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六记

正值人间中秋佳节。
    据说这一天，凡人是要全家相聚，赏月、吃月饼的。
    山神虽贪财，却言而有信。等到中秋节这日，便撺掇着要同我去人间吃月饼、赏月。我寻思着他才刚被放了那般多血，再让他请客委实太不厚道了，便提议说自己做来吃也是一样。至于赏月，人间的月亮想必与山上的差不多了多少。
    山神激动地两眼泪汪汪，双手抓住我浑身颤抖了许久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良久他狠狠握了握我的肩膀，垂着头双目擒泪踱开。
    我思忖许久忽而念及月老曾说人间有句老话曰“大恩不言谢”，遂恍然大悟。
    我与山神两个神仙，一个是朵花，一个是条蛇。我们二仙举灯就和面时该放多少水进去从傍晚讨论到深夜，山神踌躇满志摩拳擦掌扬言大干一番，却连我皆可看出此人乃是菜蛇一只，他甚至说因为我是朵花该多喝些水，很是豪爽地将一盆面粉倒进了水缸里。
    结果证明此路不通也。
    我托着腮，隐隐约约觉得我似乎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正值我即将想出何事之际，后羿却不知为何从那水缸里蹿了出来。
    我大惊：“你为何从那里出来！”
    后羿还穿着上次那身夏衣，破烂几块布几乎裹不住他强壮的身躯。只见他长腿一迈从水缸里走了出来，顺势狠狠打了个喷嚏，地上顿时多了一堆黏糊糊的面糊。
    后羿大掌一把抹掉了脸上的水：“我是来为借水的。只是姐姐你这水太奇怪了，为何其中还有面糊？”
    山神端着面盆路过，蛇尾扫过时后羿大惊地跳着躲过。
    后羿瞠目吼道：“你这畜生好生不磊落，为何忽而从后面出现吓唬于我？！”
    山神端着面盆很是哀怨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低头转身进了厨房，那条几乎掉光了鳞片的长尾拖在身后，形状很是凄惨。
    我看着他的背影很想安慰他说人间有句话叫“术业有专攻”，山神其实是个好山神，一个好山神不会和面做月饼实在算不得无能。
    后羿不曾给我这般机会，他望着满地的面粉恍然大悟：“姐姐莫不是要做月饼吃，为何不来找我？我来借水就是做月饼的。”
    我又惊又喜，忽然有种吾家有男初长成的自豪。
    后羿火速搬了家伙过来，轻车驾熟在厨房里捣鼓起来，不多久这破草棚的烟囱便炊烟袅袅。本仙娥下了凡这许久今日总算见着了人间烟火，心中顿时万千感慨，热泪几乎涌了出来。
    好后羿！才不多时辰便搬出了一大盘热气腾腾的月饼，看得我很是神奇。
    他搬出了长桌长凳出来，摆了一壶美酒并几只酒杯。中秋佳节，明月美酒，我这日子过得也算是圆满了。
    我欲对酒当歌也。
    后羿拉着我入席，途中自动忽略了蹲在墙角流泪的山神。我惊喜地看着面前各式各样香喷喷的月饼，还未来得及感慨生活怎能如此甜蜜，却听闻后羿朝草棚后招手喊道：“云遮兄，你为何一人站在那老槐树下？快些来入席！”
    草棚被后羿气壮山河的嗓子震得抖了三抖，我亦被他的话吓得抖了三抖——后羿周遭的一草一木皆在我掌握之中，何时竟多了人叫云遮？！
    只见不远处的老槐树下隐约站着一个人影，很是风姿绰约。见我们同时望去，那人却伸手轻轻拂去面前的枝条，黄晕色人间灯火映出他滚金边饕餮纹衣角，更是衬得身姿遗世独立。恰巧一阵晚风拂过，扶起那人颊边一撮金发飘扬于半空中，极是风流潇洒，引得无数春心荡漾。
    那阵风吹得如此巧合，我简直要怀疑是不是那人施的法。
    我晕了又晕，待那人走到我面前不足三尺处才将将缓过神来，勉强应道：“小仙见过金鹏大神——”
    他四下仔细瞧了一瞧，蓦地俯身问我：“蛮蛮呢？你真烤来吃了？”
    我立刻矢口否认：“小神不敢！小神便是将自己脸上的葵花籽炒了送与蛮蛮吃，也断不敢动您赐的神鸟。”我指了指屋内，“方才蛮蛮已然用了膳，现下已就寝了。”
    金鹏大神噗嗤笑了出来，极是颠倒众生。他掀了衣襟坐了下来，举起面前的酒杯一扬脖子便是一杯美酒下了肚。一连贯动作一气呵成，极是流畅迅速。
    迅速到我连颤抖着制止的时间都没有。
    金鹏大神举杯向后羿道：“云遮有些琐事在身，今日赴约竟是迟了。我先干为敬，还望后羿兄莫要见怪。”
    后羿举起酒壶咕噜咕噜便是半壶下了肚，多半的酒沿着他的脖子流了下来，他抬袖很是豪爽地擦了擦，大笑道：“这点小事无妨无妨。云遮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说话做事忒穷讲究，实在酸！”
