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六记

21 二十一章


人死如灯灭,皮囊坏了魂魄不伤;妖魔鬼怪们长生不死,却没有元神没有魂魄更没有下个轮回。
    我们神仙一界,躯体不死元神不灭□□不起意念不伤。平日里自在逍遥偶尔行侠仗义斩妖除魔造福百姓,可若是遇上了天劫,这元神下场如何便看天意了。
    神仙不能决定神仙的命运。
    老天也不准备老老实实将他的打算向我们交代清楚。
    是以,我至今也不知道两百年前谢僚被杀后,他的元神究竟是重新投胎还是灰飞烟灭。
    求了两百年都求不来一个结果。
    我只知道,他这棵千年铁树是个难得的好材料,尸首被兜率宫的太上老君要了去垫八卦炉子。
    距离上次在天牢中与他那个血淋淋地见面他却认不得我,整整两百年后,直到今日我才得以再见他一面。
    待将仙童们都打发去休息,我默默跪下来,双手紧紧搂住乾坤八卦炉一只颜色略嫩的脚,微凉的熟悉触感只一瞬便将我的眼泪逼了下来。
    谢僚……我的谢僚……
    整整两百年,我终于找回了你。
    这一次,你能不能第一眼就认出我?
    我泪如雨下哭得泣不成声,心里茫然一片只觉得悲恸得无法自抑,无助地抱紧手中的炉脚,用力一些再用力一些,却不知究竟如何是好。
    炉子里乃是天火燃烧传来的哔哔啵啵声响,我满心悲伤一时竟忽略了那隐约的脚步声,待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我并非一人时,已有一只手忽然放于我的肩膀上。
    我茫然地回头,连抽泣都未曾止住,只见来人生得俊朗飘逸,一头及腰金发在火光照耀下流光溢彩极是风流。
    正是金鹏大神。
    他金色双瞳直直地锁定我,如一汪深潭般教人不辨喜怒。
    我该向他行礼再请罪才是,同谢僚在一起的时光却忽然齐齐涌上脑海、将那些繁文缛节清规戒律统统挤了出去。
    我满目泪痕第一次近乎挑衅地回瞪金鹏大神,不管不顾地想——你爱如何便如何罢,大不了劈死我,总归还剩下一缕青烟一把灰。
    这是在谢僚面前,我再不能装趋炎附势、委曲求全。
    金鹏大神瞧了我一眼,既不责备也不发怒,而是一言不发到我身边席地而坐,半晌忽而幽幽开口道:“十几万年前我有位仙友受了重伤,元神被打得七零八落三魂七魄一丁点都没剩下。我将我这一身血放了一半喂与她的尸首,用尽了办法才换了她重入六道轮回的机会。”
    我渐渐止住了抽泣,垂下了眼默默听他说话。
    金鹏大神继续道:“先是地狱道、饿鬼道,再然后是畜生道、阿修罗道,三百年前是人道,整整十二万年,直到今日我总算等到了她重新入了天道。”
    他声音极是低沉沙哑:“天音,初月,朝阳,我们错过了十二万年。”
    我抬眼,正看到金鹏大神一双金瞳牢牢地盯住我,眼瞳中的金色波涛汹涌惊涛骇浪。
    我止不住叹息——这天意太过难测。
    果然果然,之前我做的那三个梦(分别是第二章、第五章和第九章)并不是从天而降,与那前朝宰相之女初月的惊人相像也绝非空穴来风。
    月老说金鹏大神正与我有段孽缘,他已等我足有六道轮回、十二万年。想必大神口中所说天音、初月便是我的前世。
    我并非傻瓜,初月的命格中有三段最要紧的光阴我算不出来,必定是有法力比我高深的仙人参与其中,是以我无法窥探。再者初月死于两百一十二年前,不多不少正巧是我成仙的日子,这世上哪儿有如此多的巧合赶集一般聚在了一处?
    当日我忽而机缘巧合三花灌顶便莫名其妙成了仙,今日看来原来是借了金鹏大神恋人转入最后一轮回的东风。
    这世上怎会有平白成仙的好事却让我碰上?不过一场狗屎运罢了。
    前些日子我与他朝夕相处,蛛丝马迹间我早已心中有数,却一直装糊涂妄想糊弄过去。
    眼下他却如此直白挑明一切,我再叹气道:“小仙并非铁石心肠,上仙对我呵护有加百般纵容事事为我着想,小仙绝不可能无动于衷。但天意弄人,距离我第一世与上仙结缘已过了十二万年有余。世间沧海桑田岂止数回?小仙既忆不起前世与上仙的种种,今世也早已错过,上仙还是同小仙一样,只当忘了就好罢!”
