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烟乱

30 是非难自辨


    依南风所言,如今的缦舞便是当年的凌雪漫——天绝门上任门主凌天霸之遗孤。十三年前为轻寒所收养,前事尽忘。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生生打在了缦舞身上,她摇晃数下,好容易扶住桌缘,才没使得自己跌倒。
    方才犹是血色红润的双颊,顷刻间已是一片惨白。她紧紧凝起眉心,朱唇轻启,开阖几下,反而发不出声儿来,涌起的千言万语全都哽咽在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
    正在此时,房门又一次被推开,夺门而入者必是别人,正是轻寒。
    缦舞下意识抬起眼望过去,只见轻寒也是满面忧愁,神色复杂,一瞬不瞬地回望着她。
    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此人,移开了视线,不再看他,
    这一举动恰恰使得轻寒心头狠狠一揪,十三年前他就料到过必有这么一天,只是万万不曾想过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快得,不够时日与缦舞好好解释清楚。
    轻寒强抑着心底激烈翻腾的情绪,身形晃动着挪到了桌边,垂下头,缦舞仍是刻意避开了他的目光。他苦笑,大抵这就是所谓自作自受罢。
    对于轻寒的不请自入南风并未说些什么,也好像早就料到了似的,嘴角稍稍上扬,勾勒出一道妖冶诡魅的弧度。
    南风口吻淡定,悠悠然问道:“轻寒兄好兴致,大晚上的不睡觉,还在与属下谈论正事么。”
    轻寒冷冷一瞥,沉声道:“南风兄不也一样,可知男女授受不亲,这深更半夜的又为何要逗留在我徒儿房里,说出去恐怕不太好听吧。”
    南风呵呵一笑,不以为然,“明人不说暗话,轻寒兄方才在外头怕是都已听见了吧。”说着,南风不经意往缦舞身上落下视线。
    缦舞闻言背脊一僵,面色不由又白了几分。他全……听见了?
    即使如此,她想听他亲口道出真相。
    “师父。”缦舞终是抬起了头来,凝望一脸漠然的轻寒,“南风说的,可是真的?”
    她多么希望轻寒能够斩钉截铁道出一个“不”字,也好彻底消除她心上困扰。
    只是,只是,偏偏那简简单单一个字,如何都出不了轻寒之口。他回望缦舞的眼神,带着一抹悲凉,还有……愧疚?
    缦舞心尖儿一颤,几乎跃上了嗓子眼儿,“师父,你告诉我,南风说的不是真的,是不是?是不是?”
    究竟是在质问轻寒,抑或是麻痹自己,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轻寒叹息一声,飘散在夜色之中,再度开口,已是沉声正色。
    “方才南风所说,只字不虚。”轻寒淡淡吐出这句话来,或许是平静似水,却是最锋利的尖刃划过缦舞心头,字字见血,剜心成泪。
    缦舞只觉得眼前一片白光,像是笼罩在一团浓浓白雾之中,就连轻寒同南风的面目都已不再真切。
    她两腿一软,扑腾一声坐到凳子上,胸腔内起伏不定。
    “真的,是真的……”缦舞喃喃自语,眼神变得恍惚。
    轻寒看着她,心生不忍,仍是强抑着想要冲上前去将其揽入怀中的冲动,佯装冷漠。有些事情,总要真相大白,他能瞒得过十年,又能瞒过多少个十年。
    他下定了决心,今夜,就让她知道早在十三年前便该明了的真相。
    十三年前,天绝门作为魔教第一大门派,成了武林公敌,白道各大门派为除奸恶达成共识,齐心协力围剿天绝门。
    这一次围剿行动相当顺利,联合了凌烟山庄、琼华宫、天水楼、明月城、等在白道之中占有举足轻重地位的各个门派的势力,威利迅猛,叫天绝门措手不及防不胜防。
    天绝门门主凌霸天携一干教众奋起抵抗,其夫人亦是一同参与进这场战事。虽说白道人多势众,但在天绝门这般庞大顽强的魔教组织面前,却是占不着一丝一毫的便宜。
    良方均是伤亡惨重,短短几个时辰之内,整个天绝门霎时化为人间修罗场。
    只是,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即便是白粥,也难免混入几颗老鼠屎。白道正派,自诩正义之士,然谁又能保证每个“正义之士”都并非伪君子呢。
    琼华宫与天水楼门下几名弟子,不仅杀人杀红了眼,见着当时年且六岁的凌雪漫,竟又心生淫邪之念,以天水楼独有的寒冰锁锁住她的左腕,将其困于床榻之上,不得逃离。
    适时凌霸天夫妇正与另一群人颤抖,从门外望见屋里自家女儿的危及处境,想也不想便冲了进去。
    关心则乱,这稍一差池,浑身空门大露,给了他人可趁之机。
    凌雪漫眼睁睁看着自己双亲被斩杀于自己面前,血溅三尺,甚至溅落在她白皙柔嫩的面庞上。滚烫,浓烈呛鼻的血腥味涌入鼻腔,一阵恶心,天旋地转。
    她瑟缩在床脚,惊恐不定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以及那几名满脸堆着奸笑的男子,无助,惶恐,潮水般席卷而来,让她止不住抽泣起来。
    可是泪水于事无补,哭泣并不能保护她不受伤害,反而使对方色心大起。眼看着就要扑上前来。
    凌雪漫大声哭喊,大叫着“不要!!不要!!!”。
