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六记

17 十七章


经此一事,可见金鹏大神之前说十皇子记性极坏确实不假。
    他的记性坏倒是不打紧,一个月尽可当一千年来用。可他这一提前给自己放了假险些杀了后羿,顺带害死我,十分要命。
    后羿玩了一整日累了便去睡了,陆贾吃了晚饭感激了一番自贬了一番赞叹了一番又将自己的处境描述了一番,总之之乎者也将我们三人齐齐酸倒后总算表达出了他的意思——他要睡觉去了。
    我与佛爷使者目送他扶着他母亲回房后,如临大敌般纷纷瞪大了眼睛操着家伙守在了后羿门外,生怕三足乌不小心睡醒时忽然想起“有个杀兄仇人还没杀还是先杀了他再睡吧”,一刻皆不敢掉以轻心。
    佛爷端了一海碗的蜜桃抱在膝盖上愤愤地啃个不停:“若是老孙的金箍棒还在,老孙一定叫那小乌鸦先吃上一棍。若是死了就地埋了,若是侥幸没死便踢回蓬莱扶桑去,何必如此麻烦还叫老孙在此守着,可恨可恨!”
    我战战兢兢地听着,佛爷牢骚还不曾发完,却将矛头转向了我:“你这小葵花快些将后羿领回去,老孙好早些了事回花果山去,再不领这恼人的差事!”
    我点头哈腰千恩万谢连连说等后羿醒了立刻将他带走,佛爷只顾埋头啃桃子根本不拿正眼瞧我。我越说越委屈心想我是招谁惹谁了,自打从王母那里领了差事后几个月没睡上个安慰觉、操碎了一颗玻璃心。如今山神重伤了,夸父跑了,射日神弓不用想了,后羿就快死了,我就快圆满了……遂一个没忍住便哭了出来。
    使者安慰我道:“我师兄乃是有名的刀子嘴豆腐心,他心下苦恼便有些口无遮拦其实全无心的,你切不可放在心上。”
    我哽咽道:“真、真的吗?”
    使者十分笃定:“想当年我■■■■、■■■■、■■■■,是师兄不计前嫌对我悉心教导,遂教我看透了■■■■与■■■■,从此老猪再不愿沉迷于那■■■■、■■■■的事,终皈依了我佛。”
    我:“……”
    满耳皆是“■■■■”、“■■■■”,我只觉被调戏了一番,低头哭得越发伤心起来。
    佛爷遂被我绵延不绝的哭声彻底惹毛了,随手把个啃干净了的桃核儿砸了过来,正狠狠砸在我的脑门上。
    佛爷怒道:“这小葵花实在可恨!老孙已经不计较那许多来帮你守得后羿周全,偏偏你还有这般多的牢骚与委屈,哭得真叫人心烦!”
    唬得我连忙噤声不敢再哭了,只得咬着自己的手背抽搭个不停。
    我怎么想都委屈,只觉一切皆是飞来横祸。终究忍不住胡思乱想,若是月老还在我便有人对酒当歌,若是山神还在我便有人同甘共苦,若是金鹏大神还在……
    只有使者心肠还算好,先去安抚了斗战胜佛再来安慰我。我小心谨慎地瞧着使者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令我吐血的话来,还好他只说让我去小心盯着三足乌的梢,兵分两路好歹后羿也安全些。
    我从善如流拔脚就跑,生怕背后再有个桃核儿砸上来。
    我隐了身形悄悄爬上了十皇子的屋顶,掀开瓦片伸长了脖子一看——里头灯火通明却寂静无声,一只蚊子的影子都找不着。
    我傻了——人、人呢!
    这可怎么得了?莫不成他已经睡醒直接找后羿报仇去了?
    我连忙驻耳倾听,但闻后羿住的那片依旧风平浪静不闻半点打斗声,房间里后羿同往常一样鼾声震天睡得十分香甜,叫我略略放下了心。
    我探鼻仔细嗅了一番,那股熟悉销魂的馊臭味十分浓郁,说明十皇子绝对不曾走远,适才放下的心又狠狠地提了上来。
    此刻我才深刻明白为何二郎神君总牵着他的哮天犬到处溜达,事实证明养一只有奇功异能的宠物是多么有先见之明。在外可以耀武扬威、到了九重天都可以横着走,在内可以拴在家门口防狼又防盗,关键时候还可以用来搜寻那臭不可闻的三足乌!
