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六记

9 第九章


京师里最近刚来一位道士名为玄同,黑发及腰,玉簪束发,身着绛紫太极两仪八卦道服,手执拂尘,脚踏八孔道鞋,自称法力高深。经京城中街坊邻居检验,确实法力高深。今日帮了城南张家抓了几只捣乱的狐狸精,明日拔了王家姑娘腿里寄居的蛇妖,行侠仗义且分文不取,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一时名声大噪、大街小巷竞相传颂他的丰功伟绩,很是传奇。
    身旁还有个小道士,名为朝阳。
    不巧,那自称玄同的道士正是金鹏大神化成的。
    他这两日在京师四处做法,说是要想进那宫墙去见皇帝,首先得把名声打响,民间的舆论攻势要强,宣传要抓紧。是以,帮助百姓们解决点小麻烦在所难免。
    临行前蛮蛮鸟死死衔着我的衣角舍不得我,表情甚是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单脚跳啊跳死活不松口,我愣在当下不知如何好。金鹏大神镇定地指挥青青鸟上前阻拦蛮蛮鸟,二鸟先是缠斗再是抱首哭泣最后交颈缠绵去了。
    我直叹上神英明啊英明啊。
    可惜两月有余尽和些小妖小怪打交道,弄得金鹏大神满手狐臊味、蛇臭味,他很是烦恼。
    他叹道:“这京师里怎么连个道行深些的妖怪都没有?若是传出去我尽和小妖精过不去、面子上实在没法看。”
    我嘴角抽了抽,干笑着实在说不出话来。
    我心想虽说山神受了他三滴血七七四十九日内没有性命之忧,可是对西天金翅大鹏鸟来说取一个凡人的血真要这么山路十八弯这般复杂吗!
    金鹏大神看着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人间的皇帝乃是紫微帝星降世,一身系天下之安危,有灵气附体,即便如我也不可胡乱施法任意妄为。更何况近来我夜观天象紫微帝星周围妖气纵横,想是宫闱之中有了妖孽。趁此机会我正好为他除了妖,也是为苍生积德。”
    一番话说得起承转合十分正气,羞得我通红了脸,低头直骂自己为何以这般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看了我一眼,笑盈盈低头喝了一口茶。
    可巧外头又来了个人,姓李名允,我出去将他引进来,他弯腰道了声有礼,将自己的来意娓娓道来。
    原来此人是央“道长”将他失踪尽两年的老爹找回来。
    话说李老爹和他老婆伉俪情深,如斯贤妻美眷不知羡煞多少旁人。十年前漂亮贤惠的李老太却忽然病死了,曾经很幸福的李老头茶不思饭不想、日夜想他的死鬼老婆,半年下来面黄肌瘦、大有跟着李老太一块去的趋势。李允是个孝子,不能眼见着老爹跟着老娘去,便去寻了个厉害的法师,说是能让李老头和他的死鬼老婆再见上一面。李老头一听,嘿!耳不聋了、眼不花了,跳下病榻就能绕皇城跑上几圈,不带喘气儿的!
    法师说老头你听好啊,今晚贫道我做个法,你到那个屋子里便能见到你的亡妻。可是有点你一定要注意,等午夜三更天的鼓声响起来,你要立刻出来要不就没命了。李老头咧着嘴说知道了知道了,你赶紧做法我老婆等着呢!法师说那贫道就开始了啊。李老头笑嘻嘻回答赶紧的赶紧的。
    法师烧了香、献了祭,果然李老头进了那间屋子,从外头看里面有两人在灯下聚首、说说笑笑,想必是老头见到了老太。半夜鼓声响起,老头赶紧出来、心满意足。
    原本以为李老头圆了心愿该消停了,不到一年他却再闹起来,说既能见第一面一定能再见第二面、第三面。你这个法师不是法力高深吗?最好把我老婆弄活过来、与我长相厮守寿比南山才好。法师摇头说再见一面还好,人死却不能复生,贫道实在没有那个本事。
    李老头失望之极,却赶紧说那能再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第二年清明法师又做了法,这次李老头进了屋子,过了午夜三更天却不见他出来。法师急了,在门外拼命地敲,那屋子却熄了灯李老头再没出来过。法师叹气,与李允说你爹对你娘真是深情啊,宁可死都要在一处。李允急了,说你把我爹弄哪儿去了赶紧把他找回来。法师再叹气,忽然一阵大风刮过,他却跑了!
