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六记

土地、山神们早已哆嗦地站不住脚，老远瞧见月老与我像是瞧见了救星，边念着“阿弥陀佛”边迎上来：“你们可算来了！这就是殿下口中直念的朝阳吗？你快去劝劝殿下罢，殿下一直将自己沉在咸池底半步不让人靠近，娘娘哭红了眼睛殿下也不听。九重天的太上老君近不得殿下的身便拔不出那要命的三清丸来，再拖下去恐怕殿下就——”说罢竟掩面哭了出来。
    他们说话颠三倒四我也听不明白，眼下也没时间去问个明白，月老急得催他们带头领路，这旸谷仙岛芝兰香蕙，瑶草奇花自不必说，我半点没有欣赏的兴趣，只急急地跟上土地们穿过一条白玉廊桥。我匆匆瞟了一眼，两岸皆种满了新鲜的向日葵花，十分可爱灿烂。
    土地们熟门熟路带我进了一偌大宏伟的山洞，洞上匾额没有题词只刻了一只金光闪闪的三足乌。洞内极是宽阔、黑压压地站的全是神仙——我匆匆瞥了一眼，西天、南海、东方、北冥、十洲九岛七十二洞神仙全都到了，忒齐全了！
    三足乌垂危，怕是三界内的神仙都要来瞧瞧。
    我一仰头，站在我面前的正是南海普陀落伽山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世音菩萨，连忙磕头行礼。菩萨一把搀住我向月老问道：“这就是朝阳吗？还行什么礼？赶紧救人是正经！”
    这上神们密密麻麻地站了一屋子我也拜不过来，遂唯唯诺诺点头称是。菩萨喝令众人让路，一把将我带到了一个翻腾着滚烫池水边——想必这就是传说中的咸池，十日曾经沐浴而栖的地方了。
    这池水边也同样热闹。
    为首站的乃是玉帝王母并上太上老君元始天尊。
    玉帝怒道：“我看你这老君老糊涂地该上斩仙台劈一劈才对，那三清丸能让三足乌碰吗！你先是管理丹药不严惹下如此滔天大祸，现在又束手无策救人不力，你是真想将那蛮荒之地住上一住了？！”
    老君哆嗦着跪下擦了把汗：“玉帝容禀，先前确是小仙失职才会让十殿下误食了三清丸，小仙自当领罪。只是眼下十殿下沉在咸池底无论如何不让小仙靠近，小仙无法将殿□□内的丹药逼出来、小仙真的是无能为力呀！”说罢又抹了一把汗。
    玉帝怒不可遏却也无可奈何。
    王母站在另一边，扶着一位见着眼生的中年贵妇。只见那贵妇衣着华贵妆容精致装饰等级竟与王母无异，身份如此尊贵此刻却已是哭得不成样子，一双凤目瞧着池水深处的大乌鸦哭着喊道“我的儿啊”之类。
    我大胆猜测，这贵妇想必是十皇子殿下的母亲，羲和天后了。
    王母边为天后拭泪边轻言安慰她，一抬眼不经意瞥到了站在观音菩萨一旁的我，眼神瞬间凌厉地起来。
    我左顾右盼思忖着“今日阳光好明媚”这样百试不爽的鬼扯淡用在此处似乎不合适，正抓心挠肝思索先说些什么好，好在王母根本就不曾打算给我机会开口。
    “你还愣着做什么！十殿下在咸池里一直叫着你的名字，你快些将他劝上来好叫老君医治！”
    羲和天后一听忙止了眼泪上前紧紧抓住我的手，泪眼朦胧：“你就是我儿一直惦记的朝阳？你快去劝劝他罢，他是什么身体呀怎么能吃得三清丸？你快去劝他出来我们好救他！”
    一山洞的神仙皆伸长了脖子指着我窃窃私语，说的皆是我的名字，我咽了口唾沫表示压力很大。
    不管十皇子殿下为何念叨我的名字将我拖下了水，冲着他如此好人我也要勉力救他一救，王母与羲和天后这般恩威并施实在多虑。
