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吓掉了三魂七魄。
眼见着自己还躺在金鹏大神怀中,这般的情形随便哪位仙友路过瞧见了往凌霄殿上一说,王母大怒定我个“玩忽职守、勾引上神”的罪名,我最后怕是连捧灰都剩不下。
我连忙死命挣扎开来,昨日里那个隐约的荒唐念头登时忘了干净,只想着无论如何保住小命要紧。
我挣开金鹏大神的怀抱,却忘了双脚还插在土中,一时重心不稳实实在在地摔了个狗啃屎。
金鹏大神却似乎很是乐意欣赏我这副狼狈模样,既不说话,也不伸手拉我一把,却只是悠闲地靠在树桩上,金发直直地躺在肩侧,神采飞扬。
我也顾不得膝盖疼,扑通跪下来,连连磕头:“岳山地仙朝阳,拜、拜、拜见金鹏上神——”
这该死的冤家却好似不领情,根本没有要我起来的意思:“本尊昨日摆脱了孙猴子的纠缠,眼见天晚了便要找地方歇脚。不想却被你趁我疲软时捉过来,说要我从此跟着你。我想想觉得也不错,那泼猴也料不到我去而复返,这才睡在了你身后。昨日你说那些话之时是何等地情深意切,本尊才听了你的话。怎么,你今日便不认账、却称我为‘上神’了?”
这番话说出来有板有眼,煞是哀怨。
我头晕不已,脑子怎么也转不过来,只得低头恭敬地回答:“小仙修为低微,实在不曾对上仙说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小仙只是一朵野葵花,经不起这般开玩笑啊!”
金鹏大神渐渐收了顽皮的笑意,半晌,语气淡淡的:“本尊是西天如来处的,与天庭不相干。至今不过是散仙一个,无品无阶。本尊比你早出生十几万年,法力强一些,你这一拜,我却实在受不起。”
我仔细想了想,他这话说得忒酸了。早说西天如来处的菩萨罗汉与玉帝座下的大神上仙有些不对付,眼下看来确实不错。
只是我这一拜,金鹏大神如何受不起?
若是方才的情景真让王母知道了,她不敢对你怎么样,一个天雷劈死我实在顺手得很。我好容易成了仙,今朝却死在他的好皮相上委实不值得啊不值得。
我这厢还未想出个对策来,头顶传来一声叹息,像是疲倦至极:“你为何这样怕我?罢了罢了,你说的话从来当不得真,我这就走,你赶紧起来吧。”
耳边一阵风,再抬头看去,只见一片彩云飞快地西去,根本不见了大神的踪影。
我抚着胸口为自己压惊,难怪得道仙人等闲不动情,那般情爱岂是我这样的小仙能承受的?!
那金色云彩已远地不见踪影。
我蓦地想起月老说过的话来,不禁自嘲一笑。都说姻缘树上红线乃是天定,只可乱不可断。金鹏大神我委实不敢高攀了,也不知这场忽如其来的姻缘究竟是与何人。
莫不成真被月老一语道中,我要与凡人产生一场孽缘?
我大惊,正思忖着无论如何不得动凡心,不远处树后冒出一条尾巴,却是山神从树林伸出头来,作揖道:“上仙恕罪,只是那后羿已经醒了,王母吩咐下来的事耽搁不得。”
他摆了过来,瞧着西天处,眼神无限憧憬:“方才可是昨日的金鹏大神?果真是西天的大佛,风姿绰约、不同凡响啊。”
我无奈地瞧了他一眼,绰约你个头啊绰约!
五雷轰顶是何滋味?方才我在金鹏天神怀中醒来已经领教过了。此刻我和山神眼睛眨了又眨,却觉得劈在头顶的雷大约比方才又多了一道。
后羿醒是醒了,此刻蹲在地上蓬头垢面,抓着地上的稻草在手中玩耍,表情如孩童般天真,全然不像活了几千岁的神人。
莫不成,后羿傻了?