    我见识浅薄不曾养得这般好的宠物,只得揪着自己的鼻子顺着那味道寻过去。
    待那臭味越来越浓、浓得我不得不从揪着鼻子改为捂住鼻子时,谢天谢地啊总算让我瞧见了天上地下最后一只三足乌的背影——
    我举目望了望四周——嗳?他为何坐到这里来?
    这、这不就是传说中那匹爱上了不该爱的驴子的白马曾经住过的马厩吗(我为什么要写得这么纠结啊话说你们都看懂了吧)?
    他一动也不动,为了我的小命我不得不深思起来。
    从金鹏大神身上我总结出了“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亦是不动”两条御敌良策,遂决定先藏起来静观其变。
    只见十皇子抱着自己的膝盖默默靠墙角坐着,油腻腻的黑发挡住了大半的脸根本瞧不清楚脸色。我隔得老远看着他在长明灯下投下的缩成一团的影子,莫名觉得这只三足乌其实远没有他表现出的那么木讷。
    根据“敌不动我不动”的御敌良策,十皇子坐了多久我便坐了多久;十皇子坐了不知有多久我便坐了不知有多久;十皇子坐了直到天长地久我便坐了直到天长地久……
    我真是等不下去了,低头沉思“难道所谓的御敌良策其实隐藏着极深的针对性吗”的时候,远处长明灯下的十皇子总算稍稍动了尊驾。
    我立刻屏气凝神小心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只见十皇子霍地站起身随手拢了拢油腻腻的长发,又伸手摸了下马厩里面一个十分耀眼的物事,我移开眼看去——嗳?在长明灯的照耀下我看得十分清晰,那绝对是个奶白色的马头。
    我惊了!
    那匹白马并非一马孤身在马厩中,左边乃是一头毛色十分花哨的长耳朵驴子,右边是一头长耳栗色鬃毛的骡子,三X紧紧依偎在一起十分温馨。
    我大彻大悟,想必这就是让使者操碎了心的白马一家子!
    嗳?话说使者还未启程去吕家庄,这三X却是怎么回了高家庄重新进了马厩中?
    我这边千头万绪千丝万缕理不出个章法来,那边十皇子继续抚摸着白马的下颌,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虽然依旧纹丝不动,两只黑漆漆的眼睛却隐约有了一丝光亮,教我平白揪起了心。
    那白马闭上双眼哼哼唧唧显然十分受用,一旁花母驴烦躁地踢着蹄子正表示抗议,电光闪石间只见白马像是被针扎了一般蓦地睁大双眼跳了开去,一声嘶鸣很是惨烈。
    我慌忙定睛看去,只见刚刚被十皇子抚摸过的马皮冒着些许白烟像是被火烤了,可怜兮兮的白马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极是委屈地瞧着十皇子,犹豫再三后遂边呜咽边退到了马厩里头,重新投入了与花母驴还有栗色骡子的怀中。
    十皇子怏怏地收回手在身侧握成拳,一团孩气的脸庞依旧木讷不见喜怒亦不见哀乐。
    许是天性所至,我在暗处瞧着他长长的背影,说不出的难过。
    我唉声叹气,半晌没动静的十皇子却蓦地回头直勾勾地瞧着我藏身的方向,木讷的声音平静如水不闻一丝波动:“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出来罢!”
    啊啊……被发现了!
    我尴尬地踱过去,边点头哈腰边想还是先扯些“今天天气不错”的话题,十皇子十分不买账,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你的味道老远我就能闻到。”
    我点头——
    同样的话我很诚心地也想这样说……
    十皇子又说:“你身上这么香,你竟然还想躲?”