    我趴在池边看了看，这池水辽阔得望不见边际，我探头朝升腾的滚烫氤氲中望了一望，隐约可见深不见底的池水中藏了只漆黑的乌鸦，定是那闹别扭的十殿下。
    我以手做喇叭大声喊道：“殿下是我小葵花朝阳，我看您来啦！您不要再闹别扭了快些上来罢！”
    语音刚落一直沉在池底的大乌鸦忽而一个翻腾浮出了池面，把个咸池掀起了个惊天骇浪。我忙作了个法防止池水溅到我身上，老远瞧见十皇子殿下扇着翅膀停在小吃上空，硕大的漆黑眼珠子透过蒸腾的水汽直盯着我瞧，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一眨也不眨。
    周围一片欣慰的叹息，我再接再厉又与他套了许久交情却不见十皇子再有举动，依旧是睁大了乌黑的眼睛看着我。我心焦不已遂毅然决然道：“小葵花知道了，想必是殿下喜欢小葵花身上的香味却天性善良不忍心开口。殿下如此宅心仁厚，若是殿下确实喜欢，小葵花这就将自己砍了送到老君的炉子里炒上一炒、只盼您别再同自己过不去！”
    说罢我起身一把拔了增长天王的慧剑作势朝自己的左臂砍下去，引得洞中的神仙们阵阵惊呼。
    我边砍边在心中焦急地呼唤“赶紧来人拦住我赶紧来人拦住我”，忽而面前一道黑影闪过我还为反应过来手中的剑便被人劈手抢走了。
    我十分庆幸，好在十皇子不负我望与我默契颇深，他再晚一步我这左手便真不保了。
    我定睛一看，只见十皇子手持宝剑站在我鼻子前不足一尺的地方，全身湿漉漉的，一张木讷的稚嫩脸庞颜色雪白，漆黑的眼睛依旧不依不饶地盯着我。
    洞中神仙皆长长地舒了口气，两百年来倒叫我头一遭听到了万人大合叹。
    此前我以青龙为坐骑飞了许久早已两腿发抖，方才又被王母吓了一番，此刻总算大功告成，顿觉心力交瘁手脚无力，只颤声叫了一句“十皇子”便晃晃悠悠很没出息地倒了下去。
    十皇子二话不说便抛了手中的剑，一把将我搂住。他的衣服湿漉漉的，原本滚烫的怀抱竟变得十分冰冷简直叫人难以忍受，我迷迷糊糊好像听到十皇子低声说“终于能抱你了”云云，之后便很圆满地昏了过去。
    我迷迷糊糊做了一个长远的梦，梦中尽是一片猩红色简直触目惊心，我甚至好像能闻到血腥味，衬得这梦境如真的一般。
    我惊呼一声总算醒了。
    待我再醒来只有月老守在跟前，他瞧我睁了眼如释重负地直念“阿弥陀佛”，我眨了眨眼看清楚月老身后时，顿觉方才那个笑实在失策——
    他背后站着的神仙何止几重山呀！
    我又惊又喜顿觉压力非常大，原来此番阴错阳差救了三足金乌竟成了三界的英雄，只是睡个觉也有几百几千人在床前守着。
    我清了清喉咙想道一句“仙友们不必客气这原本就是朝阳应该做的”，正想抬手作挥一挥衣袖状，却发现我的手不巧正被别人抓在手中。
    十皇子漆黑的眼睛几乎是欣喜地看着我，眸中好一番光华：“小葵花你醒了！”
    一旁的羲和天后上前抚摸十皇子漆黑的头发温柔说道：“这小仙娥已经醒了，现在你可以听娘的话、让老君给你拔药了罢！”
    众仙们站在后面连连称是。
    我低头哭泣道表错情了表错情了表错情了……自作多情了自作多情了自作多情了……
    十皇子劳劳抓着我的手根本没放开的迹象，只是仰头看着羲和天后眼睛眨了又眨：“娘，孩儿从前心心念念便是能在咸池之外的地方沐浴、能抱除了您之外的人。前日孩儿查看了古书典籍、吃了老君的三清丸，可算丢了这一身的滚烫，可以抱着别人却不伤害她了。娘，您让孩儿将这滋味好好体会一番再拔药罢，孩儿不求千秋万世，只求这样过个一年半载便心满意足了，求娘成全孩儿。”