    说罢只觉得心底又是一片空白,好似长久以来压着的某种东西忽而被抽得干净,徒留满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金鹏大神眨了眨眼睛瞬间又睁开,却将目光从我身上转到了我手中的炉脚上。
    他张了张口,终于问道:“你说的错过,是指同这铁树精的一段情吗?你连我们从前究竟一同经历过什么都不知道,竟然就开口教我忘记?若是能忘记,朝阳你不妨拿这话同自己说、不妨也将那铁树精忘记可好?!”
    我哑口无言,金鹏大神蓦地转头死死盯着我的眼,眼眸中的金色排山倒海。
    “若是从前,我对初月做过太多错事,你不愿原谅我我自当离开绝不纠缠。可如今,欠下的债我都还干净了。只有你这里最后一笔,我无论如何都要同你算清楚。”
    我默默摩挲着手中微凉的炉脚,叹息道:“朝阳今生的情爱全都在此,一丝一毫也分不出来。前世的情债早已留在了前世,与朝阳再无干系。若真要算在朝阳头上,朝阳没奈何只余下了这条命,上仙若不嫌弃只管拿去好了。”
    他听罢立刻紧紧闭了眼,好半晌复又睁开,火光正照进了他眼中留下一个火红的跳跃影子。
    他轻声笑了笑,垂眼看着自己的手,火炉中忽而刺啦一声正烧到最旺处,险些将他近乎低不可闻的声音淹没。
    他几乎漫不经心地说道:“这笔情债不是你欠我,而是我欠你的。前世我杀了你,今生我还你这条命如何?”
    ~~~~~~~~~~~~~~~~~我是第三次不得不出现的销魂的分割线啊~~~~~~~~~~~~~~~~
    我惊醒过来,数月前那一晚的场景一遍又一遍阴魂不散总在我梦中出现。
    每次都停在金鹏大神说要偿命那一刻,十分惊悚。
    那晚金鹏大神说完便噤声再不说话,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默默握着八卦炉脚陪他一直坐下去。再后来我不知何时竟睡了过去,乃是前来换班的仙童叫醒了我。
    火炉前的那团身影早已不知去向,徒留炉中堆着的老高的灰白灰烬。
    我唉声叹气莫名十分惆怅。
    三日后十皇子火热出炉老君诊断一番欣慰道“可喜可贺,殿下病根已拔除干净再无大碍,当真是百姓之福三界之福啊!”
    十皇子漆黑无神如无底洞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瞧着老君:“这福气是你的、是凡人的、是三界的,却不知与我有何干系。喜从何来?贺从何来?”
    老君一愣,忙堆笑道:“殿下此话差矣。殿下一身系天下安危,此番大病初愈自然是人间之福,最要紧的还是殿下不用再受阴冷毒气之苦,亦是您自己之福。”
    十皇子冷笑一声:“这病好了我又得一日复一日上天不得懈怠,短了一日天上人间便有多少人咒我不得好死。你这小老儿自己来说说,这是福气吗?”
    老君讪笑着,直说“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我瞧着十皇子又开始说这些任性的话,只当他又开始耍小孩子脾气。正想上前教育他一番,不料这孩子蓦地张开背后巨大的黑羽翅膀,一声不吭飞升上天了!
    终于啊终于,经过了六个天地混沌一片妖魔纵横的日子后三足乌终于病愈上天,人间自然普天同庆载歌载舞大闹了三日。
    连那太阳忽然出现在黑漆漆的天空正中央也不计较了。
    八条应龙又来搬走了八卦炉,我远目送了许久,转身告诫自己还有大把的日子要熬,还是莫要再想了。
    是以,我风风火火地过了六天可歌可泣的日子,转眼又回到了岳山葵花小山神的无聊生活——整日与后羿随意寻寻山,闲来欣赏一番青青蛮蛮交颈的缠绵,偶尔再与山神拌拌嘴,生活十分惬意。
    只有一件事叫我十分心焦。
    那后羿在我谆谆且坚持不懈的教导下智力每况俱下,我十分忧愁;某一日我在他枕下翻出了一本翻检得破烂不堪的《交颈醉春宵》,我万分忧愁;当我看清封面上那猥琐男人脚下踩着一行小字“内含一百零八式”时,我抛下书直喊这可如何是好啊如何是好!
    我思来想去深觉我扛不起如此大的旗子,便念咒去请紫霞仙子前来商讨后羿神人的教育问题。
    神奇的事情来了,我把个咒语左三遍右三遍来来回回念了足有十来遍,那一向尽忠职守的冰山美人却连个影子都没有,十分反常。
    我以手搭棚远目了许久天空万里连个云朵都没有,更不用提紫色的烟霞了。
    山神漫不经心摇摆着他的蛇尾:“朝阳上仙我们还是回去罢,王母日理万机岂有工夫随时关心那神志不清的蛮人呢?”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王母日理万机?她日理万机个鬼!