    我摇头——
    同样的话我实在不能违心地这样说……
    十皇子决计不可能感受到我如此复杂的心情,转头又看了一眼紧紧依偎在一处的一家三X,默默蹲回了墙角随手捡了一块石头开始在地上涂鸦。
    他边画边自言自语:“我将白马还有驴子、骡子都牵了过来,那老人家明天可以赶路,她应该不会再怪罪我了罢……”
    我愣了半晌方明白过来,遂语塞。
    那老人家只是随口抱怨惯了,自己都未免都放在心中。听的人却未必也能如此随意,这十皇子看起来跟孩子一样没有心机又不爱说话,只怕很是死心眼。
    我愁啊愁,冥思苦想怎样才能将这一根筋的孩子从自责的死胡同拉出来,十皇子低着头只顾涂鸦,我遂起了好奇心踱到他背后望了一望——
    我的如来佛祖玉皇大帝啊,这不是八荒六合锦绣江山图吗!
    只见十皇子头也不回,手指着图上一角,平静无波的声音稍显稚嫩。
    “卯时一刻,经过这里。”——他所指乃是大荒之东的大言山。
    “卯时二刻,经过这里。”——他所指乃是大荒之东的合虚山。
    “卯时三刻,经过这里。”——他所指乃是大荒之东的明星山。
    ……
    “戌时一刻,经过这里。”——他所指乃是大荒之西的大荒山。
    我囧然,十皇子瞬间画了这么一副栩栩如生的地图出来,却是为了将他每日巡视的地点挑着九个说与我听,用意叫人十分费解。
    我闷头想了许久,觉得万没有可能体会十皇子那近乎诡谲的思路、无法领略他的教诲,遂决定还是斩钉截铁问清比较好。
    “小仙不明白,您画的这个图、说的这些地方是什么意思?”
    十皇子木然转过身仰首看着我,眼眸漆黑:“当年我九个哥哥被后羿射了下来,肉身不能乱放,便被一一压在这些地方。”
    我震惊!
    九、九只三足乌!
    十皇子目不转睛,好似说着与他全然不相干的事:“我每日当值都要路过这些地方,每日皆要在九个哥哥的尸身上走上一遭——不,不是——我八哥的尸身掉进了万魔窟,群魔撕扯他的肉身要在凡间放天火,当年奉命找他的孔雀大明王嫌一个一个去抓麻烦,一个九天雷将万魔窟炸了个粉碎。我八哥是最疼我的,那一箭原本是射向我的却被他挡了去,可怜他是十个兄弟中最心善的一个,到头来却连一捧灰都留不下。”
    我噤声,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只见长明灯在十皇子脏兮兮的脸上投下一片黄晕。
    “我每日当值每日都觉得难过。九重天的神仙在我之上,什么都看不见;凡间的人不过百十来年就又入轮回,天上地下,谁都不知道我到底走了多少年。”
    顿了顿,他闭了下眼睛瞬间又睁开:“连我自己都忘了,我在那条路上到底走了多少回。”
    我边听边觉得心疼得要命,平日里那些插科打诨的话全忘了干净,也是天性指引我此刻却生生将十皇子的痛也感同身受了一回,眼睛涨涨的十分想哭。
    十皇子黑漆漆的眼睛动也不动地看着我,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抬手碰我的脸。
    我被他忽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个激灵,只觉得面颊上忽而一阵滚烫。
    十皇子连忙将手收了回去,慢慢垂下眼皮,良久说:“你真的好香,昨日我差一步踏进压着五哥的赤水上空,忽然闻到你的香味,还没想清楚便不管不顾地跑了过来。”
    我匆匆将泪水逼回去,平息了下说道:“小仙别无长处,就只剩了一身香。上神若是真喜欢,看上哪块了小仙立刻扒下来炒利索了送给上神,留给您当值的时候好磕着吃。”
    一番话说得十皇子一愣,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竟仰头大笑了起来。
    我亦愣住——
    这天上地下我是不是最后一个见到这个脏兮兮的呆笨三足乌大笑的神仙?
    十皇子素来穿的一身黑,他的笑声带了几分童音却十分开怀,好似一片混沌的天地间忽而射入了第一缕光线,教人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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