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泽·云梦山·仲昆

第6章


王看烦了,连送的人都送烦了。” 
  “可是今年郊祀不会一样。今年会是难忘的一年。因为在郊祀大典上,将会出现一场不同寻常的,从来没有过也许永远也不会再有的特殊的舞蹈。这场舞由王的幼女流梳公主亲自领唱,而舞者嘛……”
  我偷眼看看偃师。他极力的忍耐着,可嘴角还是在痉挛般的抽搐着。
  “是一个从来没有过的人造人。一个机关一个傀儡。一个能动,能跳,能舞蹈,却又全是木棍皮革做成的舞者。仲昆。”
  我放松了口气,轻描淡写的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甚至可能超过化人大人带给王的震撼。是的。王会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诸侯会目瞪口呆,百官会吓得屁滚尿流。” 
  “只有你,阿偃。普天之下只有你做得到。以大周今日的国力,王如果听到西狄三十六国同时大举入侵的消息,也会一笑置之。只有你和你的仲昆能让王感到新奇,惊讶,感到世界之奇妙。你不知道,生活在明堂宫里的人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消遣了。”
  我故意把享受说成是消遣,是想气一气偃师。果然,他的脸马上就白了。
  “所以这是数十年来无可比拟的盛事。王一定会大喜,一定会。他一定会召见你,一定会的。如果你要求娶流梳公主……” 
  偃师的眼里放出光来。
  “一定会。”
  三个字,我用尽了我这辈子全部的感情和激动
    领我上台的宫女慌慌张张的没一点王家气派,我不由自主的跟着慌乱起来。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坐在离王那么近的位置。我紧紧抓着袍脚,生怕一脚踩到,头压得很低,以至于差点撞上站在台边主持大典的召公。
  他看了我一眼,我的心迅速安定下来。
  然后我就看见了大哥。几个月不见,大哥更黑了,更瘦了。国人都知道他打了大胜仗,只有少数的人知道其实是败得狼狈不堪。所以人人都可以望着他笑,望着他流露出崇拜的眼神,甚至跟他拉近乎,说恭贺大捷威加海内之类的套话,我不能。我知道要是看大哥的眼神稍有不对,他可能就会把我眼珠子抠出去。我尽量弯下腰,让大哥以为我是在行礼而没有看他。故意不看他,也是要掉脑袋的。 
  我一刻也不敢多站,赶紧坐到台边上自己的位置上去。从那个角落里恰好可以看得见屏风后面的些许动静。我看见那不小心露出来的木剑的剑柄。
  那是仲昆的配剑。为了给大王表演,仲昆已经习武了。
  “为什么要仲昆练剑?”偃师不解的问过我。
  “你以为大王是什么?是小女生吗?大王威扬四海已经四十余年!前有化人带他游历天堂,后有西王母带他游历昆仑宫,什么希罕舞蹈声色没有见过?你在他的郊祀大典表演嘤歌燕舞,大王看了笑都难得一笑!” 
  “所以咱们得表演大王最喜欢看的东西。最近,我大哥又在西狄大胜,因此这次郊祀其实是借个名义,慰劳我大哥,迎接三军凯旋的。这种时候要突出气氛。”我望着偃师的眼睛,严厉的说,“要让仲昆习武,要他练剑。要他在郊祀的大典上,一个人独舞精彩的剑舞,才算得上是正和时宜,才能代表大王向四方来的诸侯晓示国威。”
  “你想想看,这是多么大的光荣和面子!从来都是大王的仪仗队来完成的,我求我二哥,又求了周公,这才安排下来。你以为谁都可以上台表演的吗?” 
  偃师沉默了。这是他从未见识过的世界。他在云梦山上可以呼风唤雨,可是在这人间,如果我的奴隶不跑死几十个,他连一个配件都不能及时拿到手。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再一次想。
  “可是,我不会。”
  “你不会?”
  “我不会舞剑。我的鸟也不会。”
  “咱们再找找看有没有好的调鸟师。”
  “不是调鸟师的问题。”偃师说,“鸟和松鼠是动物,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玩人类的游戏的。更不可能学会舞剑。”
  “那怎么办?”我不耐烦的问。
  “除非……”
  “除非?除非什么?”
  偃师的脸上突的变得通红。他犹豫了半天,在我的一再催促下,才说,“除非用人。” 
  “用人!”
  “用人的心……用人心做机关人的心……人心里的一切技能、力量和坚韧……都能在机关人的身体里发挥出来……如果要舞剑……”偃师被自己的话吓到了。他的话都开始语无伦次,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可是我的心却越来越平和舒坦。
  “我们当然有人的心。”我信口说道,“大哥打仗,带回来很多的俘虏。这些俘虏下个月就会被通通处决在郊祀的大典上。不过我可以提前从里面挑出一两个来……”
  我拍拍他的肩膀,好象从前安慰他一样。“这不是什么大事。反正那些俘虏都要死,让他们的心脏能够与不老不死的机关人一道活下去,对他们来说何尝不是乐事?放心……放心……”   “大周天子代天巡幸文武德配威加四海怀柔八方,”传来了召公中气十足的颂咏,把我从深深的回忆中拉回来,“狄、夷、羌、笏、狨无不宾服,自文武以下,旷古未有!”
