偿情劫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
    静寂的大街上，家家户户都闭上了门。
    死一样的静寂。
    远处，冲天的火光几乎照亮整个京都。
    皇城起了火光，这场火起得突然。
    今夜的风特别大助长了火势扩散。
    短短时间，整座皇城仿佛浸入一片火海中。
    在夜深人静的三更天里，铜锣声震天彻响……
    北城门的街上出现大量的官兵拿着火把将整个街道照得通明。
    他们个个骑着快马，风一样地奔往各个城门。
    他们的官服不如普通的官服，在官服外围悬有无夜门字样。
    柳芊芊在大堆人马排成长队的火把映照下一步一步自黑暗的前方缓缓走近。
    她直直地走向站在前方被无数黑衣围绕的那抹绽紫。
    她停住脚步，微微仰头看着眼前俊冽，面无表情的男子。
    “走吧。”江无夜转身，率先往前。
    冷风徐徐地吹来，风中夹带着火把的烟焦味。
    柳芊芊突然抱住他，止住他的脚步。
    火把随风乍明又暗，她的脸蛋因火花的映射而泛起一层红光，发丝在黑暗中散开，不停舞动。
    “注意安全。”她说。
    他回过身来，看着她。
    她的眼中有两簇火焰在微微跳动，在黑色的渗透下难辨其中真正的情绪。
    他那如夜一般的双眸中闪现着一抹残忍无情的光芒，“天明，我们在秋钰殿会合。”
    大批护卫站在一旁。
    两人的视线紧紧相交，相缠。
    空中传来火苗爆跳的劈啪声。
    “天明，我们在秋钰殿会合。”她笑，娇艳美丽。
    他提气，跃上一旁等待已久的坐骑。
    她运气，跃上一旁等待已久的白驹。
    终于，他的唇边泛起一丝令人寒入骨髓的冷笑，“我等这一天，已经太久。”
    扯缰绳，他奔驰而去。
    扯缰绳，她调转方向。
    身后，兵分两路。
    一路随他，一路随她。
    刀剑挥舞，乱剑扫射。
    四天四夜，京都内外人心惶惶。
    四天四夜，皇城政变，死伤无数。
    秋钰殿，满溢血腥的味道。
    江无夜剑掌交汇，未容众人多想，空气似也被这强大的威力吸空。
    剑芒如水纹般扩展开，四丈之内，血花飞舞，剑芒华丽，断肢残体无数。
    过巨的伤残让一直观阵的郭琛航从龙椅一飞即下。
    掌气化成无数细流散开，尖锐如有实体。
    无声无息中，也是一地伤残。
    偌大厅堂只剩两个俊逸非凡的男人对峙。
    郭琛航和江无夜正面交锋。
    拙重的剑芒挑、削、戳、引。
    雪亮的剑芒攻势强盛，排山迭浪。
    郭琛航再退数步以重拙之剑抵挡江无夜的重拙之招。
    眼见兵刃就要致郭琛航于死地，“无夜？”
    一声轻柔的呼唤将空气凝结，江无夜眼一动，浑若天成的冰雪之心终于出现破绽。
    只是这一刹，郭琛航便反劣为优，趁隙长驱直入，节节进逼。
    一道异芒从天而降，柳芊芊赶来，她的剑加入，直逼郭琛航。
    窒息一般的空气，不断加剧。
    郭琛航琥珀色的眸子淡淡远远，似有无限忧思。
    郭琛航用剑抵着柳芊芊的剑光，依然如诗，如灭，但他的心却不再宁静专注。
    有了柳芊芊的帮助，江无夜的剑气更加如断，如羽，直抵郭琛航的致命处。
    “江无夜，你还要在我面前杀人吗？”施梦琦从侧厅走出来。
    轻轻一语，江无夜转头，看着那张盈弱娇美容颜，剑顿时一滞。
    原来，不是他的错觉。
    郭琛航见有隙可钻反手直指江无夜的颈项，动作来得太突然，眼看情势危急，柳芊芊甚至没有迟疑迅速以左手抵剑，血即刻染红剑端，让江无夜及时避过这致命的一击。
    她的右手使出长剑笔直地抵住郭琛航的颈项。
    郭琛航的眼深深地注视着她，垂下握剑的手，“为什么？”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答。
    “江无夜，你如果要杀他就先把我杀了。”
    施梦琦走过来，直接到江无夜面前。
    施梦琦黑色如瀑布的长发被白色的玉簪子轻轻地盘着，为她凭添着几分艳气。
    郭琛航不禁轻笑，没想到他让司徒家明请来的大夫竟会认识江无夜。
    柳芊芊这才注意到平空冒出来的女人。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点了郭琛航的穴道，让他不能动。
