偿情劫

26 chapter 25


阳光正明媚着,在冬日,这样的天气实属难见。
    在侍女的服侍下,柳芊芊彻彻底底梳洗沐浴一番,然后经过慎重打扮进了宫。
    御书房一片安静,除了几名宫婢垂手成列站立外几乎听不到半点声响,唯一有的就是柳芊芊的脚步声。
    案前,江无夜正审阅奏折,看上去温文尔雅。
    韩骏立在江无夜后方,依然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柳芊芊一来,跟在江无夜身旁的小狐忙跑到柳芊芊身旁,蹿上蹿下。
    江无夜将视线放在她身上,他说,“等我一会。”
    接着,他又把视线放回奏折。
    柳芊芊觉得肺部被挤压成真空状态,痛得痉挛,她面带笑容地走向他,“嗯,你忙,我等就是,公事重要,否则会有人说我是红颜祸水。”
    韩骏的脸顿时因柳芊芊的话一红,但只是几秒便淡去。
    虽有阳光,风仍微凉。
    柳芊芊对窗望去,她默默地看着。
    天空的浮云,时间的流逝于她而言毫无意义。
    她静静地待在他的身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及翻动奏折时的细微声。
    有她在身旁,江无夜的心中非常的平静,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满足感。
    批完奏折,已过了大半天。
    “饿了吧?”江无夜没等到柳芊芊的回答,头一偏,柳芊芊熟睡的身子已滑落至他怀中。
    “芊芊?”竟然睡着了。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唤她,故意在她睡着时这样唤她。
    看着她沉静的睡颜,他的心中竟漾起心痛的感觉。
    为什么?
    这份莫名的心痛是为了什么?
    她那似花般娇艳的容貌,像风一样的性格都让他着迷。
    是因为这样,他才渐渐恋上她吗?
    也许在一点一滴间,她渐渐侵吞了他的情绪,蚕食了他的情感。
    低下头,江无夜吻上柳芊芊的唇,沉醉得不舍离去。
    柳芊芊醒了。
    “你偷吻我?”她嗔道。
    “让你偷吻回来便是。”他开始学习怎么样开玩笑,不止是玩笑,他想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而她,是他试验的对象。
    她果然笑了,似媚,似惑,似盅,倾国倾城。
    她的手绕到他的背后,轻结长穗。
    他的目光凝视着她,头更靠近地枕在她肩上,“在做什么?”
    柳芊芊浅浅一笑,不回答,眼中却闪过一丝快得来不及辨识的痛苦。
    她的发缠上他的发,相互缠结。
    她说,“听说发丝是情丝,千丝万缕。”
    一语未完,江无夜蓦然低头攫取她的唇瓣。
    鲜血的味道弥漫。
    江无夜松开柳芊芊,心头狠狠一震,颤动不止,慌乱不停。
    柳芊芊的唇边满是血,嘴里亦是血。
    那美艳的容颜竟然让人有种易碎的感觉。
    江无夜该发怒的,气她没有履行答应过他的承诺,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不知道要如何对她生气。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不自禁地微微和心一齐发颤。
    为什么她会吐那么多的血?
    世界仿佛要崩塌一般,只是短短的几个时辰,她竟然会变成这样。
    江无夜试图输送内力给她,一股寒意袭来。
    “寒冰掌?”江无夜失神低喃,再看向从柳芊芊嘴里不断涌出的青紫血液,他拿出她的手掌,一看,心止不住慌了。
    她手上的烙印正缓缓成形,开成一朵美丽的莲花。
    盅王之王!
    柳芊芊还在不停地吐着血,异色的血液染红了她才第一次穿的白色袍子。
    江无夜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可以吐出如此之多的血。
    他觉得心口仿佛裂开了一般开始泛痛。
    心剧烈地跳动着,仿佛在宣告着某种事实。
    寒冰掌加上盅王之王。
    她至多只剩一个时辰的命而已。
    “柳芊芊,你不是有很多条命吗?!”他没有办法扯开喉咙呐喊,只能颤栗地说出这句话。
    他,心焦,心碎,心胆颤。
    柳芊芊的双眼因痛苦而显得迷茫,她的声音很弱,很细微,“我可不可……可不可以……放弃?……”
    她在煎熬中等待,痛苦难熬地与体内的盅王对抗,有点累了。
    所以,她想问他,可不可以放弃?
