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殇月痕

    回到京城这一路上, 我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胤禛坐在对面, 也极少开口, 只到了快进宫门的时候, 我方才忍不住问道:“他……他不是关押在宗人府么, 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去?“
    胤禛斜睨我一眼, 道:“你不想换身衣服, 打扮打扮么?“说话间马车已经进了宫门, 并未给我任何商量回绝的余地.
    马车进了宫门没多远就停下了, 我和胤禛下了马车, 我回身看着宫门缓缓关闭, 忽然觉得身心俱疲, 踏上一旁等待的肩舆坐下, 也没有和胤禛说话, 单手撑着下颌, 轻声说了句, “那就送我回宫吧.“
    抬轿子的宫人定然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胆的妃嫔, 将皇帝丢在一边不理, 于是都站定了不敢动, 似乎在等皇上的反应, 胤禛看了我一眼, 轻声叹了口气, 对宫人道:“去吧.“
    宫人们彼此对望一眼, 肩舆被稳稳抬起, 路经御花园, 秋风乍起, 凉意透过单衣, 熨贴在皮肤上, 却也不觉得冷. 沁人心脾的凉风携着桂子的香味而来, 因为距离较远, 那郁郁的甜香也化作清淡, 似有若无, 令人迷醉. 三两片金黄色的细小花瓣纷飞飘落, 粘在肩上, 袖上, 我随手拈起一片, 放在嘴里咀嚼, 淡而无味……
    刚到永寿宫的门外, 我就下了肩舆, 打发宫人离开, 独立走入院内, 明明已是凋零时节, 这里却姹紫嫣红, 无论姚黄魏紫, 都不合时宜的争相怒放着, 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奇珍异草, 一片生机盎然.
    我望着关闭的主殿关着的门, 却觉得无力去推开, 只随意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朱红色的院门似乎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圣光, 孤清的让人心颤.
    一阵疾风吹来, 院中的满地残花落叶也纷飞而起, 飘飘洒洒地飘荡.
    飞起来, 又落下去. 眼前的景象渐渐氤氲模糊, 视线亦被遮住. 花叶烂漫, 摇漾着旖旎余辉, 堆叠如锦如绮, 接上湛蓝的天际.
    像是滚滚的波涛，卷起金黄浪潮, 无声无息然而惊心动魄地涌上纯净无瑕的穹宇.
    背后的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了, 我只道是有宫女出来, 就没有动, 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在身后响起, “好久不见, 回来了怎么也不进屋呢?“
    我意识到声音的主人是谁, 猛然回首, 错愕的无法流利言语, “汐……汐儿!!!“
    汐儿就站在面前, 就如我无数次梦中回到府里所想象的那样, 一贯恬然的微笑望着我, 一身镶金线西番莲纹浅紫纱裙, 上面花纹乃暗金线织造, 我记得, 这是好几年前过年的时候, 我为她专门定制的, 西番莲花中央缀有细小芙蓉石, 三重薄纱各是深浅不一, 美得迷离. 可是这件衣裳我只见她试穿了一次就没有再穿过, 我也知道她素来是喜欢素净的颜色, 所以才特别制一件鲜艳的给她.