王母只说后羿酗酒买醉,我想着最多就是胡言乱语,打足了便是昨日醉酒的光景了,却不曾想会他竟惨到了如斯境地。
我实在没底气,早知这差事简单不了,却不想竟要一个痴儿周旋。
凡人、妖精修炼成仙后两万年后会有一场天劫,这我是知晓的。可我成仙不过两百年,与天劫还早得很。这莫名其妙的差事,实在不知从何而来。
山神说:“昨日匆忙未曾与上仙说明,自从嫦娥入了广寒宫后,后羿便整日买醉。再加上我这岳山几百里皆无人烟,连禽兽都只剩下了乌鸦。他几百年来不得说话,时日久了便疯癫了。依小神看,他也不是认不得人,只是却越活越小,此刻便相当于他七八岁的时候。”
我唏嘘不已,越发同情后羿神人。
与我自己。
山神安慰我道:“后羿也不是全疯了,他时常有清醒的时候,捡起石子射下几只乌鸦,从来不曾让我饿过。”
我连笑都笑不出来,这哪是清醒,不过是小孩子图新鲜见什么砸什么。后羿不同常人,碰巧让他射杀下来罢了。
山神孤陋寡闻,我不同他计较。
这样耗着不是办法,我掂量又掂量,咬咬牙,变了真身出来与后羿打了照面。后羿虽身高八尺,状如猛虎,此刻却蹲在地上,脸上是孩童的烂漫天真,着实有些诡异。
我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陪来了张笑脸走向他。后羿虽疯癫,却也不怕生,仰起脸来冲着我这个凭空多出来的人笑。
我胆子肥了些,坐到后羿身边去,学着他的模样也捡起稻草放在手中玩。
他问:“你这姐姐长得真好看,为何我从没见过你?”
我嘴角抽了一抽。那后羿年长我四千岁,却叫我姐姐,不知个中的便宜却到底是谁占了谁的。
我心生一计,后羿是真疯了,心智不健全。何不趁此机会套出射日神弓的下落,早日了了这趟恼人的差事?
我少不得倚老卖老:“小弟弟,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墙脚隐身的山神抖了抖,像是被酸掉了牙。
他翻了翻眼皮,好歹放下了戒备,大声回答我:“我是后羿!”
底气十足、果然洪亮,即便疯了、如此不济也是神人。
我揉了下发麻的耳朵,扯开嘴依旧笑:“你这孩子一看便不同反响,定有什么厉害的本事!”
后羿两眼炯炯有神:“我会射箭,我娘说我是天生的神射手,注定成为拯救苍生的大英雄。”
你英雄的时代早以过去,此番境地却连狗熊都不如。
我佯装感叹吃惊,上下打量他:“是吗?你当真这么厉害,我可不信。”
后羿登时怒了:“你别瞧不起人!你若是真不信,我便拉弓射给你看!”
不远处忽地响起一阵声响,我与后羿齐刷刷看去,只见灶台上掉下来一个碗。
后羿奇怪地问:“怎么不见那里有人?为什么东西会掉下来?”
定是那山神听到我们的谈话一时激动,碰到了手边的物事。我心里暗骂山神笨拙,面上只得呵呵傻笑:“许是你神勇异常,那锅碗瓢盆见你折服了。”
小孩子真是好哄,后羿立马喜笑颜开竟信了我的话。若是他再年轻个几千岁,必定是个人见人爱的娃娃。
我甚是慈爱地摸他的头,笑得灿烂:“你方才不是说要让我瞧瞧你的本事吗?你的弓箭呢?”
后羿欣喜地瞧着我,说:“我的弓箭也很是漂亮,我取出来射下天上的太阳给你看!”
灶台那里哗哗滚下大堆锅碗。
后羿眼中壮志满满,看得我心惊胆寒。
难怪后羿当日能射日,人家从小便看中你这几头三足乌了。后来射日神弓到了手,那几只不知死活的乌鸦还齐齐飞上了天,这摆明了找死啊找死!
我暗想,等后羿将神弓找出来我便上前夺下来。此刻他的心智只有七八岁,我和山神再不济也是两个神仙,想来拿下他不成问题的。
后羿跳着去找神弓了,我只觉这草棚狠狠抖了一抖。
耳边却传来山神的声音,哆嗦不已:“上神上神,王母当日吩咐下来万不可让后羿再举弓射日。此刻虽说他神志不清,可万一他兴起当真射下了太阳,我们谁都担待不起。”
我回答说:“你且放心吧,等他一旦拿出了神弓来我便上前抢过来,你只等着发财好了。”
山神眼珠转了又转,最后狠狠咽了口唾沫。
后羿窜上窜下找起来,我顾不得山神,两只眼紧紧盯着后羿。
才一刻工夫这小小的草棚便被翻了个顶朝天,却没有神弓的影子。后羿挠头喃喃自语:“咦?我
的弓箭呢?前些日子还见着了……”
我连忙说:“定是你淘气忘了搁在哪儿了,仔细想想定能找到。”
后羿嘟着嘴,一脸不高兴:“我也不记得了,前些日子还拿出来玩耍,怎么一转眼便不见了?”