    “不可以!”他愤然大吼,左胸传来更深、更剧、更烈的痛。
    他紧紧拥住她,紧抱着那似乎即将消失的身子,不肯放手。
    “可是……我好痛苦喔……”她的声音缥缈,呢喃的话由唇间飘送而出,心智越来越涣散,也越来越无法坚持。
    “柳芊芊,你不可以放弃!”江无夜充满痛苦的视线紧盯着她,“我会救你的,你要相信我!”
    他,心痛,心悸,心绞痛。
    江无夜以极快的速度抽出韩骏身侧的佩剑。
    韩骏也呆滞了,一动不动,不知该如何是好,一股难以呼吸的陌生感觉突然朝他袭击而来。
    江无夜以剑划破自己的左腕,将血注入柳芊芊的伤口,期盼用以毒攻毒的方法为她换来一些时间。
    柳芊芊想反对,可再没有力气出声,只是沉默安静地承受着。
    知觉已渐渐同自己分离,她的心思也渐渐飘得老远,一滴泪水悄无声息的滑落脸颊,然后晕死过去。
    江无夜一挥手,下令,“全部出去!”
    他回转过身,睨看着韩骏,“你也出去守着。”
    所有人都出去了,唯独韩骏没有,他浑身一震,意识到江无夜要做什么,极力劝阻,“主子,你不能……”
    “出去!”江无夜的声音坚定不容置疑。
    韩骏拿起剑,直指柳芊芊的颈项,想要杀了她。
    江无夜紫袍重重一挥。
    沉重的撞击让韩骏胸口一滞,咳出一口血来,重重摔落在地,头顶上传来有如严霜一般的声音,“念你是初犯,不要再有下次!”
    这样冰冷的语调,韩骏还是第一次听到主子对自己用这么重的语气,心头一痛,低垂了头,长长的睫毛覆盖住了眼帘,张了张口,还是选择噤声,轻声道,“是。”
    随后,他撑着身子走出去,出去之前,他听到江无夜妖魅似的呢喃轻轻地响着。
    “我一定会救活你!”
    御书房的门轻轻地合上了。
    顾不得宫娥侍卫的诧异眼神,韩骏跌坐在门外,重重地喘了口气,脑中乱作一团。
    盅王之王和寒冰掌并非不可解,唯一的方法便是通过明烈神功将对方身上的毒过渡到自己的身上。
    明烈神功号称天下最强,最霸道的绝世武学。
    而江无夜是唯一一个在三十岁前便练到第八层的人,那时候他才二十二岁。
    当年,江无夜在练明烈神功时,曾几度走火入魔,险些内力反噬,经脉寸断!
