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六记

20 二十章


几乎是一瞬间,我立刻便回忆起下凡那日月老同我说的话——他告诫我那姻缘树上长出了我的名字,此番下凡切不可动凡心。
    我心焦得夜不能寐,见到山神时我开始忧心是同他,见到金鹏大神时我转而开始忧心是同他,见到人间的小皇帝时我又开始忧心是同他,自打后羿叫了我“阿娥”后我一度忧心是同他,但是苍天可见啊,我从来不曾将绵绵不绝的忧愁转到孩子一般的十皇子殿下身上去。
    眼下他如此目光如炬信誓旦旦,我囧然,这孽缘竟然是和他吗——
    天意难测天意难测,这也太难测了。
    我可是一直以下犯上地将他当成儿子看待的!
    好在我这段时间以来已是受过惊涛骇浪的打击,瞬间便平复了突突直跳的小心肝儿,勉强保持一派镇定。
    我思来想去,觉得十皇子虽对我确实十分地好,我却实在没可能同一个长相、脾性还是孩子的人花前月下。还是趁现在相识不算长,早早将十皇子那呼啦啦往上蹿的小火苗掐断是正经。
    我仔细回想了平日里看的戏文,将那棒打鸳鸯段子回忆了一番,顿觉其实凡间那些戏文的作者专业知识十分渊博,那些规则竟是放之三界皆准的。
    我清了清喉咙:“十殿下你我尊卑有别,我配不上您——”
    十皇子接道:“母后已经答应我了,只要你点头我们立刻成亲。”
    攀龙附凤嫌贫爱富极端势利眼的父母——不存在。
    我再说:“朝阳法力低微,一接近您的身便被烧死了。”
    十皇子再接道:“唔,此前我同老君谈过,他已开始炼制能让我身体不那样滚热的药了。”
    不容二人比翼双飞共结连理的身份——不存在。
    我咽了唾沫:“十皇子,朝阳只得实话实说了,朝阳受不了您这样——不拘小节。”
    十皇子继续接道:“其实你之前看到的那个咸池就是我的浴池,只是水太烫我不爱洗。既然你不喜欢那以后我天天洗。”
    女方装矜持拿来刁难男方的法子——被摆平了。
    我忍无可忍,只得叹气实话实说:“十皇子,我不喜欢小孩子。”
    十皇子一愣:“哦,那我们将来不要小孩子。”
    我:“……”
    最关键的实质性问题——男方根本不明白。
    我无语凝噎,一抬头瞧见这新起的宫殿乃是实砖实瓦真材实料,估计我这一头撞上去铁定血溅五丈命丧当场。我寻思着要不真撞上一撞以死明志,忽闻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生生打断了我正要上演的好戏。
    “朝阳是不会嫁给你的,老十你赶紧死了这条心罢!”
    我又惊又喜,忙转头看去——只见来人一身月白色云雷纹长袍,连玉簪都省了却将一头及腰的金发披在身后,整个人闲闲地斜靠在门框上,神采奕奕顾盼神飞,将这满堂金玉皆比了下去。
    果然是许久不见的金鹏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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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这才知晓,野仲同老君窃窃私语的内容竟是金鹏大神受了重伤,需得将体内多了的阳气除了、再补上阴气阴阳调和方可。
    老君异常兴奋,说你那里那只鸟差阴气啊,正好正好我这里这只鸟差阳气,咱们赶紧把这两只鸟凑在一块儿。我把你的阳气拿来你把我的阴气拿走,谁也不亏。
    我大囧,这哥俩儿好的,赶趟了。
    老君鬼扯了一番内气不足元气受损云云,总之要将二位上神放在一起将养调理才可事半功倍。正好丫鬟都是现成的,这小葵花和两位上神关系都不错,就在屋子里一头一个摆上两个病榻,小葵花就在中间铺了铺盖好两头照顾,两不耽误。
    十皇子连连点头赞成。
    金鹏大神不发一言直接上了病榻躺下。
    我:“……”
    我真火了,太上老君一把年纪不懂我这个黄花女神仙的一颗少女心就算了,你们两个成年男子神仙却教我将铺盖铺在你们病榻中间,早起穿衣晚睡脱衣的,难道你们竟没想过我会害羞啊!