    她这一生, 都站在我身后, 静静的微笑着, 隐忍着自己对胤禩的爱慕, 无私的成全着我们的光彩夺目的爱情, 她永远无条件的帮助我, 心疼我, 虽然, 我从未唤过她一声姐姐, 可是, 她的确是我这一生中最恬淡, 却又却不能或缺的存在……
    那种感觉, 就是亲情……
    她未开口, 已经扑在她怀里, 泣不成声, “汐儿, 汐儿, 我好想你.“
    她只是和从前一样, 用手不断抚过我的头发, 对这宫里超越品级的奢华装扮恍若未闻, 只疼惜的说了句, “福晋, 你瘦了, 进宫一定吃苦了吧.“
    这种遇见亲人的感觉太过温暖, 我内心的坚硬防线瞬间决堤, 哽噎道:“汐儿, 你不怪我么, 我抛下允禩不理, 后来又听说白哥自尽了, 府里一定很乱吧.“
    汐儿擦掉了脸上的泪, 道:“就算你只字未留, 我都不会相信你是为了荣华富贵离开八爷, 我永远的记得, 你第一次和我说心事的时候, 我问你这辈子最想要的是什么, 你说:是愿得一人心, 白头不相离, 你看重感情, 定然不会稀罕做皇帝的妃嫔. 更何况, 白哥拿着你写给八爷的信和休书和爷争吵的满王府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你的意图.“
    我抚过汐儿染了丝丝银霜的鬓发, 苦涩道:“我也曾答应给你一世幸福, 可我实在亏欠你太多, 一生也无法偿还, 汐儿……我本来想着, 我进宫可以换取你和允禩都平安, 他有你照顾, 我也可以安心. 可是……可是……“
    汐儿本来也感伤不已, 听我说到这里反而微笑了, “福晋又要说胡话了, 我们明天就可以见到爷了, 皇上关了爷这么久, 也没有要杀他, 希望明日他能成全你们, 你本来就有先帝圣旨在握, 他早该放你们走的.“
    正说话间,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我赶紧对汐儿道:“你今晚是不是可以留下, 我们一起吃些东西, 我有很多很多话想对你说呢.“
    汐儿重重点头答应, 我吩咐宫女布菜, 换了件藕青团福夹袍和平底绣花鞋就和汐儿一起坐下, 正夹了一筷子菜放在汐儿碗中, 外面却进来几个太监, 对我道:“皇上让娘娘您去养心阁用膳, 说是有话和您说.“
    我头也没抬, “我正在用膳, 皇上没什么要紧事吧?“
    那太监似乎早已预料到我不情不愿的样子, 低声道:“皇上只说是和明天出宫的事情有关, 不知娘娘肯不肯赏脸呢.“
    一听是和明日的事情有关, 汐儿也赶紧催我前去, 我赶紧起身, 那太监看见我穿着太过随意, 多看了几眼, 也没敢说什么, 就闪身请我出去上了肩舆.
    待我到养心阁的时候, 胤禛独坐在里面, 满桌的酒菜俱备, 珍馐良多, 可惜我没什么胃口, 他一个人自斟自饮喝了半壶酒, 吃的慢条斯理, 也没打算说话的样子, 我也只得草草吃了些东西, 之后静静等着他开口.
    待他吃饱了, 招呼了太监进来将菜收去, 又上了两盏木樨花茶, 一盏放在我的面前, 还有冰镇蜜瓜片、什锦柳絮香糕, 都是些口味清淡, 我近来喜欢吃的东西.
    我随手拿了一片蜜瓜, 却想起了关押允禟的地方, 那些瓜果腐烂, 蚊蝇滋生的恶臭, 心里一阵紧缩, 也不知道允禩是不是也遭受了同样的虐待, 只想想, 就觉得心痛难当, 复将蜜瓜放回桌上, 双手死死的掐着膝盖, 不让自己显露任何表情.
    “也许……这是你最后一次陪朕用膳, 对于你, 不是应该开心才是么.“蓦然听到胤禛的声音清晰传来, 我抬头正好撞上他的视线, 不由自主得被他眼里的不舍所震动, 我相信自己的表情应该是难以置信的吧, 支吾出声道:“你……你打算放我们离开.“
    胤禛没有说话, 起身静静走出养心阁, 我紧紧跟上, 看他的侧脸如宵月色般清淡风雅, 我这才意识到他身着件月白色长袍, 内里是霜色的衬子, 如同霜月笼着桂华, 自蟾宫中飘然降临的仙人, 记忆中, 这分明是允禩最爱的颜色, 也是第一次见胤禛穿, 却有种让我说不出的心痛.
    我嘴唇有些干涩, 却还是再问了一次, “你, 是不是打算放我和允禩离开?“
    他看着我, 良久……良久……然后……缓缓的点了点头……
    我捂着脸, 努力抑制着自己也许兴奋的几乎有些怪异的脸庞.