    最严重的一次是江无夜在练就第九层时,冲进深潭里狂劈一通后就没再上来。
    江无夜被韩骏和梅宏救上来以后,唇色青黑,手脚冰冷,呼吸极弱,像是随时都会死掉一般。
    当下,他们都以为江无夜逃不过这一劫,却未想江无夜醒了,俊逸的脸孔虽然虚弱却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笑容,他说,“总算……成了。”
    五雷轰顶也不足以形容韩骏此时的心情。
    他知道,江无夜是想把柳芊芊身上的毒全渡到自己身上。
    人蛊即药人。
    意即将十岁以下的幼童当成盅来饲养。
    江无夜即是药人。
    陈悦珂为了不让江无夜受百毒的侵扰,将他当成蛊来饲养。
    日浸毒液药汁,月食毒蛊药草,历时十年而大成。
    江无夜虽是人盅,可盅王之王是一种极特殊的毒,与人盅相生相克,互相残杀吞噬。
    一日会发作两次。
    每次发作时,血管暴张,犹如千百根细针同时戳刺,烙热得肺腑肝脏皆融。
    纵使江无夜内力再深厚高深,能够将体内的盅王之王压制到几时却不清楚,这炼狱般的苦至今未有人捱得过九九八十一天,因着许多想成为强盅的人盅这么做时,通常到最后也宁可选择自尽。
    韩骏站起身,握紧手中的剑,心一痛,一股不安的情绪在心底狠狠酝酿。
    他紧绷着一张铁灰面容,直直地伫立着。
    既然这是江无夜的决定,那他无论有千万个不甘愿都只能接受。
    从跟随江无夜的第一天起,他和他之间的关系——
    他们之间的关系……向来是他开口,他服从。
    无条件地服从。
    这次也不会例外。
    只要他开口……
    他就会服从。
    夜已深,月光如织。
    御书房外等待君王觐见裁夺的各臣子来了又走了。
    御书房内却依然许久都没有动静。
    光洁的水磨青砖在月色的照耀下,发出亮光,晶莹清透。
    终于,里面传来了声音,江无夜终于唤韩骏进室内。
    韩骏轻轻地推开了内室的门,越过那白色绣有梅花的挡风屏障。
    蜡烛映得满室通明。
    韩骏看到了柳芊芊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已有了些许红色,但仍显苍白。
    她白缎面的衣裳喷溅了一大片新鲜血渍,触目惊心。
    血迹晕染得越来越大。
    那是江无夜的血。
    “韩骏——”
    江无夜将床帷猛地掀开,可话还未说便接连喷出几口鲜血。
    淋漓的血迹在地上洒出尺许,接着是剧烈的咳嗽声,一阵强过一阵的咳意淹没了他的话语。
    江无夜忙抽过一旁的绢巾拭去唇畔的血迹。
    “传御医来……”江无夜的咳嗽声渐渐平息下来,只是喘息得还是很剧烈,他哑着声音道,“还有多久就天明了?”
    韩骏几乎呆住,完全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场景。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仍无法调适心中那抹尖刺的痛。
    他蓦然用带着杀意的眼看向闭目的柳芊芊。
    “还有多久就天明了?”
    江无夜瞥了一眼窗外,淡淡地再问了一次,嘴里还在流着血。
    回过神,韩骏的眼杀意顿消,他道,“还有一两个时辰。”
    过了片刻,江无夜的声音低低传出来,“今日的朝觐就取消罢,你去把御医找来。”
    韩骏沉默了一下,顿了顿,声音涩然,“是。”
    御医赶来,明明是冬夜,却汗流浃背。
    江无夜已换去染血的一身衣裳,站立在床前,他看着那张绝美睡颜,一直看着,企图从她身上取得平静,好安抚他难得的焦躁。
    御医一刻也不敢怠慢,拿起银针沿着柳芊芊的手臂一一扎下。
    “主君——”御医收起银针,起身,“柳姑娘体内并无任何毒素,也并无任何中毒迹象,只需要一个月的调息时间,便可。”
    江无夜心头的大石落地,舒出一口气,紧蹙的眉宇舒开,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如此,你退下罢。”
    御医顿了顿,未即刻离去,冒死谏言,“不知主君可否跟臣出去一下,臣有事相询。”御医看了床上已经隐隐有了血色的柳芊芊一眼,继续道,“是关于柳姑娘的病情。”
    江无夜未答话,未应是或否,而是直接往外走。
    御医背起药箱,用衣袖擦擦额际的汗,乖乖跟在江无夜身后。
    到了门外,扶杆而立,江无夜等御医的话,心情竟莫名有点复杂。
    “柳姑娘曾中寒冰掌与盅王之王,能活下来已是奇迹——”御医在江无夜身旁站立不安,小心翼翼地道,“柳姑娘肚里的孩子此时不宜留下,应趁早——”
    江无夜胸口一紧,猛地喉头一甜,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来。
    他不甚在意,神经线绷紧,转过身子,俊颜缓缓出现了一丝冷冽的笑意,唇上滴血,肃冷的嗓音冻结了空气,轻轻地道,“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御医浑身颤粟,他颤着嗓,颤着身子,把话说完全,“柳姑娘肚里的孩子生命力极具顽强,臣从未见过如此先例,但……微臣建议柳姑娘肚里的孩子此时不宜留下,应趁早流掉,柳姑娘体内的寒气与盅王之王虽已解,但仍可能影响到这个孩子,孩子出生以后极有可能会是智障,柳姑娘以后如果想要孩子的话还有很多机会,但此时真的不宜。”
    孩子!
