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烟乱

29 夕拾遗落记


    轻寒陡然间厉色尽显,言辞之中带上了往日从未有过的暴戾,别说缦舞,即便他自己也是一惊。
    丝毫未曾意料到轻寒会是这般暴怒,缦舞心里咯噔一下,随即缓缓,缓缓沉了下去,如同陷入一方无底深渊,眼睁睁望着眼前的人儿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伸出手,却什么都抓不住。
    同失落的心相互辉映,缦舞眸中光彩亦是沉沉黯下,垂下头不再说话。
    清风拂面,吹散郁结戾气,清爽微凉也让轻寒冷静不少。他这才发觉缦舞悲伤得几乎流下泪来的表情。
    方才他都做了些什么?体内真气上窜下流,轻寒一面竭力平稳内息,一面回忆起自己前一刻的失态,心中懊恼,追悔不及。气血上涌,几乎要喷出血来,他勉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终是无法开口说出道歉之词。
    沉默延续了一路,人心自是如此,一旦裂开一道口子,便甚难愈合。
    对缦舞而言,世间最痛苦之事并非失去一条胳膊,亦非时刻面临随时可能失去武功成为废人的可能,最伤最痛,莫过于真心待他,到头来只是被人厌恶排斥。
    一切真情付诸东水,哪怕涟漪印记都不曾留下。
    哀叹如何,凄楚如何,终敌不过那人冷眉相对的痛心疾首。
    泪落枕将浮,身沉被流去。
    马车驶到了明月城,明月城管事早已在门口恭候大驾。远远可见其人,不正是在南溟时,南风身侧的那名男子。
    这一回算是正式接待,管事向二人行礼,自称晨光。
    晨光命人替轻寒缦舞收拾了行李,先行带去早已备好的厢房,他则领着二人进了堂屋,暂且在那里先候着。
    轻寒端起丫鬟送上的茶水小啜一口,下了下心火,眼神不自觉向着坐在对面的缦舞那儿瞟了两眼,谁想缦舞好似浑然不觉一般,始终别着头望着门外。
    是不愿与他相视,还是说……在期盼着某人?
    心底里肆意窜动着的遐想杂念,搅得他心神不宁。
    稍间,南风自门口信步而来,撩起袍子跨过门槛儿,径直往内堂走了进来。
    “轻寒兄远道而来,让两位久等,在下真是万分抱歉。”南风嘴上说着道歉话语,瞳眸之中却是一派云淡风轻,实在看不出多大的歉意来。
    轻寒起身却并不迎上前去,立在原处同他回应道:“无妨,南风兄不必自责。”
    两人互相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寒暄话语,倒看不出像是早在南溟便已结识的样子。
    南风照旧面上戴着银质面具,但任谁都能发觉,他的视线始终集中在一旁缦舞的身上。
    这让轻寒不由觉着不悦,冷冷扫过他二人,牙关一时咬得有些紧。
    所谓关心则乱,清冷如轻寒亦是如是。他并不曾留意,南风犀利目光落在他掩于衣袖下紧紧攥成了拳的双手。他亦不曾留意,缦舞屡屡露出的淡淡悲戚。
    一番找不着主题的客套之后,南风又命晨光将轻寒缦舞领去早已为他们备好的厢房,一路上,顺带与他二人简单介绍了下明月城内大体结构,免得日后因不识路而迷了方向。
    所谓明月城,与其说是一座城池,倒不如说是一栋建筑奢靡华丽的大宅院。
    转到堂屋后头,与堂屋前那正统严肃的风格迥然不同,宛然一派江南园林式的委婉柔和,清雅别致。
    一入园中,迎面一派翠障挡在面前,白石嶙峋,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微露一条羊肠小径。
    踏于青石板铺成小道之上,左右一望,佳木青葱,隐约可见外头雪白粉墙。
    小径蜿蜒,曲曲折折,行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忽抬头望见前面一带粉垣,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四间房舍,两两相依并两两相对。从北面绕到房舍后头,即得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不过尺许,延入墙内。
    晨光驻足一旁,躬着身对两人说道:“两位的居所暂且就是这里了,此处乃是流芳园,明月城里清幽静谧一隅,主子相信二位的性子都是不喜喧闹,于是准备了这处圆子给两位歇息。”
    淡雅清丽,着实深得缦舞之心,她欣然接受了此等安排,笑道:“南风城主果真细心。”
    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这是和轻寒闹别扭之后缦舞头一次露出这般笑颜。轻寒在一旁呆呆看着,适时秋风起,吹落枯叶,宛如翩翩蝴蝶,盈盈落于缦舞柳肩,而后又滑落下来,归于尘土。
    下一刻,似乎有种莫名悸动在轻寒心头漾开,似痒非痒,无处宣泄。他下意识捂住心口,那里头的跳动在方才那一瞬,失了速。
    晨光垂手立于边上,又道:“若是两位有任何需要,尽管与属下说便是,来到明月城,两位便是贵客,我等自是不能怠慢的。”
    缦舞淡淡点头,“有劳了。”
    而后,还有诸多公务缠身的晨光就此退了出去,流芳园里只余下缦舞与轻寒二人,相视而立,良久不语。
    缦舞偷偷抬眼瞧着轻寒,他却将视线移向别处。萧瑟秋风,吹凉了缦舞原本热忱之心。
    只一眼,只是简简单单一个青眼相顾,都不愿施舍么?