    都来听听都来听听，我们每日沐浴在阳光下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却教这没心眼的孩子受这么多罪。
    可不只是因为我是朵葵花，便胡乱替三足金乌说好话。
    天后登时冷下脸来：“你不要命了吗？娘已经依了你、等这姑娘醒了再和你计较，你还与我讨价还价！一年半载？一年半载后你元神早散干净了还拔什么药？”
    众仙们站在后面连连又称是。
    十皇子垂首不说话以冷暴力对抗之，一行人对这品性古怪的十皇子束手无策。天后没法子左看右看忽然将眼神锁定在了我身上，我思忖半晌方明白她老人家是要我劝说十皇子拔药。
    我想了想这是为了十皇子好，便将好话坏话搬了几大箩筐来说与十皇子听。岂料他滴水不进从头到尾好似低眉顺眼实则彻底无视我，我这厢口干舌燥他老兄却充耳不闻简直拿我当空气。
    我火了！
    鉴于此前曾经成功过一次的经验，我左顾右盼忽而瞧见站在前排的哪吒三太子脖子上系了一条老长的红色围嘴，二话不说抢了过来勒住我的脖子便作上吊状。
    我撕心裂肺向十皇子哭喊道：“殿下是太阳朝阳是向日葵，这天下葵花多的是太阳却只有一个。殿下若不赶紧将那要人命的三清丸拔干净了结果一定是元神溃散，太阳都溃散了我这向日葵还有什么盼头，不如早早弄断了这花茎，好过再也见不到太阳的下场！”
    说罢便拉着围嘴的两头勒住自己的脖子，舌头不由自主地便伸了出来十分应景。
    一干神仙全部袖手旁观干瞪眼瞧着谁也不来拦阻我十分配合，除了哪吒三太子竟瞧不出我的用意还要上来抢回他的围嘴，被托塔李天王一把拎起来扔到房门外去了。
    许是我一番哭诉太过凄厉，可算吓住了十皇子。他连忙从我手中抢下三太子的围嘴，看着我半晌方对天后娘娘点头说孩儿这就去拔药。
    我十分欣慰，果然这天下万物皆是相生相克，对付十皇子需要一哭二闹三上吊方可。
    千盼万盼。
    总算盼到了十皇子乖乖地让老君替他拔了体内的药。这三清丸与十皇子阴阳相冲，十皇子身体又强健，是以还不曾有太大损伤。
    不曾有太大损伤，也就是说还是有损伤的。
    罗里啰嗦拖了这许久才拔药，老君将取回来的三清丸来来回回数了几遍，终于确定少了三颗。
    十皇子刚拔了药便开始吐血，看来那三颗丸药确实已经被他给吃干净了，这下药力才慢慢显出来。
    老君和药君焦急不已，聚首商讨了半天也讨论不出个结果来。天后急了，怒叱道：“你们这帮小儿，我儿到底怎么样有什么方法医治？你们倒是说话呀！”
    老君连连作揖：“娘娘息怒，不是小仙们不肯医治而是此番殿下吃了三颗三清丸，体内阴阳相冲无法根除。只因殿□□质特殊，在外不可施加药石在内不可乱渡修为。小仙与药君商量许久，觉得只有一种法子或许有效，可左思右想这法子太难又算不得法子，是以不敢开方。”
    天后挑眉：“什么法子如此艰难？这天上地下不管什么我都能替我儿寻了来，你只管道来！”
    老君等的就是这句话，遂高高兴兴地说了实话。
    缺的不是别的，正是同十皇子一样至刚至阳的神兽。
    老君答道：“若能得同殿下一样由纯阳之气而成的任何物事或人，小仙自有办法将殿□□内的阴气拔干净。只是这上古神兽大多圆寂或消隐了，小仙实在不知该从何找来这一股纯阳之气。”