    山神不知我与谢僚的往事,我不愿同他计较。
    此番怕是紫霞仙子有事在身,我思忖着还是下次再同商量如何将迷途的羔羊引入正轨中。山神在我身后忽然以手指着头顶上的天惊讶道:“上仙快看,那是什么?”
    我连忙远目,他指的乃是天空正中间一朵极是花哨的七色彩霞。
    竟然是斗战胜佛孙悟空。
    我抽嘴角,佛爷先前所用的筋斗云是多么高效率的坐骑啊,不发脾气无需粮草经济实用,不知羡煞多少旁人。眼下却换了这中看不中用的彩霞,老远便看到它晃晃悠悠却老是不靠岸,与佛爷雷厉风行的光辉形象真是不符。
    真不知他如何想的。
    佛爷却浑然不觉貌似竟还十分得意,怀揣着那朵彩霞片刻不离身。
    山神上前连连作揖,佛爷大手一挥只说不必拘礼,却将话头转向了我。
    只见他饶有兴趣上下打量我好几番,感慨道:“你这小葵花好生厉害却是我老孙小瞧了你!区区一个岳山山神竟能将我西天如来佛的舅舅迷得神魂跌倒,是个人才!”
    我一愣,佛爷这话却教我不懂了。
    佛爷揣着那片云彩一脚跳上路边一块石头,笑盈盈道:“你还是莫要装下去了。上个月老君的炉子被金鹏小儿偷了去,不为丹药不为真火却单单折了一只脚。眼下那太上老官儿正在玉帝面前哭哭啼啼要讨个说法。可金鹏小儿自己散了大半的血飞要救什么铁树精,自顾不暇已是去了半条命,哪来的功夫应付那太上老官儿。那铁树精只剩了一只脚如何能救,饶那金鹏小儿真身是只大鹏鸟,却禁不起放了大半的精血。若不是佛祖发现得早及时救治,怕是灵根就散干净了……”
    如同一个九天雷正劈在我头顶,我登时瞠目结舌傻愣在了原地。
    数月前那一晚、长久以来挥之不去的梦境排山倒海般袭来——
    这一身血放了一半……六道轮回……十二万年……
    前世今生……最后一笔……
    ……
    这笔情债不是你欠我,而是我欠你的。前世我杀了你,今生我还你这条命如何?
    一个又一个支零破碎的画面与话语齐齐涌来,尤其金鹏大神对我所说的最后那句话,从未如此清晰刻骨过。
    彼时是我刻意装糊涂,如今想来我怎能听不出他话语中的痛楚与绝望?
    佛爷再说什么我一字也未曾听进去,只觉得浑身气力皆被抽走越发地站不住脚。待到山神惊呼一声扶住我时,我才惊觉自己竟已经坐到了地上。
    佛爷一双火眼金睛眨了又眨:“阿弥陀佛,不枉金鹏小儿昏迷之中还念念不忘叫着你的名字。老孙瞧着你对他虽冷淡,却也并非无情。这人间情爱极是伤人,金鹏小儿沉迷其中十几万年不曾走出来,你这小葵花历经六道轮回也不曾将他忘记,着实是妄念啊!”说罢双手抱着那片云彩又道了两声“善哉善哉”。
    我心中一片惶惶然,脑中一会儿是铁树一会儿是大鹏鸟,闪过千百个苍白念头却一个都抓不住。倒是山神先镇定下来,推了推我的肩膀焦急说道:“朝阳上仙还发什么愣?此番金鹏大神虽莫名其妙去偷老君的炉子,昏迷中叫的却是你的名字。此番情景同十殿下竟有九分相似,定要前去劝上一劝方可。”
    山神不明原委说话跌三到四,最后一句却一下道明了关键,叫我顺时幡然醒悟过来——
    我不能再如此惶惶然发呆,赶紧去看金鹏大神时正经!
    我抬手急匆匆招了片云彩过来,一时情急险些砸到自己。正要胡乱蹬上去佛爷拦住我道:“你这小葵花才多少年道行,你这云彩如何算得脚力?待你好容易到了西天,那金鹏小儿早死得彻底、说不定连在他舍利子前上香的机会都错过了。”
    我急得左顾右盼却不知如何是好,佛爷抚额叹道“女人真是麻烦”云云,仰天看了半晌同我说道:“老孙的筋斗云借了出去如今也载不了你,可巧眼下已是酉时(每天晚上五点到七点)那三只脚的小乌鸦不时定要经过这里。他每日都要从西天走一趟,歇一歇再从归墟回他的扶桑。届时待他的坐骑经过这里,老孙扶你上去找他。”
    我泪如雨下哽咽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得捂着嘴频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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