    她背叛他!
    她背叛了他!
    心弦揪拧,江无夜震撼无语,全身血流冻凝,阵阵颤抖,耳边的每一个字都像狠狠地踏在他的心上,无情地踩得他血肉模糊。
    手掌紧紧收缩,木质的扶手栏杆承受不住这股大力,被握成片片碎屑,四散飞溅。
    “啊!”呼叫的是御医,他险些被木屑划伤了脸。
    “几个月?”
    江无夜极力克制胸海翻涌的惊涛骇浪,那双透着孤清的眼眸,色泽黑如上好黑玉,此刻透着寒意盯着御医。
    “什……什么?”
    御医手一抖,那肩上的药箱与地相碰,咯咯地响了一声,君王一旦发怒是何等的声势,御医吓得全身发软,跪倒在地。
    喉头桎梏他的呼吸,江无夜冷冷地一字一句地掷落口中的问句,“她肚里的孩子有几个月了?”
    过了好些时间御医才反应过来,战战战兢兢地道,“三……已经三个多月了……”
    “三个多月……”江无夜恍惚地咀嚼着喉间放肆漫开的苦涩,胸口空空荡荡,仿佛遭人挖去一大块。
    御医匆匆离去,江无夜嘴角闪过一丝寞寂的笑。
    他笑了,可是那笑声中暗藏了太多苦涩。
    风吹来,带来一阵阵的冷意。
    曙光初绽,金鸡陡鸣。
    太阳升起来了,柔柔淡淡却无比刺眼。
    血再次顺着江无夜的嘴角流下,银色的阳光与青黑的血液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青黑色的血液一滴滴落在青石板上,很快便干涸成擦不去的印迹。
    我一定是爱上你了,因为我很想和你在一起,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会觉得很好。我爱上你了,你呢?爱上我了吗?
    你一定也会爱上我的,你是我这么多年来努力活着上天给我的唯一的奖赏,所以,你早一点爱上我,好不好?
    除了我,你别无选择!我不会让你娶她的!这一生我都会和你纠缠至死!
    我不是他们,只知道被动地接受。我认定了你,除非我想,否则你就别想甩开我!
    没关系,我们还有好长的时间,你可以慢慢爱上我,这一辈子不行也没关系,我们还有下辈子的时间。
    所有的感情都只是虚假的幻想,只是海市蜃楼。
    谎言。
    江无夜被难以言喻的悲痛紧紧缠绕着,他的心宛若刀割。
    其实是个谎言。
    一个美丽无比却又残酷无比的谎言。
    他太自负了。
    自负的人容易被自信遮住眼,以为看到的真相其实只是错误的自以为是。
    很痛……
    甚至比以往濒临死亡的那刻所受的痛都要来得痛……
    体内那股深蛰的力量开始活跃。
    江无夜的手指猛掐着自己的手心,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体内那骚动不安的力量。
    明明很痛,但是身体却对任何的疼痛都感觉麻木。
    痛惯了,就不痛。
    “主子——”韩骏来到江无夜身后。
    江无夜用着自己最后的一点力气缓缓转身,跌进了一个熟悉的怀中。
    “主子!”韩骏急唤道。
    “韩骏……”他总是站在他的身后,一直站在他身后,江无夜精疲力竭地合上双眸,“韩骏……我好累……”
    原来爱,这么痛。
    原来爱,这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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