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六记

8 第八章


顿了顿,月老捋了捋胡须:“谢僚那孩子也该是你的劫,你又何尝不是金鹏菩萨的劫?”
    我抖了又抖:“月老你莫要开我的玩笑,我何德何能做金鹏大神的劫?!他随便拍拍手掌,我便一把灰斗不剩了。”
    月老叹气:“你可还记得两百年前第一次去我月老祠时见到的姻缘树,彼时我指了一段盘古开天地来便有那段孽缘与你看。那时我还不曾知晓,昨日金鹏菩萨遣了使者着我来看你,我才得知你竟是那与金鹏菩萨有着如此孽缘的人。”
    月老叹道:“朝阳小仙女啊,他等了你六道轮回、整整十二万年了。”
    我一愣,随即冷笑:“我若真有这般出息,当日也没得眼睁睁瞧着谢僚去死却没法救他。你说金鹏大神等了我十几万年,我却不信。即便是真的,我也没这福分担当。他的事我不敢知道,只求金鹏大神但凡对我有一丝怜惜,便放我一个安生的日子。”
    我又忆起当日谢僚瞧我不相识的冰冷眼神,忍不住流下泪来:“有个人不认得我了,即便我不要了这条命随了他去他也不认得我了。我实在不敢见他,不敢去死。”
    月老噤了声不再逼我,哀叹着“总是离人泪”云云转头去了。
    月老还有差事不敢久留,只与我话了些家常他便要走了。临走前他说寻空定将那两坛五色蜜搬来与我,叫我十分惊喜。
    待他走了许久我终于想起,竟忘了请他出去寻一寻后羿并上山神。此事事关我身家性命我竟如此疏忽,我十分悔恨。遂加紧吃喝好早日养好伤出去寻人要紧。
    事实证明,这比翼鸟如此受金鹏大神宠幸乃是有迹可循。它不仅无需我操心喂养伙食全都自行解决,那蛮蛮鸟瞧我手脚不便竟好心地顺手将我也给喂了,我欣喜若狂地吃起了软饭。
    那日我算算日子,后羿与山神并上金鹏大神消失了正好一个月。白日里竟一丝阳光都不见,头顶上乌云密布好似要下倾盆大雨。
    草棚外一阵骚乱响起,我正想着定是那骚包的蛮蛮又被野鸡调戏了,正拿起一只扫帚杀出去,一转身却撞上了一面黑漆漆的墙,竟将我原封不动撞了回去。
    我坐在地上好不狼狈,只觉全身骨架子都跌散了。我还未将虚张声势这招拿出来使一使,忽然下巴便被人捏了起来,我痛得啊啊出声,叫得十分实在。
    一稍显木讷的声音说道:“我道是何等的天仙,原来竟是这幅模样。天仙倒不觉得,味道很是好闻才是真的。唔,真是好香好香!”
    语罢一个黑漆漆的物事便往我怀里拱,我悚然大惊,待看清楚了发现那竟是一颗圆滚滚的脑袋!
    来人周身隐约有仙气,确认是个神仙无疑。而且是个不知廉耻的无耻神仙,他嘴唇都碰到了我的颈窝尤不满足,伸出手来便要扒我的衣襟向里探去。可怜我法力低微、手上又有伤,比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强不了多少。现下面对此番侮辱竟不能抵抗,正悲哀地想着该是现下就咬舌还是事后再悬梁,紫霞仙子那张冰山脸忽然出现在眼前——若葬身于此必定成那厮笑柄,九重天于我无恩,可为了自己纵然再法力不济也要抵抗一番。
    我手脚并用再加上一口利齿竟是如愿生生扯下那人一簇头发,疼得他护着头退了开去,勉强保住了我一身清白。
    来人疼得嗷嗷叫:“不是说你元神乃是一株葵花,我怎么看竟像是二郎神的哮天犬!”
