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六记

16 十六章


只听他木讷而略显兴奋的声音说道:“小葵花,许久不见。”
    头顶上乌云密布不见一丝阳光,我怎么竟然忘了……我怎么竟然忘了……
    我脱口而出:“十皇子为何不值班去反而来这高老庄,天上无日怎么了得?”
    十皇子直勾勾看着我:“我与母后说好一千年放一日假不用上天,今日距上次见你不多不少正是一千年,我便来找你来了。”
    我囧然,今日距上次拜见十皇子的尊驾实实在在连一个月都不到。
    可是这位烂记性的上神啊,偏偏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来,可叫人说什么好?
    十皇子不依不饶,蓦地凑上来在我颈边使劲嗅了嗅,总是没甚表情的脸竟有了一丝陶醉:“好香好香,小葵花身上总是如此地香。”
    我连忙紧紧护住衣襟万分警惕地瞪着他,这个十皇子第一次露面时的举动实在太惊世骇俗了,我怎能不好生防范?
    登徒子甚是得意地看着我惊慌失措的表情,良久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慢悠悠地转向使者,上下打量他一番道:“我瞧佛爷这身衣裳甚为不错,我好久不曾买过新衣裳,不如就现在脱了送与我罢!”
    使者傻了。
    十皇子说罢二话不说便要去扒净坛使者的衣裳,使者虽早不是什么黄花男神仙,可眼下他正经做了人间的百姓,同时又是个隐居的神仙,断不能如此容易地叫人占了便宜,遂抵抗了起来。
    于是使者便与十皇子纠缠了起来,解除了危机的我便在一旁摇旗呐喊鼓掌助威,时不时指点江山点评两句,将一个没有太阳的早晨过得很是精彩纷呈。
    唉,若是金鹏大神还在,定会冷哼一声说我们无聊,金色双瞳满是不屑却熠熠生辉……
    我正兀自出神,那书生扶着他老母亲慢慢踱了过来,佛爷陪在一旁。使者连忙住了手不再与十皇子纠缠,整理好了衣衫便与那书生作揖。十皇子意犹未尽却无人理他,只得怏怏地收了手,歪着头瞧着那书生母子,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
    书生搀他母亲坐好便与使者回礼,感激了一番自贬了一番赞叹了一番又将自己的处境描述了一番,总之将我们一群人狠狠酸倒后总算道明了来意——吃饱喝足睡够他便要告辞了,他还要进京赶考。
    使者挽留一番无果只得惋惜道:“陆兄执意要走老猪岂有强留之理?只是此处离京师路途遥远,老猪定要送陆兄一匹马算作脚力,这才能放心让你们上路。”
    嗳?我震惊,这使者适才分明已经将这山庄里唯一一匹骏马借给我作脚力了!
    眼下又不好发作,我连忙瞧向陆贾,用读心术将他的想法读了一番。
    陆贾心中甚是为难,他学的乃是儒学之道,自然知晓“君子固穷”的道理,于是只得下起狠心来拒绝。
    我侥幸不已,幸而这书生学的并非西天佛法,不知道接受别人的好意在和尚们中有个专业名词叫做化缘,于是就更不知道化缘的时候定是要厚脸皮的。
    他敬谢不敏,我刚松了口气,岂料使者又笑道:“陆兄只记得君子不可平白受他人恩惠,却不记得君子需以孝行为先。此去京师路途遥远,你正值壮年自然不妨事,可你老母亲已经七十好几却也要步行。如今我白送你一匹马你却不要,白白让你母亲受罪,我少不得要怪罪你不过是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罢了!”
    陆贾的脸都绿了,忙不迭接受下这不义之财,好证明他是个满口仁义道德的正人君子。
    我的脸也绿了,君子君子,不也有一说叫君子需成人之美吗?
    回头我定要和这陆君子好好商讨一番,他既称自己为君子,自然拉不下脸来与我这个弱女子争。大不了我用完了马亲自送他一程,顺带将他老母的风湿治好。
    马……嗳?我怎么好像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使者微微一笑,又说道:“我既答应了陆兄要送你一匹马便决不能食言,只是我这山庄里原本有两匹骏马,此前少了一匹,适才又将剩下的一匹送与了我的侄女。只能请陆兄再小住几日,待我将原来那匹找回来好送与陆兄。”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我喜不自禁。原来使者一开始便没打算让陆贾离开,这才编了一套山路十八弯的谎话。他既然确实要将马借给我,我自然不能小气,连他自称是我叔叔白占了我的便宜,我都不愿计较了。
    陆贾面露难色:“这……不知庄主原来第一匹马究竟去了何处、何时才能找回来?”