    看到那张足以让男人痛惜爱怜的容颜，只是一瞬，柳芊芊的剑锋一偏，朝施梦琦而去。
    “施梦琦，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柳芊芊瞪着施梦琦，剑随意走。
    锵！
    她的剑被江无夜用剑格开，他抱住怔在原地不动的施梦琦侧过身，“柳芊芊，我不准你伤她！梦琦不会武功，绝不是你的对手！”
    柳芊芊忍不住颤抖了一下，眼前的一幕束缚住她的呼吸。
    施梦琦不会武功？！
    这真是她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施梦琦不仅会武功而且内功也绝不在她之下。
    柳芊芊冷冷一笑，“你竟然主动抱她？还护她？”
    “我再说一次——”江无夜的薄唇迸出最冰冷的声音，“柳芊芊，不准你动梦琦一根寒毛，听到没有？”
    柳芊芊猛然地握了握手心，指甲深深地嵌入了肉中，原本受伤的左手更是一阵湿濡。
    她右手使剑，再次袭上施梦琦。
    江无夜使出凌厉掌风震伤柳芊芊。
    柳芊芊身子一震，胸口一痛，右手的剑落地，嘴微张，一缕鲜血夺口而出，淌落下颌。
    心中不断扩大的涟漪是为了什么？
    是心痛吗？
    不！绝不可能是心痛。
    柳芊芊绝美脸孔如冰般冷漠，“你就是执意要护她，对吗？”
    江无夜看也不看她，直接望向施梦琦，他的手，冰凉，像一片水银，在她的脸侧抚动，“梦琦，你可知，你在要求我做一项违背自己心意的事。”
    斩草除根是他的原则。
    虽然说郭琛航就算不死也不会再有其他的作为，但是死仍然是让人最放心的方法。
    “既然你想要的都已经到手了，就不应该再不择手段，再杀人。”
    施梦琦看着眼前几乎可以让所有女人心颤的男人。
    眸光冷如夜星，不羁中透露出危险和压迫的男人。
    “你真要为他求情吗？”江无夜像是想到了什么缓缓地笑了，“这个代价会很高，即便是如此，你仍然愿意为他求情？”
    施梦琦是他心中最完美的天使。
    她的善良，她的无邪，她的盈弱，她的种种都让他想要怜惜。
    就像黑夜总是向往阳光的照耀般，他要留住她，得到她。
    就算她的父母因他而惨死，她恨他，也不能改变他要她的决心。
    只要是他江无夜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得到。
    不计一切代价也要得到。
    施梦琦缓慢而坚定地点头。
    江无夜松开施梦琦，几个跨步走到郭琛航面前，将他的琵琶骨废掉，让他以后不能运气于丹田，随后解开他的穴道，“你可以走了。”
    郭琛航掩下愤怒，眸中满是翻腾汹涌的恨意，略有深意地看了柳芊芊一眼，在离开前对江无夜撂下狠话，“江无夜，今日你不杀我，日后，我掉在这里的每一件东西，我都会加倍地拿回来！”
    江无夜不以为意，他将施梦琦拉入怀中，“你要付出的代价很简单，从现在起，你的全部都属于我，如何？”
    施梦琦似乎并未诧异他说出的话。
    “我一直在等。”江无夜扬起笑，妖魅的黑瞳看起来勾魂摄魄，“等你什么时候放下根本不该恨我的恨。”
    “我答应你。”施梦琦似是做了重大决定般回答他。
    柳芊芊看着，浑身剧烈地颤栗着，痛楚到麻痹的身体丝毫动弹不得。
    她双手紧握，指甲陷入手心，掐出了血，但还是动不了。
    也许，她已经可以确定。
    这是心痛的感觉。
    “江无夜，我问你，如果我一定要杀施梦琦呢？”她盯着他。
    他深邃俊美的轮廓中有亦正亦邪的阴柔气质，阴冷的眼中泛出寒意，“如果你动她，就是与我为敌。”
    “呵——”她牵起嘴角。
    阵阵抽痛的是郁闷的胸口与干涸的心。
    她朝施梦琦所在的位置施出数十根银针。
    江无夜轻巧地一翻身，踢掉所有亡命断魂针。
    柳芊芊轻轻笑道，“也好，那你好好保护她吧，有我柳芊芊一日，我就不会放过施梦琦！”
    待江无夜转身，已不见柳芊芊的身影。
    他顿时像是被狠狠打了一拳，隐晦的黑眸泛起怒潮。
    施梦琦自是瞧见了，她的明亮美眸百转千回。
    月黑风高的夜晚。
    风吹过都渗着丝丝阴寒。
    流云阁，如水流云。
    为什么他会主动抱施梦琦，甚至……
    对她，他却从来都是连一个小小的回应也不给。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柳芊芊立在湖边，心中那抹不适如灼人的火焰烧痛了她的心。
