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六记

我做着梦。
    梦中金鹏大神站在我面前，却眼神闪躲，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绝非有意如此……我错过了天帝的旨意，等我接到时那三足乌已经被射入人间了，我有什么办法……天音……你相信我……”
    我万念俱灰，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瞬间倒塌：“你有什么办法？你不知道吗？我来告诉你有什么办法！”
    我指着远处翻滚的乌云闪电，心如死灰：“天下众生皆在受苦，不管当时你如何疏忽犯了大错，总有方法亡羊补牢。无数生灵受尽天火荼毒，我们理所当然要尽全力相救。即便奉上万年的修为也在所不辞——”
    他金瞳一颤，不可置信地瞧我：“天音……你这是在怪我？你是让我去死吗……”
    我脸颊上凉了两道，凄凉地说不出话来。前路只有一条，却不是我同他一块走。
    “你自然是不用死的，你应该是振翅九万里扶摇而上的大鹏鸟，不该死的。”
    他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的，我不喜欢你这样同我说话。”
    他抓住我的手，双目中燃烧着滚滚火焰，比三足乌身上的天火还要血红：“即便我插上了这对翅膀，我同你一样是这北冥悠悠众生之一。”
    我摇头，抬手擦了多余的眼泪：“你不是，你该是飞在九重天下的大鹏鸟，振翅九天，云遮四海。”
    他金瞳微颤，嘴巴张开在说着什么，我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我们脚下的大地像是被烈火烧痛，发出震耳欲聋的悲鸣。丛林中鸟禽感受到了它的痛楚与愤怒，纷纷惊恐地出了巢，四处慌张逃窜。天空瞬时被遮住，黑暗地无天日，只有恶心的乌黑色在翻滚。
    我还来不及再多看他一眼，脚下地像是裂开了一条缝，我忽然掉了进去。再睁开眼看去，身下是软绵的厚厚树叶。
    还好还好，原来是梦……
    旁边一个声音响起：“你可算是醒了，怎地又平白做噩梦？”
    我奋力睁眼惶惶然看去，只见眼前一双金色眼瞳灼灼看着我，竟又是金鹏大神——
    我顾不得头晕连忙坐起来：“小仙见过上仙，小仙惶恐……”
    金鹏大神失笑：“方才你在树上偷听之时不是挺自在的吗，怎么这会子讲起这些虚礼了来？”
    完了，竟被发现了。我索性不坐，顺势利索地跪好：“小仙更惶恐……”
    金鹏大神似乎以捉弄我为乐，掀了衣襟端正坐了下来，一双金瞳乐呵呵地打量我：“这倒好笑了，我在天庭从未见过如此爱跪的神仙，也没见过比你跪得好的。你既爱如此，便接着跪罢！”
    我囧然，跪他倒是没什么。只是这番场景很是眼熟，倒让我想起了此前在九重天时与月老一同听的人间的戏，我便是养在深闺人未识被穷书生三言两语骗了私奔的富家小姐，金鹏大神则是那好容易将爱女寻回来、棒打鸳鸯的父亲大人——
    “谁是你父亲大人！”
    还未等我想起这是哪折戏，金鹏大神一声怒叱生生打断了我脑中的无限遐想。我愕然看去，只见他瞳孔金色翻滚，鼻息涌动，俨然怒极的模样。
    我蓦然想起西天如来处的菩萨们读心之术俱佳，虽说他年岁长了我几轮也不止，外表却甚是俊逸，乃是点燃九重天阙仙娥们心中那团烈火的引子。现下他却发现自己竟被一朵小葵花意淫成了自己的父亲大人，大抵感觉是被侮辱了，故而很是生气。
    我不说话，只俯下脑袋来与他磕头，在与地面一寸地方停住，乖乖等他发落。
    我数着铁树，正到两百二十八棵铁树，等了这许久也不闻上方有人说话。我正回头准备让第一棵老铁树开花，忽而脸颊边一阵□□，我拿眼角去看，顿时被一坨花花绿绿的五颜六色弄花了眼。
    这是哪里来的如此花哨的鸟？左边是耀眼的火红色，另一边却是冒着油光的碧绿色，整个是个花花绿绿了。
    我倒是看过太乙真人那本《八荒六合珍禽奇兽通考》，一眼便看出这就是方才金鹏大神很是紧张的比翼鸟了。
    我很是惊讶，脱口而出道：“咦？这鸟竟还没有被夸父烤来吃吗？”
    金鹏大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愕然看去，只见他抬手掩着唇边的微笑，一双璀璨金瞳下乃是一只纤纤玉手，姿态极是撩人，竟是说不出的妩媚动人。我在天庭两百年，觉得见得最美的仙娥便是王母身边的紫霞仙子了，此刻想来竟是被金鹏大神给比了下去——