    使者微微二笑:“陆兄请听我道来。”
    高老庄里原本确实有两匹骏马,一匹枣红一匹奶白,生的是高大威猛英武挺拔。尤其是那白马,膘肥体壮飒爽英姿,天性又极其爱美,每日里不等使者将它擦得油光锃亮绝不出门;出门之后二话不说便站到山头最高处也不吃草也不做活,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便摆出千百种姿势与母马们眉来眼去,待母马扭捏着过来与它搭讪它又扭头就走根本不理会,十分可恶。
    使者大喜,好似一个从未实现的心愿在他心里头压了几千年,终于被他养的马继承了他的衣钵一般。
    这白马如此拉风,几年一过使者便张罗着替它正经寻匹漂亮的母马来。霎时高老庄里出现了一匹又一匹的颜色繁杂高矮不一的母马,随白马挑选。可叫人心焦的是这头母马们千红万紫,那头白马呵欠连天没有兴趣,连到了发情期也十分冷静不见一丝烦躁,遂碾碎了一地芳心。
    母马的主人们纷纷怒了——你这白马既然不感兴趣,何必大张旗鼓找来如此多的母马消遣,实在过分!
    使者十分护短——我家白马风流倜傥洁身自好,自然瞧不上你们这些■■■■、■■■■的母马!谁晓得你们家的马■■■■、■■■■……
    母马的主人们纷纷牵马走了,口中念道这老猪梦魇了罢、那马莫不成是断袖的吧?
    使者听罢陷入了极大的恐慌中。
    好在白马平日里不与朝夕相处的枣红马来往,枣红马配种生了小枣红马后也不见它捶胸顿足呼天抢地,使者初步认定它应该不是个断袖的马,遂稍微放了些心。
    时日久了,白马却依旧对那些主动献殷勤的母马不甚上心,整日仰首四十五度角望天极是忧郁。使者先是好容易不再忧心它断袖了,转而开始忧心难道它性冷淡吗?
    使者又当爹又当妈,真是操碎了心啊。
    为了证明他的衣钵继承者不是个性冷淡,使者开始将眼光投入广大的八荒六合去,立誓要将三界内最漂亮的母马拉来成全白马的爱情初体验。
    正当使者摩拳擦掌准备开始行动时,邻村的吕四忽而来告状说猪庄主你家的白马怎么老来骚扰我家的驴,使者震惊了;他家白马终于染指上吕四家花母驴二X开始携蹄踏遍花红柳绿时,使者震撼了;当驴唇终于对上马嘴产下一头骡子时,使者终于镇定了。
    使者镇定地关上大门,再不许白马进他家的马厩。
    吕四乐得开怀,遂高兴地拉着白马一家三口回他的吕家庄。白马虽万分不舍但总归敌不过来之不易的爱情召唤,一步三回头、双目含泪地离开了高老庄。
    使者叹气感慨道:“当年老猪真是将一颗心都巴给了那匹白马,谁叫它如此不长进竟叫一头驴子勾了去,真叫老猪伤透了心。”
    陆贾大汗,半晌说不出话来。十皇子歪着头若有所思:“我每每听闻人间有情真爱无价,既然那白马真心只喜欢那花母驴,你何不成全了他们?”
    使者忿然:“老猪宁可永远不见它,也见不得那头母驴在老猪面前耀武扬威!”
    十皇子随意道:“你不想见那母驴说来也简单。不如直接偷偷将那白马阉了,它羞愧难当自然抛妻弃子跑了回来,你何必这等苦恼?”
    我:“……”
    十皇子啊十皇子,您的脑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呀!
    更惊悚的是,使者托腮显然已经开始考虑这项提议的可行性。
    陆贾的老母亲终于忍不住插嘴道:“既然猪庄主的白马现在正在吕家庄,又不肯回来,那老身与犬子可如何是好?”
    使者终于从那可怕的建议中回过神来:“陆兄不必忧心,这白马虽然不愿和花母驴分开,但它总归对我还念些旧情。待我向那吕家庄走一趟将那白马与花母驴一同借回来,正好送你与你母亲上京。”
    使者瞧了一眼十皇子又说道:“可巧这天上一时半会儿太阳不会出来,天色如此糟糕你们母子二人怎能赶路?不如就在我这高老庄住上一阵,边等太阳出来边等老猪去借马,老人家正好借此机会修养几日。”
    陆贾自然千恩万谢,他老母亲直喊遇到了活菩萨。
    佛爷蹲在假山石头上捶胸顿足哈哈大笑,我也一口险些噎住——老人家啊老人家,你这声喊歪打正着,眼力着实不错。
    老人家复又坐了石凳上去,无限感慨:“不瞒猪庄主说,如今咱们老百姓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了,兵荒马乱不说,连太阳都不出来可叫庄稼人怎么过活?老身在老家原有一亩三分薄田,可老天不长眼实在过不下去了,这才卖了田投奔京城的远亲去了。若是还能守着,老身七十有三,这把年纪哪儿愿意千里迢迢远走他乡啊?”