    竹林里，一道黑色人影以极快的速度掠过。
    那人挥着长剑杀气腾腾地逼向柳芊芊，她的脸上蒙着绿色面纱。
    一个人的眼睛是怎么也遮不住的，也怎么都变不了。
    柳芊芊一眼即认出——
    施梦琦。
    “师姐，我没有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柳芊芊美丽的笑容浮现，她淡淡的笑容与月钗上的微弱光芒相互辉映，美得令人窒息。
    柳芊芊灵活地闪避施梦琦的剑锋，空手与她过招。
    “废话少说！”施梦琦的招式一招比一招凶猛，阴毒，似乎非取柳芊芊的命不可，“把天御箫交出来！”
    “师姐不说，我倒是忘了。”柳芊芊眸中杀气更浓，“你既使计教武林人士围攻我芊煞宫，我芊煞宫三百六十八人的命就全算在你头上！”
    施梦琦冷笑，“上次在青白山没死算你命大，今日我就杀了你，然后再自己把天御箫和天御箫音谱搜出来！”
    一把剑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向柳芊芊袭来，犹如闪雷一般，快速地自空中划下一道银光，其势之快，教人措手不及。
    柳芊芊俐落地躲开施梦琦的攻势，在腾腾杀气中漂亮迅速地回招，微笑沉着地将十只手指中的亡命断魂针齐齐飞出。
    “师妹，你进步了。”施梦琦低笑，发出一排连环天蝶镖。
    连环天蝶镖与亡命断魂针霹雳交会。
    啪——
    毒气四泄。
    柳芊芊和施梦琦迅速往外冲。
    “别逃！”施梦琦手中的冰蝎针蓄势待发，出手狠猛毒辣，“教你尝尝我的冰蝎针是何种滋味！”
    一连串冰蝎针急速地飞奔而来。
    连日来的应战让柳芊芊已疲惫不堪，加上白日中了江无夜一掌且左手受伤，此时与施梦琦交手可说毫无胜算。
    无暇细想，更多的冰蝎针由四面八方直飞过来。
    施梦琦似乎非置她于死地不可。
    未曾防范，亡命断魂针已用尽，柳芊芊凭过人的轻功左闪右躲。
    只能躲不能攻，柳芊芊瞬间处于劣势。
    冰蝎针如雨点般纷纷落下。
    真气不敌，闪避不及，数枚冰蝎针刺中她的肩头，随着火烧般的刺痛感黑血也汩汩流出。
    突然，一道飘逸的紫色身影如闪电般过来，抓起柳芊芊便冲向半空中。
    直到安全的地方，江无夜才将柳芊芊放下来，撕开自己的衣服为她止血。
    他不能让伤她的人就这样跑了，他一定要查出袭击她的是何人。
    他提气欲往回追。
    柳芊芊拉住他，浑身发抖。
    “快抱我回阁楼！”
    柳芊芊脸色惨白，有气无力。
    “你中毒了？”江无夜担忧地为她拭去额上的汗珠，“幸好我今晚来找你，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柳芊芊浑身发冷，整个人难受极了。
    她偎进他怀里，紧紧地抓着他的紫衣，这才发现，她有多怀念这温暖的胸膛。
    江无夜将她抱起，一跃而起，很快便回到流云阁。
    把她放在精致木床上，看着她苍白的脸颊，他问，“你中的是什么毒？是谁偷袭你？还会冷吗？”
    仿佛对他的话充耳未闻，柳芊芊跌跌撞撞地走向药柜，颤抖的手在药瓶间来回摸索。
    冰蝎针的解药是……火龙散配……配流……
    可恶！
    她竟然想不起来。
    到底是什么配上什么？
    她的头晕沉沉的，无法思考。
    手一扬，药瓶纷纷跌落在地被摔得粉碎。
    江无夜紧抓住她的手，“你没有解药？！”
    “放……放开我！”
    她甩不开他的手，无力地瘫在他的怀中。
    “解药呢？”他黑眸转浓。
    “我忘了。”站起身，她以仅有的力气将他推向门口，已无法把话说得完整，“你会到……施梦琦手里帮我……拿解药吗？”
    闻言，江无夜沉下脸色，怒火在黑瞳间闪烁，“柳芊芊！这个时候你还要胡闹吗？！”
    胡闹？！
    柳芊芊哀戚的一笑，宛如诀别，“那就走吧！”
    她将江无夜推出门外，栓上门闩，精疲力尽地跌坐在地。
    目光涣散地看着满地碎片。
    可笑、可悲啊！
    难道一切真如施梦琦所言，她柳芊芊注定要死在今日，死在施梦琦手中，死在冰蝎针之下？
    她绝望地看向药柜，药瓶已被扫落在地。
    就算忆起解药的制法，也已无用。
    是啊！
    只要火龙散加上流苏红即可。