    我怒了,正想拔脚就走忽而一条青色蛇尾游到我眼皮底下——
    面前山神距离尚不足一尺,只见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表达着“你敢走吗你敢走一步试试我立刻劈死你因为你一走我也必死无疑不如先把你杀了我再自杀”之类的信息,叫我浑身皆起了疙瘩。
    我抽嘴角,托塔天王真是英明啊英明,洗脑洗得忒彻底了。
    我咬碎了银牙艰难万分地点头,山神振臂欢呼转身便将我的铺盖扔了进来,从外面落了锁任我声嘶力竭呼天抢地绝不开门。
    他跑得忒快,我真怕他闪着腰。
    我唉声叹气,认命地将铺盖在两位上神的病榻之间铺好。十皇子歪着头看了我半晌,伸手拍了拍他那床鸳鸯戏水天蚕丝锦被同我说道:“朝阳何必在地上铺床,上来同我一起睡。”
    我与金鹏大神同时怒目而视——你想干什么!
    十皇子一愣,慢慢缩回了殷切的目光不再提他的建议了,我抚额,这简直是造孽啊造孽。
    金鹏大神满意地重新靠回美人靠上,看向窗外的山明水秀,金色双瞳半眯着,极是撩人。
    只听他慢悠悠念道:“啊,我真是饿了。”
    我:“……”
    我深吸了几口气,向他行礼道:“上仙想吃些什么,小仙这就去准备。”乌鸦炸酱面乌鸦烩面乌鸦麻辣面乌鸦炒面随您挑。
    他转过头看着我,金色眼瞳似笑非笑:“我要吃的你准备不来——罢了罢了,我入乡随俗就在你这岳山随便吃一点罢!”
    这倒提醒我了,这岳山方圆几百里的野味皆被后羿打了干净,只剩下一种动物还算生机勃勃——乌鸦。
    金鹏大神打下一只乌鸦塞进嘴里,同族被杀戮的十皇子提出抗议,被无视之。
    金鹏大神打下两只乌鸦塞进嘴里,同族被杀戮的十皇子再次提出抗议,被无视之。
    金鹏大神打下一打乌鸦塞进嘴里,同族被杀戮的十皇子提出强烈抗议,被无视之。
    金鹏大神打下一群乌鸦塞进嘴里,同族被杀戮的十皇子提出强烈不满的抗议:“你是故意的吧你一定是故意的其实你想吃的是我吧……”
    金鹏大神瞥了他一眼:“你以为我真想吃吗对你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你从来不洗澡谁想吃你啊……”
    二鸟旁若无人地吐槽,我则认命地收拾遍地的乌鸦毛。
    屋内正热闹,老君进门行礼,要为金鹏大神与十皇子疗伤。
    这铁定不需要我在一旁伺候了,我飞似地逃了出去。
    正巧野仲在门外,坐在石头上半仰着头望向漆黑不见阳光的天,神情极是高深莫测。
    他好歹曾经叫我一声师傅,我便思忖着以“今天天气真差呀”为开头与他去上第一堂课,岂料野仲忽然回头睁着碧绿的大眼珠狠狠瞪了我一眼,蹭地一下钻进草丛里便不见了身影。
    我十分费解,总觉得他这次同金鹏大神回来二人皆带着秘密,尤其是野仲,眼神阴霾少言寡语,好像变了一个人。
    我汗颜,实在是我这师傅上不得台面、文武皆落于他人之后才将徒弟教成了这副模样。
    老君拿出了看家本事,治疗的效果却不好。
    虽金鹏大神一直不肯说他因何受的伤,但他功力根基十分深厚,一番修养已是七七八八好得差不多了。
    十皇子殿下的状况却不太好。
    怎么医治都在吐血,体温始终不能恢复到原本那样滚烫,叫老君十分心焦。
    可十皇子竟对自己的病欣喜万分,趁人不注意对我吐舌头,十分可恨。
    金鹏大神看了我一眼,斜靠了下来对老君说:“老君莫要着急。依本座看这事也简单,最关键的一环早就在老君你怀里揣着。”
    老君总算见着了救命稻草:“究竟如何对症下药还望大鹏菩萨不吝赐教。”
    金鹏大神慢悠悠说道:“本座还记得,千儿八百年前彼时斗战胜佛还是齐天大圣的时候,你将他扔进了八卦炉子里烧了七七四十九天。没将他烧死反而炼出一副火眼金睛,从此他成了天下一祸害、我西天一败类(话说某米真的很想用“阿三”啊但是与语境不符啊)。本座想说,你不妨将八卦炉转到离宫位:离乃火也,火克阴。然后将咱们偷吃了三清丸的三足乌扔进去炼上七七四十九日,保管多少阴气都除得干干净净。”
    老君连连作揖出门便差人上天去搬八卦炉。
    十皇子漆黑的大眼睛眨啊眨:“你果然是想吃我!”