    我这才泪眼朦胧勉强看清来人样貌,只见他生得倒是仪容俊朗、棱角分明,年纪不算大。可惜满身皆是污垢尘埃,还散发着阵阵恶臭好似多天不曾沐浴洗漱,形状很是邋遢。
    我又怒又怕,惊觉还有两坛五色蜜不曾喝,死在这里实在委屈。那人睁着漆黑的眼瞳盯着我瞧,上下仔细打量后忽而伸手将我凌乱的衣襟拢好。
    他木讷的声音很是沮丧:“真是无趣,我只是觉得你好闻罢了,竟将我当作浪荡的登徒子了。你既不喜欢,我绝不碰你就是了。”
    我渐渐止住了哽咽,壮着胆子问他:“你究竟是谁?你家人呢?为何只你一人在这里?”
    他漆黑无神的眼瞳转向我:“我家人皆死了,只剩我与母亲住在一处。我在家中几千几万年不曾出门,实在闷得很就偷溜了出来玩。听闻岳山的山神很有意思,我便跑了来有件事情要请教于你。”
    我不得不佩服王母的领导能力,才短短半年时光竟将我成了岳山山神这一事情昭告了天下,连眼前这位小仙童都听得我名号且不疑有他。难怪她与她的死鬼老头玉帝二人,历尽天劫还能稳坐凌霄宝殿,这其中的谋算心计光是想想便令人发指啊令人发指。
    眼下否认我乃是岳山山神显然不很明智,我将计就计地客串了一把配角。
    我仔细整理好衣衫仪容,说:“小仙童有何事只管说。”
    他的眼瞳忽地有了奇异的兴奋光彩,身子猛地凑上前来,还顺带了阵阵甜腻的腐烂臭味,简直令人作呕。
    “我来是问你借个地方,我想洗个冷水澡。”他重重地点头,“冷水,我一定要洗冷水澡。”
    我几乎要欢欣雀跃着鼓掌了,这小仙童竟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同我想到了一处,怎能叫我不惊喜。
    我欣然为小仙童带路,山神为我提供的住处附近正好有条小溪,流水潺潺清凉舒适,是个洗漱沐浴的绝好去处。
    日映岚光,雨收黛色,两岸奇葩异卉修竹乔松。小仙童脱下了一身已然脏得不便颜色的衣袍,一脚踏进了溪水中。
    我连忙转头,非礼勿视啊非礼勿视。
    眼见着小仙童就要衣衫半褪胸膛微露了,我却悲催地发现,自己竟是用尽了全力都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一丝半点。其实方才我便发现了,这一路从草棚到河边,我竟是一直盯着他的侧脸连眨眼都困难。
    难道我寂寞了两百年魂魄竟藏着偷窥美男出浴这种龌龊的念头?我陷入了极大的恐慌与自责中。
    我既是痛苦焦躁又是含着隐约一丝期待地眼睁睁看着小仙童褪下了上身的衣衫,很是惊喜地发现他虽看起来比我年岁还小,一身古铜色的肌肉却很有料。
    我因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而莫名欣喜且愧疚的心情已复杂地无法言说,斗争一番我安慰自己说既不能不看,不如现下好好欣赏转头便忘了就好了。
    我简直佩服自己的英明。
    不远处小仙童一只脚踏进了溪水中,我亲眼瞧着他只是随便踢了几下,整条小溪的水竟呼呼地蒸发瞬间就在我眼前消失了!
    我不可置信地上前查看,地上只剩了一条宽宽的山沟,一滴水都不剩了。
    小仙童极是沮丧,长长的油腻的黑发耷拉在额前:“我只是想洗个冷水澡而已,为何就这么难呢?”
    我想,这孩子想必早已意识到了自己常年不沐浴带给周围人的痛苦折磨,心中必定早有悔意,可世间竟不给他洗澡、改过自新的机会,真他奶奶的世道不举啊!
    我偏要带领他走向干净明朗的人生,遂改道带他去了山腰处的一处瀑布。
    他对自己不甚有信心:“还是就此算了吧,三界内我皆寻遍了,还是找不到沐浴的去处。”
    我偏不信邪,硬是到了瀑布旁狠狠一脚将他踢了进去。
    世事无常,许是这小仙童挣脱不了无法洗澡的强大命运,待他挣扎着站起来时,这条从山顶发源的极是浩大汹涌的瀑布便不见踪影了。
    小仙童只着了一条底裤站在巨大的山沟中央,形状很是凄凉。
    我气愤异常,这孩子难不成命格属火、竟是一滴水都不能近他的身吗?