  我跟随全体在场人的节奏,欣悦诚服的舞拜于地。前面由厚重帷幕重重包裹的天子台上轻轻的一响,我知道,刚刚提到的那位曾以巡天闻名天下,而切势必闻名身后万世的天子已经驾临了。我知道,他不会露出脸来,自从化人不顾他苦苦劝阻,白日飞升之后,他再也没有在天下万民之前显露过身影。我很怀疑他是已经放弃了一切,宁可孤单的躲在一边打发时日,也不愿放弃回忆与化人在一起逍遥的日子。这些老人们…… 
  然后我看见,在我对面的屏风后面,几个纤细的身影隐隐晃动。我的心一缩:流梳公主到了。我不由得转过去看自己的身后。阿偃的身形,我看不见,可是我能想见他的激动。阿偃……我心里忽的一动,可是已经晚了。
  大典已经开始。
  两排武士雄赳赳的从台上退下去,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这些武士,并不是大哥从西狄带回来的,而是二哥的手下。他们在台上做张做势的表演着大哥西狩大胜的场面,很是威风八面,台下的诸侯官吏们掌声雷动欢声如潮,台上的众卿个个面如土色。除了我以外,没有一个人敢去看一眼大哥的脸色。 
  我看了。而且自从我生下以来,还从来没有如此认真的、一瞬不瞬的看过我的大哥。如果在那个时候,暴怒的大哥能看见在远远的角落里有这样一双眼睛在幽幽的看着他,他也会禁不住打冷颤的吧!还好他没有。他依旧坐得笔挺,仿佛坦坦然的坐在周王之下。
  我看见一滴汗,慢慢的,慢慢的,从大哥的额角滑落。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我幸福的快要晕过去了。
  召公舞动着宽大的袖子,在台上卖力的来回穿梭。现在他又走到了周王面前,深深的伏下身子,用长时间的沉默低伏表达敬意。大家也只有跟着伏倒。过了好一阵儿,才听见他朗声说道:“左执政周公,右执政姜无寿,请为大王寿。”他爬在地下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的心“砰砰砰”的剧烈的跳动起来,跳得如此厉害让我都误以为我的心从来都没有跳过。 
  “左右执政为贺大王高寿,及大将军大胜助威,特请--为大王奉上希世之宝,前所未见,旷世仅有的舞偶,为大王舞一曲得胜兵舞。并请……”他转过头来,笑眯眯的望向我的对面,“少公主赐歌一曲,为大王助兴。”
  台下的诸侯百官中顿时响起一阵交头结耳的声音,可是,当仲昆迈着矫健的步子从屏风背后走出的时候,议论的声音很快的低落下去了。 
  在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之下,我的二哥,大袖翩翩的趋身而上,熟练的拉开了仲昆胸腹的衣服,接着打开了腹腔的木板。
  人群中“轰”然一声,惊讶的礼节尽失的赞叹声如波浪般横扫了整个郊祀大典。一个木头人!一个会动的木头人!人们争相拥挤着,想看一看这件看来不应该出现在世界上的东西,台下护卫的军士们甚至失神到忘记了安抚秩序。
  得意,写在二哥、周公的脸上,也悄悄的写在我和召公的脸上。这个世界上太多得意的人。从前是我的大哥,如今他被自己架在炉火上烤,现在是我的二哥……我也得意。我怎么不能得意。二哥说过,他会照顾我,会比大哥更好的关心我。二哥的荣辱,关系到我的荣辱,我的得意悄悄的跟随着他的嚣张,如同猎豹追踪猎物一样。 
  帷幕里说了什么话,二哥和周公并排趴在地下,连连叩首。事就这样成了。
  屏风后面,响起早已准备好的洪钟大吕之声,那是我再不能熟悉的曲调。我低着头,心跟着音乐跳动着,等待着过门结束。
  在场所有的喧闹忽然低沉下去,因为一个不太大的声音唱了起来。那是流梳公主。
  歌声象轻轻吹向草原的春风,以让人几乎察觉不到的速度和力量,无形无质的向四方散去。其他的声响刹那间被荡涤得干干净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个声音。 
  仲昆在歌声响起的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木剑。他划出一个优雅的姿势,腾身而起,剑锋直指苍穹,又拥身而下,在场中缓缓的划了个圆圈。这个圈子划得并不急,可是那支木剑飘飘的,竟然渐渐发出了低沉的嗡鸣声。
  如我所预料的那样,大哥的脸色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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