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调

第92章


夏疏苍道。
  “谷主,您过去何时怀疑过自己的决定?”鬼臼的声音冷冷的,像是在深井中浸泡过后捞出来的那般。
  “我不可能一直清醒,你们若是不提醒我,或许我有一天就会走错路。”
  鬼臼摇摇头:“藜宫主不会让您走错的。谷主,您做出的选择,属下们只是执行服从,孰对孰错,您也说过,这没有什么评判的标准。”
  “所以不管我做什么会有什么结果都还是将由我自己承担,不是么?”夏疏苍自嘲般地笑笑,“我只是很想知道,为什么你们都愿意赌上自己的命去救她?”
  “藜宫主这些年来很不容易。”鬼臼也不知夏疏苍为何会如此提问,想了想也只能这样回答。
  夏疏苍叹一口气:“她真的不容易。”
  风从林子里吹出来,夹杂着淡淡的枯叶的味道和一丝淡淡的腥甜。
  “有血的味道!”鬼臼一个激灵道。
  “不是人,”夏疏苍伸手将他拦住,“是动物的。”
  先是一疑,随后,林子深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什么幼小的动物在奔跑。脚步声越来越近,落叶“莎莎”作响,被踏得凌乱散碎。
  “还真的逮到了。”夏疏苍略有惊讶地笑笑。
  过不多久,两个蓬头散发的孩子从林子里钻了出来。他们身后拖着一串依旧在挣扎的山鸡,足足有五只。血拖了一地,鸡毛纷飞。
  “师父!出来烤了吃!”
  孩子雀跃的声音一下子将几个刚入睡的弟子也叫醒了,房门一开,呼啦又冲出来三个更小的,身后跟着一脸无奈的复笙。
  “你们不看看都已经有人睡了么?”复笙道。
  徽儿吐吐舌头笑道:“那我们偷偷吃。”
  最小的两个孩子将那一串用腰带扎起来的山鸡拎起来就往客栈的厨房走去,梓殇将腰间的袋子卸了下来放到地上伸手在里面掏了掏,随即便拉出一条黄褐色的长蛇来。
  复笙一愣,脸上的鸡皮疙瘩瞬间都立了起来。
  蛇软塌塌地挂在梓殇手中,似乎已经是被捏断了脊梁。
  “师父,这个好像也可以吃?”梓殇抖了抖已死的蛇。
  复笙眉头一皱:“要吃你自己吃去。”
  梓殇又谄媚地笑了笑:“可是师父……这个要怎么吃?”
  复笙怒火渐升:“我不是说了不要去弄蛇么?!”
  梓殇一抖,转身躲到了师兄身后。
  “徽儿!你说,我之前是怎么说的?!”
  徽儿抬头看着复笙,一脸委屈。
  “算了算了,孩子不懂事,大半夜的就别发火了。”夏疏苍劝道,“这蛇也还好,反正没有毒。”
  复笙似乎对蛇极度厌恶,也顾不上形象大吼道:“什么叫不懂事别发火?这条没毒谁能保证下次碰到的会不会有毒?!既然不会辨认就不要随便去碰,做不到就不要逞强,这道理要我将多少次你们才能印进脑子里去!”
  原本说给夏疏苍听的,说到一半又开始教训那两个孩子了。
  梓殇将拎在手中的蛇往地上一丢,从梓殇背后跑到了夏疏苍身后躲了起来。
  真是印证一句老话:出生牛犊不怕虎。复笙这几个徒弟根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武功没多少,但什么都敢惹,比起藜芦小时候简直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真是难为复笙这个当师父的还得又当爹又当娘前前后后教训着。
  天山山庄四季中有一半时间都被白皑皑的冰雪覆盖,周围的林子里大概也少有这样千奇百怪的长虫,这几个孩子应该是真的不会分辨哪些有毒哪些无毒才对。
  此地虽是进入秋天,但天气依旧潮湿温润,正是始于蛇虫居住出没,林子里大概远不止这样一种蛇,若运气不好,还真的有可能碰上剧毒的。
  夏疏苍转身对躲在身后的两个孩子道:“你们可知哪些蛇剧毒?”
  齐刷刷摇头。
  复笙抚额长叹。
  夏疏苍又道:“那千万要记得色艳、三角头、尾骤细的蛇一定不可靠近,有这三种特征中的任何一种都是剧毒的,另外还有一种,黑质白章,遇人时头会膨胀的那种更不可接触,若被咬了,七步之内立刻暴毙。”
  梓殇嘴角一抽,缓缓地看了地上的蛇一眼,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就这种东西,你知道得还真多……”复笙这话说的让人听不出是在夸还是在损。
  夏疏苍苦笑道:“你也不想想芦儿他们四明宫是做什么的。天下毒物多了去了,何止蛇一种,她天天捣鼓的就是这些。”
  复笙全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你们的孩子生下来不会也是……”
  一抬头刚好看到夏疏苍鄙夷的眼神。
  厨房里叮呤当啷响,似乎那几个孩子已经给山鸡退了毛在开膛破腹。夏疏苍将那条软塌塌地蛇捡起来在手里掂了掂:“啧啧,手劲倒是不小。”
  抓都抓来了,扔了还真有些可惜。
  夏疏苍道:“算了,剥皮什么的还是我来吧。”
  “好!诶……”孩子们欢呼的声音在看到复笙快要冒火的眼神时连尾调都变了音。
  第九十一章
  