    李允找了那法师并老爹一年多,一点线索都没有。
    一语罢了,李允已是泪流满面。
    金鹏大神听罢,装模作样掐指算了算,将个李允看得两眼放光,我看得几乎忍笑忍出内伤来。金鹏大神法力高深,对这心算之术无甚感情,偏偏对人间方士那掐指而算的法术憧憬不已,曾经花了半日和我商讨这姿势是何原理,最终也没商讨个结果出来。金鹏大神点头如捣蒜,喃喃道果然博大精深云云。
    他摸了摸自己变出来的老长胡须,看了李允一眼说道:“你爹倒真是同你娘伉俪情深,即便不能同时死,也要同穴而眠。你若是真孝顺父母,还是莫要去寻了。”
    李允急了:“道长此言差矣,百行孝为先,如今家父下落不明,在下身为人子岂有不去找寻的道理?可怜我老父年事已高神智糊涂,一人孤身在外衣食也无人照应。在下一想到老父所受的苦便痛彻心扉,恨不得以此身为老父受苦……”
    李允言辞恳切,说着又哭了出来。只见金鹏大神半闭着眼抚摸长长的胡须不置可否,一脸高深莫测。
    我瞧着他可怜,就想着为他美言几句。只见金鹏大神睁眼摇头说道:“不瞒李大人,贫道虽是修道之人,此次进京却并非贪恋京都富贵,实乃仰慕丞相大名。贫道瞧李大人也是身居朝堂之上,若是能为贫道引荐一二,贫道定当竭尽全力为大人分忧。”
    李允愣了愣:“丞相大人心怀天下、日理万机,怕是等闲不得空。但道长既有此言,在下还是童生之时与丞相大人有些交情,想来若是在下奉上拜帖,丞相必定会召见于你。”
    金鹏大神点头并不说话,我连忙上前与李允交代了深夜时分作法的准备事宜,顺道将他送了出去。
    待送走李允后,回到大堂里再看金鹏大神却不再是凡间道士的模样,而是穿回了玄色饕餮纹长袍,一头美艳的金发及腰,旖旎绝代。
    我隔了老远朝他望,觉得此人实在高深莫测不可招惹。
    他招我过去,伸手便来执我的,我吓得连忙躲,怎奈他十分固执我竟怎么都躲不过,只想任由他去吧。金鹏大神看着我侧脸半晌我皆忍住不看他,良久他慢慢地缩回了手坐回了塌上。
    他微闭着眼,好似无限疲惫:“朝阳,你猜出那李允的父亲去哪儿了吧?你说这世间凡人不过匆匆数十载生命,却屡屡出了董永这样的情痴,连寻常的夫妻之间皆有这样的深情,这是为何?”
    月老说他等我等了十几万年,我却实在不敢信这样的话。金鹏大神却不等我回答,自顾自喃喃说道:“人间有情,董永、李老爹便是个中翘楚。即便是我,对他们也是十分羡慕。”
    他说罢仰头看我,金色双瞳灼灼燃烧:“道、佛两家皆讲究无欲无求,我却不能做到。平生心愿便是与红颜知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砍柴织布,在人间做对贫贱夫妻,此生无憾。”
    我歪着头,好似曾经也有那么个人在我耳边说过这番话,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清楚。再低下头去,却不在屋内而到了花园中,身上也不是道童装束而换了一身女儿装,发髻上只置了少许珠玉,浅笑着看向前面动也不动,却原来有人在为我描丹青。
    我浑身甚是酸痛,娇嗔道:“好了没?我都摆了许久了!”