    说罢便低头哭了起来,老泪横流。陆贾也忍不住抹起眼泪来,怕惹老母更加伤心只得勉力忍着。
    这老人家几句牢骚发在平时不打紧,眼下却不偏不倚发在了一群神仙前;若是发在佛爷与使者也不打紧,说不定那二位古道热肠还能上天为她讨个说法,却正好发在了三足乌太阳面前。
    这可如何是好!
    我与使者万分惊恐地小心瞧向十皇子,只见他漆黑不见底的眼睛一丝波澜也全无,仍旧歪着头动也不动地打量那被打碎了一地的石桌,面色如常般木讷无神,好似什么都没听到。
    可怜我同使者既来不及将十皇子拉开,也不能阻止老人家滔滔不绝的血泪控诉:“听闻上古时期天上竟同时有十个太阳,这可叫人怎么活?幸而那时有个叫后羿的神人射下了多了的九个,天下才算安生了。可现在后羿也不在了,咱们的死活可叫哪个神仙来管啊?”
    话音刚落老槐树下一个八尺大汉伸了懒腰站起身来,看着年近不惑却一脸天真烂漫的孩童神情。只见他打着呵欠道:“是哪个在叫我的名字?”
    电闪雷鸣——我终于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忘掉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我竟然让后羿与三足乌处在一个院子中!
    俗话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据闻当日后羿射日射红了眼,不管不顾举弓便要射下最后一个太阳——便是今日的十皇子。后来不知为何不曾动手,竟成了他人生的一大遗憾。
    今日二人见了面,不论是十皇子为报杀兄之仇一掌将后羿拍死,还是后羿将十皇子杀了,我都逃不了干系,只等洗干净脖子上斩仙台便好了。
    电光闪石之间,使者早已抢先护在愣在原地的书生母子与后羿面前;佛爷也跳下了石头站在了十皇子身旁,小心翼翼地瞧着这个太阳的脸色;我站在原地流泪哀怨道死不瞑目死不瞑目死不瞑目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倒是十皇子仍旧愣着一张脸不辨喜怒,只是转了头不再打量地上的石桌而是打量着后羿,倒叫人看不懂了。
    佛爷干笑着:“叫老人家见笑了,我这个家奴幼时撞坏了脑袋,时常说些混话。偏偏他又爱看些名曲戏段,不知从哪儿找来上不得大雅之堂的杂书来,看了以后便整日自称为后羿古人,怎么与他说都不听。我与弟弟劝了许久都不见效,好在他只爱胡乱说话倒也没惹过麻烦,您只别信他就好了!”
    老人家不明所以,只得怏怏地点头连声称是。
    佛爷这话作了法没叫后羿听到,明是说与陆贾母子听的,其实却是说给十皇子听的。
    我捏着呼吸万分紧张,不知十皇子当年有没有见过后羿,更不知佛爷这番胡扯能不能骗到他。
    众人万分小心地瞧着十皇子,只见他忽然眨了下眼睛,扭头不看后羿反而径直地走向坐在石凳上的陆贾的老母亲,唬得我与使者佛爷连忙齐齐地站在了老人家面前,严阵以待。
    那个瞬间我在心中与我留在九重天蟠桃园里三尺见方的泥土匆匆告了别。
    十皇子瞧都不瞧我们一眼,漆黑没有眼白的眼睛直勾勾地瞧着老人家,棱角分明的五官被层层污垢遮住,不见一丝喜怒哀乐。
    他木讷不带情感的声音说道:“老人家只管放心,明日这太阳一定出来,你尽管放心赶路便是了。”
    说罢抬脚便去向后院,背影十分潇洒。
    走到半路十皇子忽而停住左顾右盼,愣了许久遂扭头请教使者道高老庄的厢房在何处,他要去休息。
    使者这厢才刚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冤家是与他说话,连忙应声带十皇子去了后院厢房。
    我长长松了口气,心想适才白与我的泥土告别实在浪费感情,忽又想起竟忘了与月老为我埋的几坛酒告别,实在失策。
    一直眨着求知二字的大眼睛的后羿不明所以,遂抓了我的手问道:“姐姐,适才走了的那人是何人?为何一身臭味却不洗澡?我一直没见过他。”
    我无语凝噎,后羿啊后羿,你却叫我如何回答?
    我想起了佛爷适才那番胡诌,只得现学现用拿来再将后羿骗上一骗:“方才那人死了九个哥哥,他受不住这般苦楚便疯了,从此不爱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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