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六记

我一愣，惶惶然伸手将那羽毛捡在手中，忽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我偷偷抬头看去，只那一瞬，瞧见那踏在金色云彩上的神人，蓦地觉得五雷轰顶也不过如此。
    只见那神人身高七尺，金黄色长发及腰，用金色丝带随意缚在了脑后，甚是飘逸。此刻他身著饕餮纹玄色长袍，负手而立，傲然瞧着来人，说不出的狂妄潇洒。
    他站在我仰头才能瞧见的远处，随意低头看了看，像是看到了我。
    瞧见他金色瞳孔的那瞬间，我脑海深处却如同劈了个惊雷。这两百年神仙日子不算短，可仿佛今日以前全都不算数，只有瞧见了他才算圆满，脑中一个不可抗拒的声音如天命般隐隐作响，和我反复说着“就是他！就是他！”
    我隐约烦躁起来，那个声音只说就是他，可他是谁？我又是他的谁？
    我又是谁？
    那个声音还在不停地叫喊，此刻却像只耳边的苍蝇了。我狠狠地拍了自己的脸，终于将那只苍蝇拍死了。
    山神瞧了瞧我，表情像是见了鬼。
    云上的那神人略略敛了金光，不屑笑道：“孙猴子，如今你好歹也算是功德圆满、位列仙班了。不老实呆在西天听佛祖讲座，为何苦苦纠缠于我？”
    对面站的正是斗战胜佛，只见他头顶凤翅紫金冠，身着锁子黄金甲，脚踏藕丝步云履，好不威风。可惜赤手空拳，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大圣搔爪挠耳，嬉笑道：“金鹏小儿，当日我与师傅西天取经路上，你与妖魔称兄道弟，做出的那些丑事老孙却根本不曾放在心上。今日老孙来捉你，却不是为了几百年的旧账。你在极北之渊几百年，此番忽然出来，佛祖命我拿你回西天，不许你再下凡作恶。”
    原来那金发大神竟是西天如来佛祖的舅舅大鹏金翅鸟，难怪如此玉树凌风，仙风道骨。
    金鹏大神大笑：“我当齐天大圣是何等英雄！纵然逃不出佛祖的五指山，压了五百年却连眉头都不曾皱过。本来我对你还有三分敬意，不想你今日成了仙，竟也奉命于如来。枉你封号‘斗战胜佛’，真真侮辱了这一名号。”
    我险险笑出来。据太乙真人所说，如来当日给孙大圣这一名号，原本也是用来讥笑他是个只懂舞刀弄枪的泼猴。不想日后这名号留入凡间，孙大圣英勇善战的光辉形象却深入人心、深得名望，大有超过他这位如来佛的势头。
    如来几十万年都不曾有过表情，可我猜想，他一定是懊悔极了的。
    孙大圣龇牙咧嘴明显怒了，可惜满脸的猴毛，看不出脸色来：“老孙听不听如来的差遣，不用向你金鹏小儿禀报。至于配不配得上这名号，待俺老孙拔了你全身的毛，你便知晓了！”
    他翻了个跟头，冲到金鹏大神前与他厮打起来。金鹏大神带着不屑的笑意，蓦地垫脚退后，兼展开背后的两只巨大足可蔽天的翅膀，顿时风卷云涌，孙大圣始料未及，险险被煽走。
    我身后的草棚没有孙大圣的本事，登时被掀了顶。
    我只活了两百年，何曾见过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阵仗。两位天神大将打得正酣，根本顾及不了其它，只怕误中一点点杀气，我便灰飞烟灭了。
    我连忙找了块巨石躲在后面，念了个咒化了原型，两脚化成了草根紧紧扎进土里，动也不敢动。正微微探出头来想叫山神也来躲一躲，却连他的影子都找不着了。
    好山神，跑得真快。
    天空上两片云彩纠结在一处，火花四溅，电闪雷鸣，煞那间，天地皆变了颜色。
    我仰着花盘观战，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风云忽地静止，空中打斗声停下来。
    只听金鹏大神的声音有些喘，却依旧透着似乎与生俱来的傲气：“孙猴子，几百年不曾过招你竟软到了这步田地。你的金箍棒呢？给你的猴子猴孙留着放炮仗了？”