    那人立在青玉案前,身形挺拔玉树凌风,面容近在咫尺却好似隔着千山万水,一片氤氲看得不甚清楚。只知道他声音低沉沙哑,甚是好听。
    “这便快了,你莫要动。”
    我依旧浅笑,问道:“描完了咱们去哪里?”
    “千山万水皆去得,只盼夫人不嫌弃我除了这只笔外便是孑然一身,笑话我建不了功名便好了。”
    我笑道:“这有什么!若是贪图享乐我这便回去做了那皇后,早不在这里了。这辈子我便跟定了你,砍柴织布,在千山万水间做对贫贱夫妻,此生无憾。”
    那人听罢仰头大笑,甚是爽朗。我却惊得回神,只见周遭高墙矮塌,我身上依旧是一身道服,金鹏大神稳当当地靠在椅子上看着我,何来的笔墨纸砚?
    我抚额,这大概是梦魇了。
    半夜三更天时分,李允依言在自己院中面西摆了祭坛、献了祭,金鹏大神挥着拂尘摆弄了老久,忽然头顶雷声大作、黑云滚滚,将明月遮得严严实实。李府庭院被好事人群围得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老头老太惊呼“天上神仙显灵啦”云云,少女们羞涩不已“你说这道长成亲了没?嗳道长能不能成亲?”云云。
    我听着,头痛不已。
    只见金鹏大神忽然睁开双眼,双手伸向前方天空虚空一握,只见一个黑漆漆的不名物事忽然飞来,离近了看好似是个方方正正的大箱子,正笔直地朝庭院里砸来。
    众人惊呼,立刻推推搡搡地大呼着救命跑开。那漆黑方正的物事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庭院中央,惹得尘土飞扬众人人仰马翻咳嗽不止。
    我捂住口鼻眯着眼睛,耳朵忙里偷闲捕捉到后面一个花样少女的羞涩心声“那道长招招手就有如此神通,以后嫁给他岂不是不愁生计?”
    我叹气,少女啊少女,若真能获得金鹏大神一颗真心献上,何止不愁生计?
    大神身在远处,无从感受她如此强烈的爱意。他径直领了李允到那漆黑物事旁,忽地一抬手将盖子掀开,原来那漆黑物事正是上好的桃木寿棺,里头并排躺着两具白骨,十指相扣唇齿相依,形状缠绵悱恻令人动容。
    大神对李允说:“你爹爹便是在这其中了。”顿了顿,“他已过世很久了。”
    李允并上庭院一干人等,当场愣在原地半晌合不上嘴巴。
    他惊得浑身发抖,跌坐到地上连话都说不利索:“这、这是家母的寿棺,难道……难道……”
    我是知晓情况的,不由长叹这世间情爱果然很伤人。
    李允当日找的那法师却有些本事,能通冥界鬼魂。他施法后领李老爹去的地方不是别处,却是李老太的棺材里。第一次李老爹及时出来,第二次却是自愿与李老太长埋地下、死而同穴了。
    凡间竟有如斯情深似海,实在令我感慨万千。
    一群人争先恐后趴上那寿棺嚎啕大哭,恸哭声震彻云霄、悲惨凄厉。
    李允李侍郎家里办了丧事,他向朝廷上了折子要守孝三年,即“丁忧”。朝廷也未为难,皇帝御笔批准并加以抚慰,封了他老母诰命夫人。
    即便孝服在身,这李允好歹是个守信的人。仍旧守约为我们写了拜帖送进了丞相府里,不巧丞相有病在身,推脱不见客。
    李允面露难色,这丞相前几日还精神矍铄向皇上嚷嚷着要收复失地、扬我大宋国威,怎么说病就病了?大神摸了摸胡须,笑得很是奸诈:“贫道不才,不仅精通黄老之术还略懂医术。既是丞相大人抱恙,贫道更该叨扰、以尽绵薄之力。”
    言下之意就是病得好病得好!