    金鹏大神心满意足地转头,随手将一头长发拢到一侧,笑盈盈地看向窗外的满园芳华。金瞳熠熠剑眉入鬓极是风流。
    我忍不住在心中竖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天上一日无日人间便不可活,何况十皇子已连着病了三日不曾上天,玉帝早已心急如焚生怕人间要造反,一听说八卦炉可以治了十皇子的病立刻雷厉风行派遣天兵天将搬炉子去。
    再听说这修炼需七七四十九天,玉帝十分为难——人间如何禁得起再有四十九日无日?
    老君掐指算了算,禀告道当日将斗战胜佛连烧七七四十九日意在要他的命,此次炼烧三足乌却是治病,只需三日便能马到成功。
    玉帝十分欣喜。
    太上老君的兜率宫正在第九重天,那八卦炉有些重量天兵天将们难免吃不住。老君与托塔天王商量了一番,决定从东海龙王那里借些脚力来。
    便是比龙王低等一些的龙族——应龙一族。
    东海龙王敖广亲自压阵,南海龙王敖钦殿后,八条成年健壮魁梧的应龙一人抓着八卦炉一角,从第九重天处飞来。
    刹那间只见天地皆为之变色,地动山摇雷霆九天,电闪雷鸣中但闻阵阵龙吟直教人心惊胆寒。
    我抚额。
    听闻东海龙王敖广说话做事最讲究个排场,平日里连出恭都要神龙摆尾、不搞得波涛汹涌气势如虹绝不甘休。老龙王年纪大了死要面子,偏生玉帝老不记得给他个机会现两手,老龙王被晾得心灰意冷心如死灰。此番好容易有个舞台让他大展身手,据说老龙王一早就养精蓄锐、把个搬运工也当得欣喜若狂十分称职。
    可惜啊可惜,东海龙王掌管天下之水,若是在海面上吼上两嗓子必定是波澜壮阔摄人心魄十分拉风。可我这岳山满打满算也才一条小溪、一小片湖,老龙王此番雄心壮志吼破了嗓子,却十分不幸统共掀起一个小水花。
    但闻老君“唉哟”一声抬脚避开,不曾沾上半滴水。
    老龙王十分受伤。
    他阴沉着脸交付了八卦炉与老君,没有立刻回他的龙宫却一转身将矛头转向了我:“你可是岳山的山神?”
    我揪着衣襟左顾右盼:“这这这,小仙是后来的,岳山是另一个山神做主——”
    老龙王目光如炬:“你这岳山风景秀丽钟灵毓秀,却只有这两条小水沟实在难看。本王看你这小葵花慧根十足十分投缘,这就上奏雷神劈了岳山的山脉、斩了岳山的灵根,将我浩瀚东海水引进来如何?”
    我汗如雨下,这这这,这如何使得?
    山神啊山神,这关键的时刻你却不像个男人教我这个弱女子挡在前头,再拖下去岳山灵根被劈了,你小命就没了!