    “他倒不是命格属火,这天地间的火皆是以他为本源,他自然是靠近不得水的。”
    一个颇具磁性的男声对我解释,我惊悚地叹道“不会吧”,眼角余光只见一头金发的金鹏大神好好地站在我身旁,蛮蛮不知何时回到了他身边,此刻与青青并成了一只鸟的模样站在他的肩膀。
    我的感慨惊天动地,这人间怎么就这么小呢这么小。
    小仙童倒是很高兴的样子,手舞足蹈撒丫子就冲金鹏大神跑了过去。所幸我与金鹏大神站得有些距离,要不看着如此活色生香一美少男仅着底裤向自己跑来,我的花盘铁定喷出鲜血来。
    显然金鹏大神不是为如斯美男第四度驾临岳山,一双依旧炯炯有神的金瞳直接锁定了我。
    小仙童木讷的声音很是哀怨:“我以为云遮你是找我来的。”
    我很是诧异:“小仙童你与金鹏大神难道是旧识?”
    金鹏大神一脸不满地看着我,几度欲开口说话最后低头喃喃道:“都跟他一起出来洗澡了竟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吗……”
    我虽不能转头,可我冷哼一声表示“我就不知道我本来就不知道现在还是不知道怎么了?”
    金鹏大神大约十几万年没受过此番冷遇,终于忍无可忍说道:“你想想你的元神是什么,再瞧瞧他根本进不得水中,你真猜不出来他是谁吗?”
    我想了又想——
    坏了坏了,这天上地下符合金鹏大神所说特质的神仙貌似只有一位。我眺望头顶这片昏暗无日的天空,再看看眼前这位黑发黑眼的仙童,无语凝噎。
    小仙童诧异的黑瞳表达着“你怎么笨到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说:“你都瞧我瞧了这许久,竟忘了葵花只对太阳有如此忠心吗?”
    好吧,小神现在知道了,您正是蓬莱扶桑的三足乌上神、羲和天后仅剩的第十个儿子。
    金鹏大神撇过头,嘀咕道:“就是知道天性相吸我才跑过来的……”
    我恭敬地行礼:“岳山山神朝阳见过金鹏菩萨、十皇子殿下,有失远迎,还望两位上神恕罪。”
    十皇子指控金鹏大神道:“这小葵花方才还是好好的,你一来她的口气就变得如同凌霄殿上那些小儿们一样无趣。”
    金鹏大神极是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一双金色眼瞳竟是说不出的黯淡。
    他低下头拉着我的袖子正想往回走,我坚定不移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良久垂下眼皮说:“我找回山神了,正在你的草棚中,你同我回去吧。”
    我心中大喜,抬头只见蛮蛮一下与青青分开单脚跳到了我的肩膀上,从翅膀下衔出一只鲜艳欲滴的果实碰了碰我的脸颊。
    我热泪盈眶,为当初竟有把蛮蛮扔进山沟里这种想法深感罪恶。
    十皇子兴高采烈地跟上,金鹏大神毫不犹豫地伸手拦在他面前。
    十皇子叫唤道:“这小葵花舍不得我的,她天生下来便要围着我转。不然你亲自问问她,可愿意让我走?”
    我抽着嘴角,虽是万分艰难可我还是要承认,一想到这位十皇子要远去我本能地便想拉着他的裤脚说“你怎么能丢下我呢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呀你走了我也不想活了”云云。
    我真唾弃我自己,真他如来佛该死的元神。
    金鹏大神面不改色:“我只是想说,不穿好衣服不许跟上来。”
    我不由自主地便盯上了十皇子胸前甚是方块的古铜色肌肉上,那一直积压在鼻子深处的鲜血憋啊憋憋啊憋终于没憋住喷了出来……
    回程的路上鉴于本人此刻虚弱的身体以及决不同某人有肢体接触的决心,三位年岁加起来有十五万岁的神仙竟选择了最原始的方式——徒步。
    一路上十皇子在前方自顾自走得很开心,我则紧随他的脚步眼睛一刻也离不得他,心中那股同情与依恋本能地愈发强烈。
    天上那些神仙菩萨大多不是好人,十皇子却是如斯天真烂漫好似孩童,实在是难得的好神仙!