    不得了不得了！我惊恐地发现，后羿说话的口气，竟好似忽然长大了不少！
    我已然分不清，后羿与金鹏大神交好和后羿神智逐渐明朗这两件事，究竟哪件事更令我吃惊了。明月依旧当中照，我张大了嘴却好似遭了雷劈。
    金鹏大神忽然看向我，低声说道：“不必吃惊。若是你也有我这样的读心之术，让后羿误会我是他的挚友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他嘴角边隐约的笑意很是高深莫测，我翻白眼，怎能忘了这位西天的菩萨很喜欢钻到别人的脑子里去瞧一瞧。遇上后羿这样脑子里一片空白的孩子，随便改上一改想来简单得很。
    可惜我没他那般厉害的本事，实在瞧不出这位神仙究竟想做什么。瞎猜伤神，我觉得还是面前的月饼通透些，遂决定招呼早已吓傻掉的山神过来吃月饼。
    山神略略回过神，摇着尾巴小心瞧着金鹏大神的脸色。金鹏大神好似没瞧见他，只顾着和后羿喝酒，很是开心。
    我挑了块莲蓉馅的递给山神，自己拣了块芝麻的，咬了一口只觉香脆酥软、令人拍案叫绝。山神将月饼握在手里只不肯吃，小心地打量圆桌另一边正在喝酒的两人，不无担心问我：“朝阳上仙，这眼下究竟是何情状？小神竟是一点都看不懂了，为何金鹏菩萨会与后羿坐在一处喝酒？”
    后羿的手艺简直乃神来之笔，我只得满口胡塞回答山神道：“你拿这样的问题问我，我却不敢去问金鹏上神，亦不敢随便猜测他老人家的心思。他们这些法力高深的上神岂是咱们能妄加揣测的？最差不过是一道天雷劈了我、元神化了灰。我反正是不想猜了，眼下只想吃月饼，左右不过是吃饱了上路！”
    我自觉此番话说得很是慷慨决绝，不料山神听罢极是忧伤地看着手中月饼，两眼几欲落下泪来。
    只听闻他哽咽道：“我还没学过做月饼……”
    我立刻绝倒，吐出塞了满口的月饼。
    金鹏大神忽而转过身来笑嘻嘻地问向山神：“前些日子本尊与斗战胜佛打斗之时掉落了不少金羽在你这里，不知今日却被你卖到了何处？”
    坏了坏了，我早告诉山神不能贪小便宜，如今人家找上门来了。
    山神吓得丢了月饼、蛇尾一软几欲瘫倒在了地上，声音很是颤抖：“小神、小神惶恐，那日见您与佛爷——”
    “你不用解释——”金鹏大神与后羿碰了杯酒，不耐烦地打断了山神，“本尊问的是你把金羽卖到了何处，又换得了什么。”
    山神伏在地上，声音听来很不真切：“小神不敢将菩萨的金羽拿来卖，小神乃是将那金羽收拾起来交与了岳山的菌人一族。他们法力高强，若不时常加以安抚恐有祸乱。上神若是不满意小神所为，小神立刻将金羽讨回来，一根不差交还给上神！”
    菌人一族我倒是听山神提及过，他们身量娇小，油头粉面，乃是地精；虽不及常人膝盖一般高，本事却实在不小。菌人的命格不在三界之中，既无生老病死也无七情六欲，只得靠不断修炼延长性命。那日我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央着山神带我见了菌人的首领，果真是没有七情六欲啊，只对金鹏大神的金羽爱若珍宝，真真将我同山神视为菠菜了。
    金鹏大神轻轻一笑正要说话，却只见后羿大掌在空中一挥，指向山神骂道：“我们一群人在一处喝酒赏月，叫你这畜生来已经是大大煞了风景。你这畜生平日里与我不敬不说，今日竟将云遮兄的金羽卖了出去，真真该剁了去喂狗！”
    我甚是诧异地看着后羿，只见他虎目炯炯有神，说话条理清晰，如同天神般教人敬畏，哪儿还有半分方才天真烂漫的糊涂样子？！
    不好不好！金鹏大神这一掺和竟叫后羿清醒了过来，如此一来原本“守株待兔”的计划得从长计议。王母、射日神弓、夸父……种种厉害关系纠缠在一处，我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脑中乱成一团麻，还未理出头绪来面前一只巨掌闪过，却是后羿隔着桌子单手将山神的脖子提了起来！
    “你这畜生，今日我要与你算算总账！” 后羿一双虎目瞪得滚圆，额头上青筋根根蹦起。一语罢了，他忽而转向我，语气极是自然亲切地与我说：“阿娥，将我的刀拿出来，我定要将这畜生剁了。”
    我如同遭了道雷，连同山神也被后羿的话给吓住，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方、方才，后羿叫我——
    阿娥？
    他这叫的莫非是——
    后羿瞧我愣在原处，撒手放了已然被掐晕了的山神的脖子凑过来极是亲昵地在我耳边说：“你放心，我只是吓唬吓唬他让他少动些歪脑筋，不曾真想要他的命的。我答应过你不去杀山神便一定做到的。”