    而胤禛就静静的站在我面前, 望着我的反应.
    忽然, 他长叹一声, 背过了身去, 我以为他要走开, 却看见他的肩膀在微微的颤抖, 就连说话的声音也不再冷漠, “朕……朕不知如何维持一贯的冷静了.“ 我忽然有些心疼他, 单手抚上他的肩膀, 想走去他的正面和他说话, 他却反手轻轻推开我, 不让我去看他的脸, 他的语气是那么的寂寥, “璃儿, 我并非是神, 也并非不知道痛. 更何况现在, 朕的心像是缺了好大的一个口子. “
    我就站在他身后, 距离那么近, 没有任何的接触, 却似乎看到他的伤痛、酸楚、委屈就像潮水一样汩汩的向外流着, 让他想止也止不住. 听他的语气, 他依然在笑着, 也不知是在笑自己, 还是在笑苍天:“我知道你一直在怪我, 可是当命运将我推上这个位置的时候, 我也必须守护父辈交给我的祖宗基业, 不能任由着自己性子, 让这江山败坏在我的手里, 我必须狠心去做一些我也不想做的决定, 只因没有别的选择.“
    那一夜, 我们就这样站着, 听他说了许多许多话, 他说的很快, 很急, 似乎要将这半生的所有的压抑都说出来, 有些声音太低, 我甚至没有听清楚, 不过我知道, 他需要一个人承受他的孤寂, 在他的身旁, 对他露出了然的微笑, 安慰她, 温暖他.
    回首四顾, 苍茫无人, 他站在众生之巅, 没有人跟得上他的脚步, 这个担子, 他已经一肩担下, 也就还要担下去, 还要孤独下去……
    我知道我在心软, 可是我已经不能成为那个与他相对一笑的温暖存在, 甚至在那一瞬间, 我恍惚望他, 痴痴的想, 要是一切都未曾发生、我不知道任何历史, 没有任何包袱, 亦不是家世显赫的郭洛罗氏, 只是街上随意一位张王赵李家一位寻常女子, 什么穿越时空, 什么前尘往事不过梦幻泡影, 也许我会为了当初的心动而选择他, 也许那样也会过的很好.
    也许，此刻我也会在他身边, 相对着用饭谈天, 亲密无间. 但如今, 那一条流淌着猩红不堪的命运鸿沟既深且宽, 清晰写明着一切的不可能, 拦在我俩中间, 让我们隔得很远很远. 也许能望见熟悉的身影, 却再也碰触不到一片柔软的心……
    我终于再次为胤禛落泪, 也为了即将到来的离别, 胤禛缓缓回过身, 轻柔的抱住我, 这一次, 我没有抗拒, 任由他抱着, 他忽然将我拦腰抱起, 喃喃的说:“再送你回一次翊坤宫, 好不好?“
    我点头, 说好.
    他走的很慢, 身上还是那样熟悉的混合着酒和熏香的味道, 我们都没有说话, 时光仿佛飞越到三十年前, 那个很单纯的, 很美的邂逅……
    翊坤宫门前不远处, 他将我放下, 墨瞳如漆深邃, 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耳珰, “这是朕在你以前的梳妆台后找到了, 你是否记得?“
    我看着那枚耳珰, 简单的红宝石镶嵌, 在宫里算是极平凡的款式, 有些面熟, 却想不起来.
    他露出愉悦幸福的神情, 将耳珰放在我的手里, 道:“这是我第一次见你时, 戴在你耳朵上的, 后面还有京城金铺的标志, 是额驸府上固定打造金器的铺子, 应该是你从府里带来的.“
    我反过来一看, 果然如此, 不由得心里一热, 我忽然觉得如此对不起胤禛的殷殷情意, 自己总是将他的爱看得包含目的, 甚至扭曲仇视, 可是方才看到这刻骨伤感的爱恋.
    ——毕竟在三十多年后还能记得对方只带过一次的耳珰的人, 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