  
  方振皓怔了怔，回过神才温言笑道：“我想你们都是误解她了，小韩平时是很严肃，但她的确是个很优秀的人。她曾对我说，她父亲一口认定女子做不成医生，但她硬是做到了；旁人都觉得眼科转外科不可能，她偏偏从杂役助手做起，照样也做成了……我很佩服她的。”
  
  听那赞扬和欣赏，苏婉君说不出这滋味，只觉心上一酸。隐约觉察出身边女孩似乎有些失落，方振皓不着痕迹将话锋一转，“可是，我从来都认为，护士同样很重要，没有你们的辛勤护理的帮助，医生也什么都做不成的。”
  
  他回头眨眼，朝苏婉君露出一个灿然笑容。
  
  “市区轰炸越来越严重，大家的压力和负担都很重，小韩也是累了吧。你说的想要学习，是个好想法。我也在想这件事情，准备和几个科室的主任商量一下，有什么想学习的、不会的，统统整理起来，每周专门找个时间，统一安排上课。”
  
  苏婉君有些愣愣的，又听他笑眯眯问自己：“你说好不好，小苏？”
  
  她一下子又高兴起来，笑嗔说：“那我可不可以要求，要院长来上课？”
  
  “好啊，正好我去西南联大那里做学术交流，也有不少的资料。”
  
  方振皓说着喝下最后一口咖啡。
  
  那一点少女的私心被满足，苏婉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抬手去掠额发。
  
  她忽然听到身边的人呼吸声一下子变得急促了，抬头看去，院长微微拧起眉头，弯腰按住腹部，整个人突然缩成一团，肩背在簌簌地抖。
  
  方振皓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尽是冷汗，两手紧握在身前，肩膀因缩起而更显瘦削。
  
  “院长？” 
  
  “院长……院长……你怎么啦？”苏婉君吓了一大跳，顿时抛掉矜持，握住他的手，只觉他掌心滚烫汗湿，指尖却冰凉。她看他额上满满全是冷汗，嘴唇血色一点点褪掉，很是吓人。
  
  “我去叫人！”
  
  方振皓拉住她，喘了口气，很艰难的笑了笑，“没事儿，是老毛病了。小苏，去我办公室，把抽屉里的胃药拿来。”
  
  苏婉君咯噔噔跑出去，又咯噔噔跑回来，她半蹲在地上，捧着水杯惴惴不安看他吃药，方振皓揉着腹部，过了一会儿，呼吸声骤然轻了，长长吐了一口气，似乎好转了些。苏婉君咬咬唇，“院长，胃……不舒服？”
  
  方振皓宽慰笑笑，“国外的饭实在是难吃，那时候年轻不知道照顾自己，落下病根了。不碍事，吃药休息一下就好。”
  
  苏婉君自责道：“肯定是咖啡的问题……要是我不多事就好了。”
  
  “不是你的责任，不要自责，小苏。”方振皓摇摇头，“晚饭后我吃了一个肉包，可能有点冷了。”
  
  苏婉君怯怯偷眼打量他，默了一刻说：“院长，我去给你弄点粥喝，暖暖胃。”
  
  方振皓不觉疑惑，这么晚了去哪里弄，但疼痛象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实在是没什么力气再多问，只能默许。过了许久，苏婉君捧一碗热腾腾的米粥进来，清香扑鼻。
  
  “哪里来的？”方振皓诧异问。
  
  “我认得食堂一个煮饭的大娘，值夜班的时候饿了，总是偷偷请她给我们煮粥喝。”苏婉君声音细细的，垂下睫毛，被他目光迫得低下头去，“院长……这不算……违反院规吧……”
  
  “院规？哈哈……小苏，听起来好像我很喜欢虐待你们，都不给你们饭吃。”
  
  方振皓一下子被逗得失笑，笑得咳呛起来，苏婉君的脸却红得厉害，直待他目光移开，下意识拿勺子舀了喂到他唇边。接也不是避也不是，方振皓只得咳嗽了一声，轻轻笑，苏婉君才惊觉自己出格的举动，这一笑令她更是尴尬，耳后窘迫发烫，缩起肩膀不敢抬眼看。
  
  于是方振皓自己拿过了碗，吹了吹一口口喝下去，浑身顿时暖和了起来。
  
  “小苏，你也累了这么久，怎么不喝点暖暖身体？”
  
  苏婉君越发羞怯，只是使劲摇头，不敢看他，低了头把药瓶盖子拧好。
  
  方振皓觉得不太疼了，侧倚在那里，一页一页翻看值班记录。
  
  手里的药瓶小小的，摇一摇就能听见药片的声音，院长有胃病，胃疼不是什么大病，痛起来却是要命的，一个男人独居，怎么可能照顾好自己，苏婉君悄悄抬起眼，看灯光淡淡洒在他柔和侧颜……再也无心做事，只是凝眸看他，不舍得放过每个小动作。
  
  要是能有人好好从饮食上照顾调理，肯定能好起来的，她心中不禁涌上来满满暖意，暗自下定了一个决心。
  
  很久没胃疼，那个晚上冷不丁疼了起来，还在小护士面前差点丢了人，方振皓不得不再度重视起来，一日三餐都得注意对付。他也不敢胡乱吃点什么敷衍过去，只得去医院食堂好好吃，但山城这里饮食多为麻辣、香辣，也实在是苦了他的胃。
  
  但医生的工作一向繁忙，他还是一院之长，偶尔再来个大人物要他坐诊，时常不能按时吃饭。忙碌间，方振皓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他还是个小医生的时候，那时他在圣心医院刚刚升任主治医师，上班下班都按时，还有空闲做自己的事情，现在倒好，真是忙得脚不沾地。
  
  又过了几天，针对小苏提出来的问题，他同两位副院长，还有其他大科室的几位主任谈好了，确定每周周五晚上给护士和刚进院的实习医师们授课。这件事情刚弄好，又被请去给一位到来的大人物作诊断，忙完已经是十二点都过了。
  
  方振皓刚一走回办公室，桌上原本就堆满资料书籍，还有那些文件纸笔什么的，但只是一眼，当即敏锐的觉察到有人动了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