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尸盒

第23章


仿佛在他眼里,面前这个裸体的女孩就和摆在角落里的那些石膏像一样,只是一尊有呼吸的静物。
  画室里很安静,安静得连窗外的风声都显得有些嘈杂,可是,风带来了云,遮蔽了自然光线,很快,光就不对了,这时,一边的指导老师拍拍手:“光线变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晓雪就像不谙世事的夏娃,突然从虚幻的伊甸园落到肮脏冰冷的大地,她手忙脚乱地坐起来,拿起椅子边的浴衣迅速遮住自己的身体。脸上浮现出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她的眼光,在眼角偷偷地瞄向弯腰收拾画具的黎克。后者却全然不觉,将手中的一把沾染了各种颜色的水粉笔伸进水桶轻轻搅动着,那桶水很快就变成了深蓝灰色,接着,他又开始用桶里的水抹去调色板上的色彩。柔滑的颜料随着水的入侵变得淡薄,它们溶化进那桶脏水之前,不甘地在水面上留下最后一丝美丽的姿态。
  黎克望着面前的那桶水出神,渐渐,画室里的人已经走光了,只剩下在屏风里换衣服的晓雪和他。我的心狂跳着——我闯进了不该进入的世界,窥视到了不应该被人看见的画面。
  他们现在,在热恋中吗?
  黎克在水桶里洗干净笔和调色板,然后拖过一张凳子,重重地坐到自己的画板前。望着面前那幅刚刚上了两遍色的画发愣,他的思绪早就飞到了不存在的虚幻国度。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屏风后面传来,黎克被惊了一下,他抬起头,看见晓雪带着羞怯和歉意的表情站在面前。
  “你还没走?”黎克讶异地问。
  晓雪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突然变成了众矢之的,她的脸“刷”地变得绯红。接着又慢慢绕过面前那一连串巨大的画板,来到黎克的画板前面。
  裱得很平整的纸上,晓雪模糊的影像静静地斜卧在那个二维空间,透出象牙色泽的脸上,五官都只有一个轮廓,只是那双显得过大的眼睛已经被精心描绘过,眼神似乎穿透了画面,显露出早熟的忧伤。
  晓雪静静地立在黎克背后望着他的画,面前这个男孩的感觉似乎已经细腻到洞悉了自己的内心。她的眼光没有过多地在画上停留,而是温柔地观察着黎克的背影——他小麦色的后颈渗出细腻的汗珠,细小柔软的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一直延伸到长长的鬓角。宽阔的肩膀在T恤下显露出分明的线条,黎克后背有一块椭圆形的汗渍,看到这块汗渍,晓雪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雄性气息将自己包围。
  “你觉得我画得怎么样?”黎克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很好,和别人的有些不同。”晓雪环顾了四周的几幅画,那些画作很明显带有匠气,虽然线条稳重但是显得很平淡。
  “是吗?”黎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从其中抽出一支点燃。
  “我也能……抽一支吗?”晓雪突然股起勇气,黎克眼中惊讶的表情一闪而过,随后又抽出一支烟递给晓雪,为她点燃。
  晓雪拖过一张凳子,在黎克身边坐下。穿着雪纺碎花连衣裙、长发披肩的她手指间夹着烟似乎有些格格不入,但是为了融入黎克的世界,她强迫自己接收着。
  两个人沉默不语地抽了一会儿烟,随后黎克问道:“你做了我们这么久的模特儿,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晓雪。”晓雪手忙脚乱地从香烟燃起的烟雾中抬起头,目光和黎克相接,但很快就又移开。
  “晓雪……”黎克沉吟片刻,随后又说:“我叫——”
  他话音未落,晓雪微笑着说:“黎克。”
  “你怎么知道?”黎克愕然。
  晓雪指指他的画右下角那里赫然签着作者的大名。黎克微笑,夹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晓雪也如法炮制,可是却引起了一阵强烈的咳嗽。望着她面红耳赤地咳着,黎克笑了,体贴 地把那支香烟从晓雪手中拿走,在画架的木腿上摁熄。
  画架上留下了一个圆圆的、烟头烫过的痕迹。晓雪不安地望着那个烫痕,但随后又高兴起来,因为这是他为她留下的。
  原来他们那时还互不相识。
  我不知道晓雪这样羞怯柔美的女孩子是在什么动力驱使下敢于将自己的裸体呈现在众多人面前供其描画。那种勇气让人觉得不可能存在于她的身上。
  时光正在这个没有规律的空间里回转。我看见一个小女孩,独自一个人坐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这个房间布满灰尘、杂乱无章,似乎根本没有人居住。小女孩坐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乱蓬蓬的头上戴着一个已经很脏的新娘头纱,长长的纱将她的身体罩住了,她光着脚,手上拿着一个脏兮兮的娃娃,是个男娃娃——王子的形象。
  “晓雪快点长大大,晓雪快点长大大……”这个小女孩就像在念咒一样喃喃自语,前后摇晃着身体。她不时地亲吻手中那个王子娃娃,就像在亲吻着她幻想中真正的白马王子。
  这就是年幼的晓雪吗?她那稚嫩得还像婴儿牙牙学语的语言却在祈祷着这样一个成熟的心愿。
  我了解,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内心的情感丰富得就像孕育生命的大海,却专一得像恒古不变的时间,他们一生都在等待着那个宿命中属于自己的另一半,相信只有找到了他,生命才是完整的。
  我想,晓雪可能就是这种人。
  这时,一阵粗暴的吼声把晓雪从梦呓一般的幻觉中惊醒,她瞪大了惊恐的眼睛,一把扯下头上的婚纱,用它包起手上那个娃娃藏到角落里,然后奔出门外。
  “你这个死丫头!死到哪儿去啦?!”门外站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女人,她的身上背着一个肮脏的灰色蛇皮袋改制的背篓,里面装满了易拉罐的空瓶和各种可以回收的垃圾。很显然,这是一个贫困潦倒的家庭,而这个靠回收垃圾维生的女人可能就是晓雪的母亲。
  “妈妈……”年幼的晓雪嗫嚅着,脏兮兮的脸上露出极度不安的表情。
  “就知道玩!就知道玩!”中年女人一把甩下背上沉重的背篓,然后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的女儿:“养你有什么用?跟你爸一个德行!早晚也和他一样!”