    大圣的身形渐渐从云彩中显出来，只见他衣角撕了一大块，胳膊上的猴毛也秃了，咕咕流着鲜血。
    大圣毫不客气地回敬道：“金鹏小儿，你的翅膀真是不中用了，看俺老孙现在就把它割下来下酒！”
    金鹏大神大笑，身形始终隐在彩云深处不得见，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即便三百年前，本尊也从未曾畏惧过你这泼猴。如今你没了兵器，实在胜之不武。等你寻着了金箍棒再来，冲着佛祖的面子，本尊留你全尸！”
    说完，竟踏着云彩大笑而去。
    不知是幻觉还是怎地，那层层云朵中似乎有一双金瞳，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我仰着花盘，尾随着那瞬间飞走的彩云，足足转了一圈。
    帅啊！
    大神啊！
    我大约是醉了……
    振翅九天，云遮四海，三界之内，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我只顾着紧紧盯着那朵云彩，面前忽然多了只脚，待反应过来，只见斗战胜佛不知何时翻了个跟头到我跟前，猴爪一抓，将我连根拔起。
    孙大圣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炼出了一双火眼金睛，我这点法术在他面前根本不够使。
    我连忙念咒变成人形，求饶道：“佛爷饶命！佛爷饶命！小神只是此户人家的灶台奶奶，听到打斗声才出来察看。不想冲撞了佛爷，求佛爷饶命！”
    孙大圣见了我的真身，撒手念了声佛，说：“我道是谁在一旁偷看，原来是朵小葵花。既然是地仙，老孙也不为难你。”
    我理了理被抓的头发，疼得在心里直喊娘。
    孙大圣也不管我，伸手吐了口唾沫理顺胳膊上的猴毛。
    那金鹏大神所踏的彩云早已远得不见了，我诧异问道：“佛爷，佛祖命你捉拿金鹏大神，你就任由他离开不追赶吗？”
    孙大圣索性一屁股坐下来，说：“由他去罢！那金鹏鸟有些本事，我的金箍棒又寻不着了，拿他不住。待俺老孙想个主意出来，再去拿那孽障不迟！”
    他又揉了揉胳膊，嘴上直喊疼：“这该死的金鹏鸟，下手真狠。”
    我一愣，三界之内谁人不知，斗战胜佛手中的金箍棒原是东海的定海神针，被拔了之后便是齐天大圣手中的兵器。
    寻不着了，这从何说起？
    孙大圣见我不解，挠了挠猴头懊恼道：“这都怪那如来，自从俺取经归来后，他便整年整年地在老孙耳边讲佛经，师傅都不曾有他那般唠叨。老孙实在受不住，日子久了将金箍棒化成一根针，掏了许久耳屎。再然后，也不知俺随手把它放在了何处，总之是再也寻不着了。”
    我忍不住抽嘴角，好歹没笑出来。
    想那金箍棒自从跟了孙大圣以来，打了多少神仙佛祖、妖魔鬼怪，不想被这猴子用来掏耳屎，最后竟寻不着了。
    可怜可怜！
    正想着，忽然脚下一松动，我慌忙低头看去，原来山神的头正顶上我的脚。
    山神连忙换了地方钻了出来，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孙大圣面前：“不知佛爷驾临，小神来迟，望佛爷恕罪。”
    孙大圣忒不拘小节：“免了免了！俺今日是捉人来的，与你们不相干的。”顿了顿，忽然金光闪闪的眼睛眨了眨，说：“那西天的大鹏鸟有些本事，老孙恶战了这半日，却有些饿了。小葵仙方才自称是灶台奶奶，你掌管的那户人家几时开饭？老孙也好去化斋。”
    我抖了一抖。
    那后羿此刻倒在炕上睡得不亦乐乎，即便做了饭，想必也是乌鸦的炸酱面。大圣是金佛，怎可就招待他吃这个？还有王母交托于我的重任，若是让孙大圣知晓了，他热心起来插一脚，指不定出什么乱子，还是早些将这尊佛请走的好！
    我赔笑着：“佛爷莫见怪，小神掌管的灶台那户人家不开饭已经许多年了，小神皆是在别处吃的饭。”