祖宗诶,你只记得你是后羿,那你不离手的神弓呢?
我也站起来,和他一起找。
后羿却忽然从炕下钻出来,脑袋上全是灰:“哎呀,我的弓箭已经送人了,我怎么给忘了?”
一阵惊天动地、噼里啪啦的响声,却是山神现了身,重重地摔了下来。
后羿一丝惊慌也没有,登时横眉怒目,大声斥道:“你这畜生是何方妖孽?为何在我家!”
山神顿时像是被吓破了胆,浑身哆嗦个不停,可怜兮兮用蛇尾蹭我。
我连忙笑嘻嘻地指着山神说:“那是你家灶王爷,他早听闻你的本事特赶来看你拉弓的。你可还记得把弓箭给了什么人吗?姐姐帮你把弓要回来使使让他开开眼界好不好?”
后羿极鄙夷地看了我一眼:“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能再要回来?这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我年岁虽小却也懂得这样的道理,亏你比我多吃了几年饭,真不知羞!”
我忍着气,再安慰他说:“姐姐不是要你做背信弃义的小人。只是这弓箭是你的宝贝,是你出生时天上的神仙给你的,若送了别人你日后如何做大英雄?再说了,你方才不是说要表演给姐姐看吗?如今没了弓箭,我也只能说你胆怯了,或是根本没你说的那么厉害。”
这招激将法用得甚好,只见后羿怒发冲冠,额头青筋凸起,一对龙眼瞪得滚圆。
“我后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岂会做这种藏头缩尾的勾当?!你且等着,我现在就去找那人要回我的神弓,等射下了太阳立刻还给他,看你不信!”
我仰头方能直视他的脸,只觉得此人瞬间如太阳般光芒万丈,让天下一切俗物皆臣服。
我草草收起那颗敬佩的心,壮着胆子问:“后羿啊,你和我说说,你到底将弓箭送与了什么样的人。姐姐知道了,日后也能替你留心。天下之大,怎么也比你一人瞎找强。”
后羿却挥手道:“他每日都经过我家门前,不必出门找。”
我一愣,回头盯着山神。他如同遭了天雷,好半晌才用腹语同我说:“小神在这岳山几万年了,除了后羿和嫦娥,昨日见了上仙、金鹏大神与佛爷,此外再没旁人了。兹事体大,小神不敢说谎!”
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是山神的地盘,后羿又神志不清,我该相信山神才是。
这个后羿,都这副德行了还能出招诓我?
我怒目而视,后羿却自顾自地说,表情极是羡慕:“那日我出门去玩,只见山头立着一个人影,极是英武。我心下向往不已,想来他必定是个英雄了。当下便想认作师傅,他却只是淡淡瞧了瞧我,继续抬头寻找——”
山神忍不住插嘴道:“抬头找什么?”
我瞪了他一眼,后羿不理山神,继续回忆道:“我也是这般问他。他回答说,他找的是太阳,要把它抓起来。那日却是阴天,太阳躲在层层黑云后,却不见了踪影。”
我与山神皆是一怔,后羿口中的人怎么听着如此耳熟?
“我问他,抓太阳做什么。他瞧了我第二眼,想了好久忽然弯腰抱着头高喊着‘想不起来,想不起来!’我瞧他痛苦,便说我有把射日神弓,神力无比,待太阳再出来把它射下来便是了。那人站起来瞧着我像是不相信,我当时极想拜他做师傅,想也不想便将神弓塞到了他手中。岂料还不曾拜师行礼,该死的太阳不早不晚冒了出来,他抬头看着那东西,欣喜异常。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便拔脚跑得没了踪影,到今日我再也未曾见过他。”
说罢,转头愤愤地瞪着外头高高的太阳,好似再过一秒便要把那只三足乌从天上抓下来做炸酱一般。
山神担心地瞧着后羿,我却惊得直拍大腿:“不好不好!那人不是夸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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