    “这三界里英勇的天神无数，你为何偏偏将我与名女子相比较？”金鹏大神停了笑青着脸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低头：“小神知错了，上仙莫要生气。”
    良久只听闻头顶一声叹息，金鹏大神说道：“我没有生气，你先站起来罢。”
    我道了声谢上神，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却不料身形还不曾站稳，眼前又瞬时被花哨的颜色填满，却是一旁那只鸟钻进了我怀里。
    我无辜地张开双手表示并非是我勾引金鹏大神的坐骑，实在是它主动投怀送抱、与我无关。金鹏大神瞧着那只张开双翅死死缠着我的比翼鸟，总算重新笑道：“青蛮很是喜欢你，我准许你与它相抱，不算红杏出墙。”
    不对，红杏出墙？
    是它还是我红杏出墙……
    未等我将那邪恶的念头发展下去，那只比翼鸟不耐烦扑哧着翅膀扑到了我脸上，叽叽喳喳叫得很是欢畅。我被它一张利嘴啄得生疼，瞅准机会双手将它牢牢擒在手中，狠狠瞪了它一眼，警告“你若是再乱动我便将你劈成两半啦”云云。
    那只名唤青蛮的比翼鸟用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瞧着我，忽而“噗”的一声，它竟从中间生生分了开来！
    我吓得连忙撒手，不妙不妙，我的法力何时精进到如此地步，竟用意念也可杀生。念及这鸟的主人还端坐在面前，却将我的罪状从头看了清，此番竟是想栽赃嫁祸都来不及了，实在不妙！
    我紧闭上眼受死，心里悲切地默念月老替我埋的五色蜜，千万年后却不知便宜了哪个？
    “你紧张什么？为何紧紧闭着眼？”
    我脑中人间那出名叫“负荆请罪”的戏一遍一遍上演，睁开眼却见金鹏大神脚边竟多了两只鸟，一只通身耀眼的火红色，另一只通身油光的碧绿色，却都只有一目一足一翅。眼下它们睁着老大的眼睛瞧着我，即便一只脚也跳得很是欢畅。
    金鹏大神伸着手指摸着那只红色鸟的头顶，那鸟很是受用，闭上眼很没用地哼了两声。
    他的面容竟很是温柔：“这比翼鸟天生一对，一目一足，不比不飞。这只叫蛮蛮，那只绿色的叫青青，我嫌麻烦，便将它们合称为青蛮。这些年来它们一直跟随我，我倒是第一次见它俩分了开来。”
    他抬头瞧着我，却是将那火红的一只举到我鼻下：“既是你与它们如此有缘，我便将蛮蛮送与你罢！”
    我脑中仅剩的念头便是，太乙真人实在孤陋寡闻，好容易写本书还如此漏洞百出，竟将两只比翼鸟写成了一只！
    我连忙摆手，忽略蛮蛮鸟的哀怨眼神，推辞道：“这两只鸟既是上神的心爱之物，小仙岂敢僭越？还是让它们继续跟着上神罢，也是它们的福气。”
    这番阿谀奉承的违心之话我竟越说越溜了，我忍不住要唾弃自己一番。
    金鹏大神却不理会，只拿他惯用的眼神来看我。
    好眼神！威严中带些悲伤，冰冷中带些凄楚，看得我既是心虚又是愧疚，简直恨自己怎如此不知好歹、说出拒绝的话来。
    我很没骨气地抱过那只红色的鸟来，金鹏大神很是满意地重新坐好，示意我也坐到他身边去。蛮蛮鸟挣开了我的手，与青青边缠绵边跳到了一旁卧下。
    金鹏大神随手将耳边的一撮金发撩到肩后，问我道：“方才为何躲在树上偷看？”
    我瞪着地上某片枯叶，根本不看他那般销魂的眼神：“小仙瞧见您与夸父上神在说话，好似有些瓜葛要单独解决。小仙人微言轻，自然要回避在一旁。”
    他似笑非笑：“回避？好个回避啊。回避的同时你昏倒了将我吸引过去，那山神却趁势将夸父掳走？”
    我大惊，抬首只见金鹏大神一双美丽的金瞳却变成了竖瞳，危险地瞧着我。
    头顶响了道惊雷，我顿觉被人坑了——那山神确实很好地完成了任务，却将我丢在了虎穴，我这番牺牲委实太大了些。
    我咽了唾沫，寻思着再瞒下去实在划不来，还是如实招了划算。于是我遂将王母派于我的任务娓娓道来，一路添油加醋，最后作可怜状道：“小仙、小仙与山神法力低微，如此要务在身，可怜苍生无辜，不得已只得出此下策。唐突了上神，还望上神网开一面。”
    金鹏大神依旧似笑非笑地瞧着我，良久忽地凑上前来招手换我过去。只见他金色竖瞳瞬间消失，在我耳边低声喃喃道：“你真以为，方才你在树上与山神一番连妖精都听见的腹语能瞒过我吗？”
    我一愣，原来刚才一番慷慨激昂实在是浪费表情，遂恼羞成怒。他更是得意了，仰着头哈哈大笑，金色发丝在风中乱舞，很是耀眼夺目。