    我寻思着无论如何要拖上一拖,在老龙王如斯殷切热烈的眼神压迫下连思考都万分艰难。忽而我灵光一闪忆起那老龙王家三太子的事情(大家一定记得三太子被哪吒抽筋扒皮的故事吧),听闻这些年都不太敢有人和他老人家谈起这短命的三太子,老龙王必定想儿子想得紧。我不妨将这话题与他唠上一唠,权且拖时间。
    我清了清喉咙正要开口,忽闻背后一低沉沙哑的男声响起,我转头一看,正是伤已养得差不多的神采奕奕的金鹏大神。
    即使没有太阳照耀,他一头飘逸金发依旧流光溢彩极是华美。
    他笑盈盈地瞧着老龙王:“这不是东海的敖广吗?今日刮的什么风,竟叫我三生有幸见到了你!”
    不过一瞬,老龙王原本志在必得的剽悍眼神顿时消失无踪,却缩手缩脚眼神闪躲。一条龙活生生被金鹏大神轻飘飘一句话给逼成了一条虫,叫我十分诧异与佩服。
    老龙王竟手脚皆在哆嗦:“小龙见过大鹏菩萨。大鹏菩萨平日里不是在西天听佛祖开坛布经,就是在北冥打坐参禅,小龙怎有机会瞻仰菩萨尊容?菩萨这句话却叫小龙如何禁得起?”
    金鹏大神眼角越发眯得利害:“你东海敖广禁不起,这天下还有谁禁得起?想我大鹏鸟仰慕东海敖广是个爽快的人,几千年来几次三番下帖托你送我几条火龙或应龙,你推三阻四说没有。一百多年前扶桑三足乌向你要龙,你转身便挑了最肥最大的火龙送了他好几条,还随赠了一条最难得的青龙。此番厚此薄彼,你敖广还敢说你没有蔑视我大鹏金翅鸟?!”
    很久以前听说的一个传闻忽然跳进了脑海,我顿觉寒毛直竖,吓出了一身冷汗——
    老龙王眼角青筋阵阵跳起:“这如何是小龙厚此薄彼?只是十殿下要龙只要三条,用来当坐骑的;您要龙开口便是三百条,却是用来吃的。小龙不能救下北冥的蟠螭一族,却决不能再将火龙、应龙送与您口中!”
    话音刚落原本在不远处悠闲捕食的八条应龙忽而好似受了惊吓,齐齐挣扎逃窜起来,朝着我们这个方向仰天长鸣。
    我与老龙王一齐抖。
    原来原来,难怪日前他说他爱吃的食物我准备不来。
    这西天如来处的金翅大鹏鸟以食龙为生,难怪与老龙王亲切不起来。打个在人间耳熟能详的比方,这场景简直就是耗子见了猫啊!
    金鹏大神极是向往地看了那应龙群许久,回头对着悲愤不已的老龙王说道:“敖广如此说却将我误会成贪图口腹之欲的恶棍了。你莫说什么吃不吃的话,那群火龙被吓到了。”
    我与老龙王怒目而视——分明是你,是你吓到它了!
    老龙王一把年纪显然禁不起这般调戏,作揖拜别匆匆带上弟弟敖钦并上八条应龙飞升上了天。
    金鹏大神无限可惜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从没尝过,却不知那应龙什么滋味……”
    我觉得两脚皆在发抖,左思右想觉得生物链上这一环着实无比神奇。
    金鹏大神沉浸在到嘴的龙却眼睁睁见它飞了的痛苦中,那头老君已经起了炉子开了火,就等将那不听话的三足乌下锅。
    十皇子到底心孩子气,面上虽保持着一派镇定,手却在宽大的袖子下紧紧抓住我的手,很有些发抖。
    我想了又想,便向老君讨教了煽风点火的规矩细则,自告奋勇要为十皇子护法。
    十皇子漆黑的眼眸霎时星光闪闪甚是动人,二话不说便脱了外袍跳了八卦炉。
    金鹏大神默默抬头看了我一眼,金色长发散下来遮住了大半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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