    我微微侧过头盯着后羿的眼，很想高喊一声“老兄你仔细瞧瞧我到底是谁”。不料后羿忽而抚上我的下巴，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目上下打量我的脸，忽然醒悟一番高声怒叱道：“你不是嫦娥。说！你是谁！”
    我痛得说不出话来，一直在一旁看戏的金鹏大神却终于开了金口。他笑呵呵地拉过后羿的手将他强行按回了座位，又重新给后羿斟了杯酒说道：“后羿兄何必与两个山神过不去？你家娘子早几百年便偷了你的仙丹奔月去了，如今就住在九重天上广寒宫中。想来我们在此处喝酒赏月，她在那轮明月上也能瞧见。”
    金鹏大神笑嘻嘻地指着那轮金灿灿的月亮给他瞧，后羿极是疑惑地看看那月亮，又看看我，最后再看向金鹏大神，忽然高声叱道：“你究竟是何人，竟敢在我面前如此胡说八道？”
    金鹏大神似笑非笑地盯着后羿的双眼，一双金瞳极是深邃好似无数金色海浪在翻滚一般。
    我暗叫不好，连我都能看出来这是金鹏大神在向后羿施法、迷惑他的心智。
    后羿双目果然渐渐失了焦距，金鹏大神唇边的笑意愈发高深莫测。我心急如焚，还未曾多想上前狠狠推了后羿一把，他跌坐在地上瞬时如刚做了个噩梦一样。
    我惊魂未定，金鹏大神则笑着摇头，若无其事地垂下眼为自己斟了酒放到唇边慢慢品着。
    后羿缓缓坐了起来，面上渐渐清醒了过来。可巧山神正躺在他面前，后羿看了又看，再抬头正看到我。我心下一惊，正想着说点什么糊弄过去。后羿却直接略过我看向了后面，瞬间额头上青筋根根跳起，显然是怒极了。
    他指着天上那轮极是圆满的明月怒吼道：“你就这样丢下我！”
    后羿怒叫着跳起来，顺手掀翻了桌子狂吼着冲着月亮方向跑了出去，瞬间就隐在了黑夜深处不见踪影。
    明月依旧高高照，我愣在原地瞧着满地的狼籍，惊觉半盏茶前我还兴高采烈地要与山神、后羿吃月饼赏月来着，一转眼一个晕了一个跑了，遂感慨人生真是变化多端啊变化多端！
    金鹏大神蹲下来捡起一个月饼看了又看，丢了开去摇头感慨道：“真是可惜啊，如此香的月饼！”
    我怒目而视，忽而想起此人乃是罪魁祸首。
    他是西天的菩萨，他振翅九天云遮四海，他怎会能在意脚下如我这样的云泥？恐怕他落地时踩在我头上，还嫌弃我脏了他的脚。
    若非他闲得无聊拿我们这些小人物寻开心，我好好的日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闭了闭眼又睁开，终究忍无可忍讥笑道：“上神真是优哉游哉，可以放着如来佛祖的召唤不当回事，却来拿我同山神这样人微言轻的小仙来取笑，连后羿也不放过。您只管看戏好了，只等我们三人全死了便真的是皆大欢喜了！”
    金鹏大神震惊地看着我，酒杯停在唇边半天没动，像是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他眯着眼睛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低声问我：“你说什么？在你心里我就如此不堪吗？”
    一双金瞳深不见底隐含着极大的怒气，他一步一步慢悠悠走过来，好似一头野兽在同它的猎物捉迷藏，而我便是那头猎物。我怕到了极处，却又无处可躲，只得向后退去。
    终究是无路可退，金鹏大神蓦地擒住我的手，哑着嗓子问我，好似强压着不可碰触的痛楚：“为何从第一面起你便避我如蛇蝎？我是比你法力高些又怎么样，为何你要与我撇得如此清楚！”
    我左躲右闪却无论如何都闪躲不开如此高高在上的他，那熟悉的屈辱的无力感排山倒海地涌来，我几乎咬破了唇还是流下了眼泪。
    整整两百年了，我终究还是根本躲不过，不愿想不敢想却终究还是想起来，眼下只想投到那个熟悉的怀抱中诉说自己两百年来受的苦。
    谢僚……我的谢僚……
    金鹏大神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力气大得几乎拧断了我的手。他愤怒的话语好似无处不在，牢牢掐住我的呼吸几乎扼死了我。
    “谢僚？谢僚是谁？他是你什么人！”
    我握紧了拳又松开，来回好几遍都无法压抑那股恐惧，终究没忍住抬头正瞧见金鹏大神扭曲的俊逸脸庞，一边流泪一边用最恶毒的语气讥笑道：“这世间除了我记得他，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上神真人们谁会在意？谁会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