    话音刚落，那黑压压的神仙群中忽而响起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大声叫道：“太上老君且慢，我知道从哪里去找这一股纯阳之气。”
    我顿听之下只觉这声音如此耳熟，忽而一个花花绿绿的小人在面前一闪而过，定睛一看那跳到老君面前的正是一个不足三尺的粉面赤臂的小人——
    乖乖隆地咚，那不是野仲吗？
    我立刻远目，寻找那熟悉的旖旎绝代的金色长发，瞧了许久方确认那人并没有来，莫名觉得有些失落。
    野仲森绿色的大眼睛极具深意地瞪了我一眼，三下两下便跳到了老君耳边，也不知这日游神窃窃私语同老君说了什么，说到最后老君竟是捻髯抚掌笑了起来，俯身向天后作揖道：“真乃不幸之大幸也，娘娘，殿下有救了！”
    ~~~~~~~~~~~~~~我是第一次出场的分割线ORZ不出现不行啊~~~~~~~~~~~~~~~~
    不知为何野仲一出现十皇子便有救，更不知老君所说的有救是如何救，总之他们在一处商讨一番后觉得这旸谷并不适合十皇子殿下养病，得换一处清静的地方才好。
    十皇子闻言立刻举手指向我：“我哪里也不去，我就要去小葵花的岳山。”
    那个瞬间我唯一的想法是，我为什么要救他，我为什么要救这只忘恩负义的乌鸦？
    之前您吞了三清丸却一直念叨我的名字，这笔账王母还不曾同我算，您便又来添上一笔，分明是嫌我死得不够快！
    鉴于十殿下无人可比拟的重要性以及一根肠子直到底的傻劲，他刚提出要去岳山住王母与天后便派人将殿下的细软收拾了要门外的青龙先行搬运过去，看都没看一眼我这正牌的岳山山神。
    月老安慰我说，十殿下绝不可能与我挤一个草棚，天兵天将们会实砖实瓦造一个宫殿出来，等十殿下走了便是我住，绝不含糊。
    我无言地望着他，我岂是怕住宫殿住处富贵病的人？
    我是怕王母秋后算账，那宫殿便是埋葬我与我那三尺见方泥土的地方。
    是以一帮人浩浩荡荡帮着十皇子搬了家去岳山、问都没问我一句，早已吓傻的山神被托塔天王从山沟里揪出来被吩咐诸多事宜，七千身着铠甲的天兵们瞬间便造了座金光闪闪的宫殿出来，我被勒令留在殿中守着十皇子半步不准离开。
    今日真是狗血啊，我总算得空坐下来开始思考究竟为何我总是惹上这样麻烦的事情？
    这个千古难题从我摊上射日神弓这鸟差时便萦绕在我脑海中迟迟不得答案，我始终愁眉不展。
    一直盯着我不眨眼睛也不怕长针眼的十皇子忽而开口道：“你一直都不说话，你不高兴和我在一处吗？”
    我：“……”
    怎么和您说呢？
    能同太阳相距如此至近，单纯对我元神来说自然十分欢喜；可是同太阳如此接近的后果却是，叫我的肉身被王母盯上了梢，却是悲从中来了。
    这番复杂的缘由说了十皇子也未必懂，还是不说更妥当些，于是我少不得要将他哄上一哄：“小仙没有不高兴，只是第一次同三界内最尊贵的上神住在一处，小仙十分拘谨不知如何相处罢了。”
    十皇子拉住我的手揣进怀里，我只觉他的手虽不像方才那般冰冷但还是远比不上之前那般滚烫。
    他眨了眨眼睛：“为何要拘谨？你我将来是要做夫妻的，若是为夫现在就给了你什么压力你可要现在说清楚，我一定全都改了。”
    哦——啊！
    我傻了——
    夫妻！！！！！！！！！！
    “是我之前说得不够清楚还是你不曾领会到？” 十皇子口气理所当然，表情忽然有些羞涩，“小葵花——不！朝阳，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