    嚎啕声惊动了屋外之人,轻寒一跃进入,见到眼前这般景象,二话不说抽出长剑扬洒一挥,那男子连惊喘的余地都没有,直接断了气。
    旁边几人一看,生怕也被他夺了性命,连忙跪倒在地一个劲儿地磕头求饶,只可惜,这一招对轻寒来讲毫无用处。他连眼都没眨一下,顺势将长剑分别送入几人心房,实力悬殊,对方毫无招架之力。
    接连着噗通几声,方才还意图染指凌雪漫的几名男子瞬时已成了地上一动不动的冰冷死尸。
    而凌雪漫,经不住这般接二连三的打击,终是晕了过去。
    失去意识之前,她朦朦胧胧感到自己被抱入一个温暖而又宽厚的怀抱,好像父亲的一样,让她安心……
    但是父亲,躺倒在那血泊之中之人,是否再也不会醒来,唤她“雪漫、雪漫”了呢。
    轻寒将凌雪漫带回凌烟山庄的事情,当时白道之中并无人知晓,而天绝门也在那时被灭了个干干净净,这世上,除了他,不应会有第二人知晓才是。
    更何况待到凌雪漫醒来之时,因精神上受不住如此打击,失去了全部记忆。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曾经是谁,更何况他人。
    经历了一个多月的光景,轻寒请了无数大夫为昏迷不醒的凌雪漫医治手腕。寒冰锁至阴至寒,六岁幼女怎能抵得过这般侵蚀,所幸左腕被困时间并不很长,药石针灸齐齐用上,总算挽回了她一条腕子。
    只是,定然是与寻常人的有所不同。
    一个多月后,凌雪漫终于清醒了过来,只是她已记不得自己是谁,记不得轻寒是谁,亦不记得天绝门云云,轻寒索性顺水推舟,为她改名——缦舞。
    自此,天下再无凌雪漫其人,只有凌烟山庄多了个名唤缦舞的小女童,被轻寒收为座下三弟子。
    而凌雪漫即是缦舞一事,在轻寒心里足足藏了十三年之久。
    将十三年前细则一一道来,轻寒眼神霍然犀利,投向桌边正怡然自得喝着茶水的南风,质问道:“南风兄,事已至此,仍不肯亮出你的真实身份么。”
    南风一副笃定的样子,勾勾唇角,微微笑道:“轻寒兄说笑了,在下明月城南风,你不是早就知道的么,还有何别的什么身份可言呢。”
    轻寒冷冷哼了一声,又进一步,“在下一直觉得奇怪,三年前天绝门门主凤珝离奇失踪,恰巧三年前阁下进了明月城,又不多时去了凤珝首级,这事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蹊跷。”
    “哦?”南风放下杯盏,轻轻一挑眉,“轻寒兄何以这么认为?难不成不相信以在下的实力不能取了那凤珝的性命不成?”
    轻寒斜睨着他,又道:“那南风兄又可否告知在下,缘何一直要戴着面具示人,莫非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还是说,担心被人认出来呢?”
    缦舞的视线落在南风腰间九龙佩上,回味起轻寒那一番话,不无道理,合计着南风莫不成真是凤珝假意伪装的吧?
    这样的念头一旦生出,便会如同雨后春笋般在心田间疯长。
    细细打量下来,这南风的身形的确与凤珝相似,唯有声音听着并不相同。这一点着实令人费解。
    只是,天下间身形相像之人数不胜数,一枚九龙佩也并不足以说明什么。反观轻寒,好似早已吃准了南风的身份非同一般似的,今日誓要揭开其本来面貌。
    “轻寒兄果真如此不信任在下么?”南风语调微扬,“这可如何是好,咱俩可是歃血为盟,立了约定的。轻寒兄这般怀疑,着实叫在下甚感为难呐。”
    轻寒不为所动,“那不如就由南风兄来给在下一解疑虑,摘下面具让我们一看可好?也好让在下确认一下,阁下并不是三年前失踪的凤珝。”
    本以为南风定然会推托其词或是断然拒绝,万万唯有想到,他竟再不多费口舌,径自从凳子上站起身,面朝向轻寒与缦舞的方向,大臂一挥,脸上的银质面具瞬时落到地上,叮当作响。
    那是一张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面容,一入人群即会被湮没其中。与凤珝那惊世骇俗的绝美沾不上一丁点儿的边。
    南风嘲弄般笑了笑,见轻寒一副意想不到的微楞表情,心底冷冷一笑,出言提醒:“轻寒兄,这回你可瞧仔细了吗?怎样,在下果真不是什么凤珝之流,轻寒兄可放心了吧。”
    决然不曾料到竟是这般,轻寒狠狠吃了一惊,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讷讷了半天,终于恢复了理智,咬了咬牙关,启口道:“看来果真是在下多心了,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白。”
    “但说无妨。”南风做了个“请”的手势。
    轻寒沉眸,“不知南风兄为何总以面具示人呢?”
    南风干笑,“这事……说来话长,待到日后有机会了,再容在下细细道来。今日夜已深,恐怕你我二人也不便久留吧。”
    说着,他往缦舞那头看去,给足了轻寒暗示。
    轻寒愣了愣,转向缦舞,却见她面目忧愁,神色复杂。
    “舞儿,你……”他刚一开口,竟被缦舞生生打断。
    “南风城主。”缦舞抬头,眸光不定,话却是对着南风说的,“那一日在南溟时你所提出的要求,我答应你。”
    ——我留在明月城,做你的医师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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