    火龙散……流苏红……
    也罢！
    努力地活着……
    太辛苦。
    一死了之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就做一次愚蠢的人吧。
    突地，一袭熟悉的俊逸身影从窗户进入，轻飘飘在她眼前落地。
    江无夜抱着她，把她置于木床上。
    她不反不抗，是没有力气，也是不想。
    “我不会让你死。”他绝不允许。
    “担心什么？……”她的神色冷漠如飘下的雪，“你不让我死，有一天你心爱的施梦琦……迟早会死在我手中……”
    是呵！
    心爱的！
    施梦琦在他心中是心爱的！
    躺在冰凉的床上，她忍不住笑了。
    她笑得哀怨、笑得疯狂、笑得凄绝、笑得泣血……
    如玉的手指，划过他的面颊，她问，“施梦琦真的是你心爱的吗？”
    “别说了！”抓住她冰冷的手，他心里微微一抽，表面仍旧不动声色，“敛气，我帮你驱毒。”
    “何必？”柳芊芊想推开他，“不需要……”
    江无夜立即点了她的穴道，让她不能动弹，坚定的语气完全不容她拒绝，“别动！”
    江无夜的内力的确十分惊人，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柳芊芊体内的毒素已被他清除得一干二净。
    江无夜松了一口气，倒杯茶喂柳芊芊喝下去。
    “好一点了吗？”他柔声道。
    “你……”她疲惫地闭上眼睛，“你知道你的内力已经被冰蝎毒素吸走近三成吗？”
    他的黑眸蒙上一层复杂，反问道，“袭击你的人是谁？”
    “如果我说是施梦琦，你还是不信吗？”她问。
    “你到底对梦琦有什么不满？”他低沉的嗓音，宛如穿过地狱而来一般的冰冷，“就因为我不喜欢你而喜欢她？！”
    他喜欢施梦琦？！
    他真的喜欢施梦琦！
    他不喜欢她，而喜欢施梦琦。
    她捂住胸口，心告诉她，它在隐隐作痛。
    忽觉浑身发冷，她拉上厚厚的被子。
    “我来是想告诉你，登基大典在后天。”
    因为她的态度，他的态度也变得生疏、淡漠。
    她面无表情，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一不注意就会溶化在黑夜中，“恭喜你，你可以走了。以后，我做我的武林盟主，你做你的皇帝，我们之间的合作到此为止。”
    他心里不受控制地掠过一阵痉挛。
    他惊愕地捂住胸口，不愿意相信自己不能自控的反应。
    江无夜用力抓紧柳芊芊的双肩，突然愤怒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愤怒的力量贯注指间，几乎要捏碎柳芊芊的肩骨。
    她不顾双肩越来越重的钳制，傲然仰首，“分道扬镳，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好一个井水不犯河水！”他重重松开钳制住她双肩的手，“看来，你说对了！我真后悔自己用三成的内力来救你！你根本就不值得我这么做！”
    她的心顿时像灌了铅般沉重，脸色更加苍白，“至少你觉悟得也还不晚！”
    他只是笑着，冷冷的笑着，“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要跟我分道扬镳？！”
    微微一晃，她的心微微颤着，“如果你执意要护施梦琦，我们会成为敌人是早晚的事！”
    他阴森的黑眸紧凝着她的眼，狠地震碎了木桌上的茶杯，“说到底，你就是想我舍梦琦？！”
    她冷眼望进他似海般黝深的眸底，“没错！有她没我！”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他眸子一眯，剔亮的瞳仁迸出一道寒气，半晌未语。
    “随你！”他拂袖离开，空气里却隐约还残留着他的余温。
    她转眼望向地板上被他的内力震碎的茶杯。
    茶水洒了一地，湿濡了地板，正冒着白气。
    热气往上，蒸熏了她的眼。
    她眨一下，眼中有雾。
    水里的雾与眼中的雾合而为一化成泪。
    心里的一部分陡然间空掉了。
    过去的和现在的两个自己像是迷了路又像是从高处失速坠落。
    四更，露重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