  女人肆无忌弹地把最恶毒的言语渲泄到自己的女儿身上,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洗清她一天所遭受的耻辱和疲惫。在这个家里,晓雪扮演了一个出气桶的角色。她默默地帮母亲把背篓里那些粘腻的、肮脏的垃圾倒出来。突然,在众多垃圾之中,一本画着插图的童话书跳了出来,书虽然已经没有了封面,可是里面的插图却很精美,看到它,晓雪眼前一亮,如获至宝地一把将它揽进怀里。
  我不敢相信,那个看上去如此清丽脱俗的女孩子的童年竟然是和这些臭气熏天的垃圾一起度过的!原本那个充满嫉妒的晓雪正从我的脑海中渐渐隐退,她的形象渐渐立体起来。
  晚上,年幼的晓雪趁妈妈睡着的时候,偷偷跑进院子,在月光下翻看着白天捡到的那一本童话书,她突然之间踏入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小小的手指抚摸着书上那些美丽的人物的面孔,幻想着、憧憬着。
  时间流逝,转眼晓雪已经变成了一个含苞待放的少女。她始终在班级里保持着优异的成绩,可是,即使是这样,也仍然没有同学愿意接近这个身上经常散发出垃圾气味的女孩子,即使是老师,也常常对这个好学生敬而远之。
  晓雪的内心始终隐藏在深深的自卑之中,她害怕靠近人群,害怕人们传出的任何声音,尤其是笑声,不管那些人究竟在笑什么,她总是感觉到烈火灼身,怀疑那些人在嘲笑自己。
  晓雪变得异常爱干净,她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清洗自己,可是,那个臭气熏天的家永远都无法使她达成洁净的心愿,她痛恨自己的家庭,痛恨自己的母亲,更加痛恨那个由于触犯法律牢狱加身而从未谋面的父亲。所有的这一切就像一个永远都无法摆脱的噩梦,在她的心里,刻上了一个耻辱的红字。
  基础教育很快在她15岁的时候结束,以晓雪的成绩完全可以升入重点高中,可是她的母亲亲手掐灭了这微弱的希望之火,她命令晓雪立刻出去找工作,因为,这个女孩已经到了可以养家的年纪。晓雪不得不离开了她心爱的书本,柔弱的她根本没有能力反抗,只能默默按照母亲为自己安排好的命运走下去……
  时间一天天过去,晓雪曾经做过餐馆的服务员、也做过酒吧的招待,薪水虽然微薄,可是仍然给这个家的生活带来了一点改善,晓雪的嘴角逐渐有了笑容。尽管她时常怀念崭新的书本那令人感到洁净的油墨味,可是命运似乎也开始对她变得宽容,当她停止了对知识的渴求,她的容貌却变得一天比一天出色。晓雪开始越来越多地流连于镜子前面,她发现自己越来越漂亮,于是一种危险的观念渐渐产生——她已经厌恶了和母亲生活在肮脏贫穷的状态里,她想要彻底摆脱这个家。
  一个偶然的机会,晓雪结识了一位到饭店就餐的美术教授,她清丽脱俗的气质很快吸引了对方的眼球,教授邀请晓雪为自己的几幅油画做模特儿,报酬相当丰厚。
  能够走进艺术的殿堂,是晓雪梦寐以求的事,在她眼里,艺术是最洁净的东西,她欣然接受了教授的建议,做了他的绘画模特儿,当然,她当时只是身着古装、手持绢扇或竹笛作肖像模特,并没有将自己的身体裸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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