    孙大圣不计较：“好说好说！老孙在西天吃的皆是冷汤冷饭，只有师弟八戒来了才能捎带些吃食。既入了你岳山，你们吃什么老孙便吃什么。”
    山神堆笑殷勤插嘴说：“小神背后这户人家虽不常做饭，面食却还是有的。小神熟得很，让小神带佛爷去吧！”
    大圣乐了：“你这小神有些眼力，比那小葵花机灵多了。”
    山神点头哈腰：“佛爷见笑，小神三生有幸才有机会见了佛爷的金面，感恩戴德自是不必说了，怎敢不好生伺候？”
    说罢，两人乐呵呵地钻进了烟囱。
    我咬碎了牙，这山神，忒识时务了！
    我只得任命地紧紧跟在后面，寻思着若山神说漏了嘴，我便一个天雷替苍生劈死他。
    待我们三人从灶台里艰难爬出来，山神熟门熟路地搬了锅碗来，替我们各盛了碗冷面，又念了个咒热了一回。
    大圣吃素，便将乌鸦的炸酱分给了我们。
    我看着手中破碗的物事，默默想着正是这乌漆抹黑的东西把嫦娥逼上了奔月的绝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真、真的要吃吗？
    我咬紧牙关闭紧双眼、双手颤抖着正挑了一根面，身旁不知情的孙大圣却已经把吞下的一大口全吐了出来。
    好了，我毫不犹豫地把碗扔开。
    “呸！呸！呸！难吃难吃！这碗里装的什么？你这山神为何诓我吃下这等东西？”
    山神麻利地趴下来，我也跟着一起跪。
    “大圣息怒，这户人家主人乃是后羿。山上的野兽早几百年前就被他猎干净了，如今只剩下了乌鸦，我也跟着吃乌鸦的炸酱面，吃了这几百年。大圣常年在西天如来处，山珍野味吃了无数，自然是瞧不上的。只不知大圣听说过没有，后羿的妻子嫦娥便是受不了几百年地吃乌鸦炸酱面，偷了仙丹奔月了。”
    大圣的表情像是吞了苍蝇。
    他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将这整座山的生灵皆打了干净，真是罪孽罪孽！老孙还有要务在身，只得先走一步了。”
    还未等我看清楚，孙大圣已经翻了个跟头不见踪影了。
    之前还说肚子饿了想化斋，见了这乌鸦炸酱面倒是想起了佛祖交代的事情，实在无耻！
    头顶上屋顶不见踪影，炕上后羿睡得正酣，我只得瞧着面碗叹气。
    山神瞧着早已不见踪影的筋斗云，怅然若失、唉声叹气。忽然寻出门去，瞧着满地金光闪闪的羽毛，惊叫道：“我竟忘了！这满地的羽毛皆是金鹏上仙的神物，定能卖个绝好的价钱！”
    他弯腰将羽毛全都捡进怀中，高兴地都快哭了。
    我入凡尘第一日，大体便是如此了。
    我与山神施了法将草棚的屋顶补了回来，又将后羿家中的酒全都藏好，山神便带我去歇脚的地方。
    是个巨大无比、枯死的圆树桩。
    山神说：“这树桩在小神的山头已经好几千年了，神死而形不灭。小神这岳山贫瘠得很，好在这老树桩上头甚是平滑干净，原来是小神的家，如今便租给上仙吧！”
    租？我打了个颤，这山神也太贪财，不过是个枯死的老树桩，竟然还敢向我要钱？
    我想了想，忽而转头笑嘻嘻向山神道：“小神方才想起，娘娘叮嘱我道在凡间一切从简，万不可露出一丝丝与灶台奶奶不符合的蛛丝马迹，是以小神的钱财此刻都在娘娘那里。既然仙友这棵树桩如此之好，小神决不能白住。小神这就动身，向娘娘禀明一切，将钱财取出来！”
    我招来一片云彩装出要走的样子，前脚刚踏上去，后脚就被山神死死抱住。
    山神哭得惨绝人寰，歇斯里底地解释：“上仙还是莫麻烦罢！这河的下游还有个歇脚的地方，正适合小神。小神早想搬家，却懒得一百年都没动。此番还多亏了上仙，小神怎么会真和上仙要钱！那钱实在用不着！用不着！”
    我装作为难的样子：“这如何使得，既入了你岳山，得守岳山的规矩。更何况仙友囊中羞涩，小神怎好白住你的？”
    山神只差给我下跪了：“上仙莫开玩笑了！小神怎会囊中羞涩？怎会差这一点房租钱？上仙若不相信，待这次人间京城过中秋节，小神做东请上仙去凡间游玩一番。上仙以为如何？”