    不再奢求对方的青睐,她忽然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最痴傻之人,一往情深又能如何,到头来终不过被人弃之不顾,白眼相待。
    无语问青天,她这是何苦,明明心痛难当,仍是抛不开这份情念。
    一转身,衣袂飞扬扫起落叶旋舞,留给轻寒一个清减落寞的背影。既是背影,缦舞自然不能看见,轻寒眼中几欲溢出的哀伤。
    天色逐渐暗下,烛火眼看着燃去了约莫一半,缦舞眯着眼合衣躺在床上,怎么都不能入眠。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她还是决定从床上爬了起来。踱至几案旁,本想找本书册翻翻,却听得外头落叶被脚步踏碎发出的轻微声响。
    打过一个激灵,缦舞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推了条缝儿往外望出去,只见一道黑影一面左顾右盼一面闪入了对面轻寒的卧房。
    而轻寒房中,一片漆黑。想必是早已睡下。
    早已……睡下?
    缦舞心头一紧,莫非是潜入明月城的杀手要对轻寒下手了吗?回想起初到南溟,以及刚出南溟时前后两次遭遇袭击,她不得不狠狠担心了一把。
    警铃大作,缦舞顾不得与轻寒的冷战,悄悄推门出去,潜到对面门边,凑近时听见里头依稀传出了些说话声,此时,轻寒已燃起蜡烛,接着微弱烛光,缦舞透过门缝瞧见两人正坐在左边,谈论着什么的样子。声音细小,听不真切。
    而那黑衣人头戴黑巾,又是背对着房门,看不清他的面貌。
    缦舞并不敢长久停留,她知晓,以轻寒的敏锐度定能察觉到她。
    再怎么说,那人毕竟是自己师父,师父何曾做过需要他人操心的事儿。基于对轻寒的信任,而今又确定了来人并非杀手,于是缦舞不再逗留,悄然退了回去。
    背身之际,轻寒的视线穿过门缝,落在离开的缦舞身上。
    待到缦舞回到自己个儿屋里,本想着赶紧躺下好好休息,谁料甫一进房门,便见到桌边早已有一人坐在那里,像是特意等着自己似的。
    “南风?”刚合上门回过身来,缦舞被那人惊到。
    南风悠然坐在桌边,抬头迎向她惊愕的目光,莞尔一笑:“缦舞姑娘。”
    缦舞很是诧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毕竟是女儿家,这么深更半夜的,总不免让人尴尬。
    南风倒是浑然不将所谓礼数放在心上,开口便直接问道:“为何到了轻寒屋子门口,却又不进去呢?”口吻清淡的,好似只是在问她,今日天气如何。见缦舞有意别开头,他唇角微勾,不依不饶继续道,“难不成,缦舞姑娘对令师尊正在筹谋之事一点儿也无好奇之心么?”
    “既是我师父,做徒儿的自该信任于他。”缦舞一脸正气,于她而言,师父是这世上她唯一能够信任依托之人,撇开男女私情不谈,她从未想过怀疑师父的任何一个行动,任何一句话。
    “哦?是么?”南风对此嗤之以鼻,话语中是不加掩饰的不屑。
    缦舞微微蹩眉,“南风城主,若不是看在你乃明月城城主的份上对你以礼相待,阁下今日所言所行都足以让小女与你动手。”
    平生最不能接受的,便是有人对自己的师父横加指点。
    南风不以为然,“你如此信任他,却被他欺瞒了整整十三年之久,也不知该说你天真,还是愚钝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隐隐有种不安在心底腾起,搅得缦舞心神不宁。
    记忆之门被人强行打开,种种过往似水流年,从被遗落的角落中一点一滴被再次拾取而出,起初只是涓涓细流,随着门扉愈渐大开,也转眼化为滚滚浪涛,扑面而来。
    尘封十三年之久的过往,被南风娓娓道来。只见他面色不改,声音却仿佛蒙上了一层轻纱,略显暗哑。
    “你可曾记得在南溟我与你说过的话?天绝门被围剿那日,凌霸天之孤女凌雪漫,她并未在那场屠杀之中丧命,当时,亏得你师父轻寒及时出手相救,将凌雪漫救了下来,并且带回了凌烟山庄。”
    缦舞忍不住低呼出声:“什么?带回了凌烟山庄?”某根心弦被触动,缦舞禁不住颤抖起来。对后头南风可能道出的内容,她似是能够猜到,想要捂起双耳不再听下去,却又不能自控得盼望着对方道明真相。
    南风瞥她一眼,又从容不迫地继续往下说了下去,“只可惜当时凌雪漫年幼,怎能经得住双亲惨死眼前的打击,精神受到重创,虽说被医好了受伤严重几乎废了的手腕,醒来后却忘却了一切前尘旧事。也就是所谓——失忆。”
    又是一阵哆嗦,缦舞的脑袋隐隐作痛,耳边嗡嗡作响。她着实知道了害怕的滋味,不安、惶恐,逐一向她袭来。
    然,南风魔魇般的声音仍是不依不饶钻进自己的耳朵,“据说,轻寒将醒来后不再有过往记忆的凌雪漫收为徒弟,那女子如今便被唤作——缦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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