    金鹏大神一路走在我身旁一路默默无话,我也不敢有任何多余想法心想敌不动我不动。
    他像是思忖良久才开口说:“月老是否将我与你的事告知你……”
    我一愣,说实话那番感人动地的痴情还真不曾上得我心,我只得老实回答:“小神不敢有僭越之心,更不敢妄想上仙的垂怜。”
    他的神色很是急切像是有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我只得想敌动我还是不动,继续若无其事地盯着十皇子的背影瞧。
    金鹏大神看着我,又看了十皇子一眼,思忖良久说:“其实天性这个东西没那么可怕,只要你心无旁骛你的元神便不会对你有太大的束缚。”
    我一愣:“啊?”您这说的什么意思。
    金鹏大神指着十皇子说:“就拿老十来说,虽说他的真身乃是与你最相吸的三足乌,但是此人已经几千几万年不曾洗过澡了,扶桑树上他的睡塌旁寸草不生,你实在不必因为天性便对他太过介怀。”
    我深思,十皇子因为真身乃是太阳而洗不得澡的惨剧我已亲眼目睹,明明他想做个干净爽朗的好神仙偏偏这该死的世道不许他变好,我便愈发同情他起来。
    金鹏大神亦深思,良久再接再厉道:“三界之内再找不出比他记性更差的神仙来,他与天后说好是一千年放假一日,而今日距他上次出来玩耍已有三千六百多年,他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我叹气,十皇子还在幼童之时父亲并上九个哥哥便死于非命,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孤苦伶仃,千百年来为自身天职苍生福祉只能将同一条路走上千遍万遍,这悲催的人生竟他逼成了这般模样,我抽噎着鼻子悲恸地几乎哭了出来。
    金鹏大神亦叹气,看了我一眼咬咬牙蓦地向十皇子高声喊道:“老十,我忽然忆起夸父似乎也在这里,你要不要与他见上一面?”
    十皇子大惊,左顾右盼:“夸父?他不是被抓住了吗……竟然在这里……云遮、小葵花,你们且玩着,我有事先走一步。”
    语罢踏上云彩便跑了,登时天地之间豁然开朗,祥光瑞气万丈,一轮旭日从东方冉冉升起!
    我远目,思忖着在这里高喊一声提醒十皇子眼下已经是傍晚了,想来他也听不到,遂作罢。
    我的眼睛渐渐能自行转动,一回首只见金鹏大神紧抿着双唇看着我。
    他沉默许久,最后说:“后羿与夸父我还不曾找到,射日神弓不在他们手中,老十暂时安全得很。只是山神不太好,你最好赶紧看看。”
    我一愣,慌忙进了草棚我才明白金鹏大神口中的不太好究竟有多不好。
    山神全身是血倒在塌上,红色的黏稠液体不停地流淌出来,染红了整个草棚。
    我登时哭了出来,想去叫醒山神只见他全身上下皆是大小不一的伤口,全都不曾愈合还在流血。那条掉光了腹鳞的尾巴几乎被砍了下来,只有一点血肉还连着身体。
    我转头睁大了眼瞪着金鹏大神,他极是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上前一步拉下我护着山神的手并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将他通红的血喂进了山神的口中。登时山神身上一些小的伤口便愈合了,断尾处也不再流血。
    我叹气,是啊,不会是金鹏大神伤了山神,以他的法力若真想害一个人,这个贪财的山神早变成了灰了。
    此情此景与两百年前太过相似,同样全是殷红的血,残破不全的身体,无意识的痛苦□□……我颤抖着几乎想吐了。
    身后金鹏大神双手渐渐揽住我的肩,我实在没有力气挣脱了,只得流泪任由他胡作非为。
    金鹏大神几乎是满足地长叹一口气,在我耳边低声说:“我有办法救他。我身上还有西王母送的灵丹,再配上帝王之血定能救好山神。”
    我一愣,哭得更厉害:“我怎么敢去放玉帝的血……”
    金鹏大神亦是一愣,然后浅笑着擦掉我的眼泪:“你若是想要便是放了他一身的血又有何难?只是山神乃是地仙,玉帝的血对他来说并无用处。这帝王可不是天上的帝王,是人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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