    我拍拍手下了云彩，自从见了王母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感觉心满意足。
    入夜后总算将一切收拾妥当，我躺在平坦的树桩上，头顶上星星闪啊闪，嵌在夜空中很是好看。
    在凡间看星星与九重天看虽不同，却别有一番奇特滋味。
    我思绪乱飞，不知月老在天上有没有为我埋几坛“五色蜜”，不知我的土有没有从蟠桃园被挖走，不知姻缘树上我的名字到底是与谁连在了一处……
    姻缘树……
    我的心思忽然就跳到了白日里见到的金鹏天神，想他那满头的金发和不羁的狂笑。我刚要下界姻缘树上便长出了我的名字，紧接着便遇见那天神，说不定……
    我傻笑出来，狠狠地打了自己的花盘。
    金鹏天神修炼了几十万年，乃是西天如来的舅舅，高高在上的上神，怎么会待见我这样的小葵花？！
    今天仰望到他真容，我已然积了几辈子的功德了。
    我转了个身，却忍不住将怀中的金羽掏出来看，依旧傻笑。
    树林中传来轻微鸟叫声，我转头看去，却是一只羽毛全然没长齐的小乌鸦，左边翅膀上缺了一大块羽毛，两条腿还软得很，走路都不稳当。
    许是从鸟巢中掉出来的吧，我爬下树桩把那小乌鸦捧在手里，轻柔地摸了两下它的头：“小乌鸦呀小乌鸦，本天神今日遇上心爱的人了，心情甚好，遇上我是你的福气，从此便跟了我罢！”
    那小乌鸦扑腾了两下软软的翅膀，乌黑的眼珠直直地瞧我，甚是可爱。
    我笑了笑，将小乌鸦放在身后藏好，靠在老树桩边双脚□□土中，打了个呵欠便入睡了。
    梦中王母拿着碗乌鸦的炸酱面追在我身后，我奋力逃跑，脚下却生了根。眼看就要被追上，忽然身子一轻，竟是金鹏大神将我打横抱起飞走了。
    他带我一直飞，我壮着胆子朝下看去，是一望无垠的大海，碧蓝的海水打着雪白的浪花。他抱着我飞得那么快，海风呼呼吹到我脸上，咸咸的味道，特别好闻。
    不知飞了多久，忽然画面换了，不见了碧海蓝天，大神也不再情意绵绵地抱着我，却是紧紧抓着我手腕，金色的双瞳里波涛汹涌，跳跃着莫名的愤怒与疼痛。
    他几乎是吼出来：“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比我更重要，你为什么就不能下狠心跟我走？啊？为什么！”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手摸上他坚毅的下巴，只觉得莫名心痛，回答却是肯定的：“下次别再找我了，太辛苦了，求你别再找我了。”
    我来不及看金鹏大神的脸，只觉得自己说出这般话来实在无情了些，梦中的自己却不曾后悔过，他抱着我的手越发紧了。我拼命挣扎，想蹬开脚却好似有什么紧紧抓住我，直把我拖到深渊去，我哭着叫喊，冥冥中却有个声音温柔地叫我醒来。
    我根本抗拒不了那个声音，蓦地睁开眼便醒了。
    头顶一双金瞳焦急地瞧着我的脸，见我醒了，那金瞳的主人长舒一口气，声音是极温柔的：“你做噩梦了？吓了我一跳，可算醒了。”
    太阳早已升得老高，阳光甚是刺眼。我恍惚睁开眼，面前光芒万丈，千万个景象或清楚或模糊，随着那人的眼神排山倒海般袭来，我头脑昏沉，一个都抓不住。
    我揉了揉眼睛，试图将那些奇怪的念头赶走。那人抓住我的手不许我乱动，语气甚是温和无奈：“说了多少次不要乱揉，对眼睛不好。”
    我愣了愣，努力地睁大眼，待好容易看清了眼前的人，只觉五雷轰顶，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嘴唇不停地打颤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金鹏大神却不以为意，双手依旧揽着我的腰，闲闲地靠在他身上。
    他与昨日一般衣冠楚楚，金发随意披在身后上，说不出的风流倜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