    李允咬牙想了想,大概是琢磨这个道长有些本事,若是真有妙手回春之术,将来丞相大人论功行赏,自己好歹还有引荐之功……
    这一番精密的脑中算盘是近来大神教我读心术后读来的,我不禁皱眉,这李允虽说确是个孝子,却是一肚子花花肠子难为君子。
    思忖一番,他遂点头称好。
    当朝丞相召见市井道士,虽说这道长不是一般的道长,说起来到底有些掉面子。可听李允将那道长吹得天上有地下无,不免有些心动。经过一番抓心挠肺的冥思苦想,最终求生的欲望踏着面子的尸体,丞相大人总算同意接见了那名为玄同的道长。
    我跟在金鹏大神身后进了丞相府大堂,又因丞相缠绵病榻多时,破例带了我们进了内室。
    这丞相果真病得不清,饶是我这样的小神仙看了,只见他印堂乌紫,双瞳涣散,心脉微弱,体寒发虚,戾气绕于其顶,我与大神对视一眼——这丞相明显是阳寿将尽了。
    丞相咳得撕心裂肺,好歹求生欲望还很强烈:“可是那位道长来了?快、快请道长帮我看看——咳、咳——”
    大神向丞相作揖道:“大人的病贫道已看了,如今病入膏肓医石无效,眼下唯有请两位司命的星君为您延年续命一条路可走。”
    病榻上的丞相一听此话,吓得咳出一口血,很是配合。
    他家人哭道:“既是如此,道长可有办法求求那两位星君为我们老爷续命?我家老爷爱民如子,平生行善积德,不该如此短命的。”
    我忍不住腹诽,那两位星君只怕还不够格让金鹏大神用个“求”字,可惜你们这群人肉眼凡胎舍近求远。若是将金鹏大神哄高兴了,他随口渡两口仙气将那丞相渡成仙也未可知。
    金鹏大神想了想说道:“法子贫道倒是有。需遣大人的一位心腹带上美酒美食于明日午时赶往城外麦地南边大桑树下,届时会有两位白发老人在那儿下棋。只需将酒肉奉上拜见二人即可,切记不可答话。”
    丞相家人不解,金鹏大神解释道:“那二人正是司命的星君。北边坐人是北斗,南边坐人是南斗。南斗注生,北斗主死。凡人受胎,皆从南斗过北斗;所有祈求,皆向北斗。大人生平行善积德,二位星君必定会网开一面的。”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此事听来神乎其技不知真假,去趟城外找棵桑树不难,可谁又知树下二人是否真是神人呢?
    金鹏大神理了理衣襟,垂目向丞相道:“贫道言尽于此,敢做与不敢做便取决于大人一念之间了。”
    丞相瞪着血红的眼挣扎着坐起来:“既是、既是如此,能否请道长为在下费神跑一趟?玄黄之术贫道不懂,府里又没个能耐的人,只怕见了二位星君也求不来福气,只求、只求道长能助我行将就木的老人。”
    金鹏大神闭上眼又睁开:“那二位星君都与贫道都是熟识,多年前贫道已为他人求过,此番再去恐怕二位星君再不会赏赐恩典,需个生面孔才能得他二老的垂怜。大人阳寿不多,究竟如何还需尽快计较,贫道这就告辞。”
    不待丞相反应,金鹏大神拉着我作揖离开。塌上的丞相又呕出一大口血来,整个府里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回了住处第二日金鹏大神照旧与我喝喝小酒、念念小词,他年长我许多,偶尔还将这天上地下的奇闻趣事说与我听。我面上装得一派镇定,心下却数着日子十分心焦。他正安慰我道山神绝无性命之忧时,门外锣鼓声震天,丝竹声响起。
    我正诧异,金鹏大神抚掌而笑,眉间神采飞扬好似天下之事尽在掌握,极是俊逸潇洒。
    他执了我的手说:“走,咱们进宫去看看那下凡的紫微帝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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