  
  这一夜又做梦了。
  方才就着刚烤出来的山鸡和蛇肉,两杯烧酒下肚,胃里暖暖的回了床上。不出一会儿,昏昏沉沉的睡意袭来,和衣裹着单薄的被褥就在角落的一张床上睡着了。
  梦境一来,破了夏疏苍平日里睡得警醒的习惯,稀里糊涂地就沉入到了睡梦无限的细语中。
  梦里是个深邃的谷底,两侧高耸陡峭的悬崖直冲云霄。峭壁边缘除了些许野草,没有一株成形的树。
  谷底开满了大朵大朵金色的花,花瓣娇美动人,恍若勾人魂魄的花妖。
  风从上空的悬崖之间直冲而下,那些金色的花从中间分开裂开一条冗长的小道,露出了花丛底下被遮住的事物。
  那是累累的白骨,没有一具是完整的。
  夏疏苍的脚下那碎裂成一片片一块块的,是半个头盖骨。另半个在不远处,正用那空洞的眼眶看着夏疏苍。
  有些许碎布片在白骨间残留。
  那黑红色的看去有些眼熟。
  夏疏苍基本上还是记不住自己杀过的人的,只是那红黑相间的碎布片让他不由得觉得有些悲哀。忘了那人叫什么,只记得似乎是觉风叫他在唐门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的。
  他在谷底四下里寻找,却不知道自己在找的是什么。
  他听到有人在轻声地念他的名字,声音如此熟悉,却不知从何而来。有些许熟悉的感觉,温存的、也有无法遏制的悲伤。
  抬头看到那一线天外飘落一张雪白的手绢,顺着风在峭壁间来来回回地飘转。夏疏苍想伸手接住,却无法动弹。只看见那手绢的角落上绣得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他知道那是谁的,因为自从那可怕的一场酒宴后,十七年都未曾再看见……
  有一个人影张开了双臂从天空中飘落,衣袂纷飞,长发在空中舞成一道练。
  “玥娘!”
  有人在悬崖顶端呼喊这个名字。
  夏疏苍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娘摔落在那一堆累累的白骨之上,粉身碎骨。
  “娘!”他终于惊呼。
  再一眨眼,又不见了玥娘的影子,只剩下重重花枝下的白骨,数不清的骷髅睁着一双双空洞的眼看着夏疏苍。风吹过,一声声忪动号哭在谷底回响。
  那分开的金色花海又缓缓地并拢,黄白的花粉从一朵花的花蕊中被吹散,洒落在周围的花瓣上,落得每一朵花的花瓣斑斑驳驳地一片,仿佛是花妖泣泪的点滴。那一片金色的花海上静静躺着一块白色的手绢,凤凰绣在角落,垂下一半,宛若折翼。
  这场梦里并没有藜芦出现,夏疏苍只隐隐听到她在远处叫他的名字。
  梦醒了,天还没亮。夏疏苍转了个身用被子盖住了头接着睡。
  四周围都是沉沉的呼吸声,有些许人做梦了,梦中的悲欢离合,夏疏苍一一听在耳中。复笙的梦里,皎雪和慧心站在厚厚的积雪中向他招手,皎雪在复笙的呼唤下一步步地向前走。
  这样的场景在洛阳时听慧心提起过,那是她梦里的场景,不知何时,复笙也一遍遍地在梦到,却是无法再能实现了。
  梦境本就是现实中不会再出现的幻影,将来的、过去的、希翼的、恐惧的……身处梦境之中的人离得现实太远,却终是从现实中而来。
  复笙在那个美得让人心酸的梦里一次一次地挣扎着。
  夏疏苍听到他在告诉自己,这不过只是一个梦而已。
  只怕是睁开眼看到的世界也不过是庄周梦蝶的幻影。
  从十七年前的屠杀开始,他就一直生活在被编织的谎言中,被畸形的仇恨和生存的欲望支配,被应恨之人利用成杀人的工具,被这江湖上的腥风血雨浸泡,变得麻木冷酷。
  不知从这一夜开始,又会有多少踌躇满怀的少男少女踏进江湖这潭难辨黑白的死水中。又会有多少曾经胸怀抱负的人长叹不知身为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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