    他站起身来伸手拉我起来，我仰视他，顿觉太阳就在他背后，他竟毫不逊色。
    “走吧！山神与夸父那个疯子在一块真是令人无法宽心，还是早些将他们找回来妥当。等把夸父抓回来，我再将射日神弓找回来让你早日复命。”
    我一愣，这些大神们百无聊赖之时总爱拿我来开心，此人无聊时却做起好事来，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万事小心。
    蛮蛮利索地攀上我的肩膀寻了个舒适的姿势趴了下来，一气呵成很是熟练。
    我头疼不已，忽而想起金鹏大神方才所说的话，终于开始疑心这两百年的时间里是否真与这只红色的鸟有过□□。
    找到山神后，我才发现惊喜年年有，今年尤其多。
    他与夸父坐在一处，竟好似已经打成一片了。
    更诡异的是，夸父的断臂被接了回去，却是接反了方向。他的右手掌奇特地翻向外，手臂接口处红白色的血肉翻滚，甚是恶心可怖。
    看得我几乎要吐了出来。
    山神远远地瞧见了我，张开双臂朝我挥舞，一条长长的尾巴摇得很是可爱。
    唔，其实这个山神就是势力了些，本性还是很好的。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我遂也向他挥起手来。
    夸父顺着看过来，一派天真无辜地也学着朝我挥起了大手。可惜他的右手臂承受不了此番热情，竟被甩了出去。顿时热血飞溅，在空中划出了一条血红的红线。
    我俯下身干脆地吐了起来。
    一双手抚上我的后背，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轻声安慰：“别怕别怕，没事的——”
    金鹏大神的声音甚是轻柔好听，若在平时兴许我会感到些许温暖。然而一想到就是我背上的这双手将夸父的手臂生生折断了开来，便有无可言说的凛冽寒意从我骨子里冒出来，根本不可抑制。
    我几乎是颤抖着避开他的手，蜷缩着身体，用尽全力压抑心里的恐惧和厌恶说道：“我、我没事的——”
    我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没敢瞧金鹏大神的脸，只知道背上的手慢慢挪了开去。
    我几乎要欢呼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条蛇尾摇到了我眼皮底下，却是山神关切地瞧着我，轻声问道：“朝阳上仙，你可还好？”
    我握紧了拳，慢慢松开，勉力挤出笑容来：“我不碍事的，只是被那只手臂吓到了。”
    山神“喔”了一声，却拉着我朝他身后看去：“你瞧夸父的手臂已经不妨事了，方才金鹏大神已经接好了他的手。不信你看！”
    我颤抖着慢慢睁开眼，只见夸父一脸憧憬地仰视头顶上的明日，双手完璧如初。除了一旁树干的黏稠血红色还在汩汩地流，根本看不出那个人方才竟被拧断了手臂。
    山神说：“方才瞧你吐了出来，金鹏上神便施法治好了夸父。奇怪，他已经不见了。”
    我四处看了看，夸父已经昂首挺胸地朝着太阳跑了，却真的不见了金鹏大神的踪影。
    山神瞧着我的脸色：“朝阳上仙莫不是怕血？”
    我闭了闭眼，干笑着回答：“确实不太喜欢……”
    我低着头，只见脚边青草上沾满了血珠，却是山神的手掌在汩汩流血。
    “你受伤了！”
    山神竟浑然不觉，将手举到眼前来才惊呼疼痛。他随手扯了一旁的草药，嚼了几口吐在伤处，绿色的药汁瞬间被吞噬掉，伤口却还在不停地渗血。
    我念了好几个咒，也不知有没有用。山神却变出了一条脏兮兮的绷带将手牢牢包好，藏到了身后。
    他笑着与我说：“只是个小伤，不妨事的。”
    我惊叹：“这样不肯愈合的伤口竟然还是小伤吗？究竟是如何弄的、难道是金鹏大神打伤了你？”
    他低着头不看我，我招来云彩作势要去找王母。山神连忙抱住我的脚，嚎啕大哭道：“朝阳上仙千万莫要将此事告知娘娘！这是小神不小心弄伤了自己，怪不得任何人，更与金鹏上仙不相干！朝阳上仙若是将此事闹大了，小神便没有活路了！”
    他的模样甚是歇斯底里，我只得作罢。
    我与他聚首研究了甚久，好容易将那伤口勉强愈合了。山神的血几乎染红了整个树林，可我瞧着他的神色竟是欣喜的。
    我甚是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