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六记

24 二十四章


一切的一切,皆躲不过是十二万年前一场孽缘。
    我同金鹏大神从盘古开天地起便纠缠在一处,由相知、相爱、相守再到后来,竟成了相恨,皆是因为十二万年前那场注定要发生的纠葛缠绵。
    彼时我初具形体,乃是东海里第一条鱼。东海与北海不分家,北海的尽头便是北冥,彼时金鹏大神还是北冥里一条鲲。
    我比他大了三天。
    那时的他们什么也不懂,不知道这三界内还有清规戒律,不知道这男女间还有羞涩矜持。只知道,两条同在海中的游鱼相处在一处是多么自然——我亲眼仰望着他化身为鹏的第一次展翅高飞云程九万,他背着我飞遍了八荒六合五湖四海。
    现在再回头看去,那便可以叫做青梅竹马,那便可以叫做两小无猜。
    那时还是天帝天后坐镇凌霄宝殿,那棵不知历经多少岁月的姻缘树上,我与云遮的名字在略低的地方,被一根鲜艳的红线紧紧连在一处。
    姻缘树上刻着的皆是情真意切,我与他一步都舍不得离开对方。
    可是啊可是,我同他皆是享天地恩泽的芸芸众生,若是天生再也无日、苍生从此涂炭,我们如何妄自称己为神明?!
    十日齐齐飞上了天被后羿逐一射杀,云遮接了天帝旨意去接九皇子的尸首,他左右权衡再三却抗旨不遵、转而去救最后一个太阳。
    九皇子的肉身正好落入了北冥,无数鱼虾丧生那熊熊燃烧的天火中,其他众生却因此得了最后一个太阳。一己之故乡与天下相较,云遮虽万分悲痛艰难,却着实做了最好的选择。
    可云遮却忘了,北冥并非只有他一人。
    我亦是与天地齐寿的仙人,我亦对北冥的无数生灵有无穷的道义责任——我别无选择,云遮为了天下舍了北冥,我要为了北冥舍了他与这性命。
    吞下了九皇子的肉身后,那三昧真火瞬时便将我的元神烧得四分五裂。我忍住剧痛睁开眼,只见身体里火光四溅很快便要灰飞烟灭。
    我用了最后的力气闭了眼——云遮云遮,你注定是那云程九万的金翅大鹏,今后无穷无尽的岁月中还需建功立业名震三界,振翅九天云遮四海。
    没有我。
    那时的我元神散了一干二净,并不晓得云遮扶桑处匆忙赶来,将一身的纯阳之血几乎散了干净,方换了我重入六道轮回的机会。
    佛家里说除了菩萨、罗汉、仙人,其他生灵皆要在六道轮回中辗转,将生离死别喜怒哀乐皆轮上一遍,机缘巧合顿悟了方可跳出其中永享天地荣光。
    整整十二万年,先是地狱道、饿鬼道,再然后是畜生道、阿修罗道,三百年前我入了人道却是与云遮误会重重相厌相恨,直到两百年前我方回了天道。
    便是风伯山莽浮林中飞升成仙的小葵花朝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一梦将十二万年来的前尘往事爱恨纠葛又尝了一遍。
    满心的苦涩痛楚。
    梦尽了该醒了,我睁眼看去,只见塌边那人金发及腰金瞳熠熠,俊逸绝世的容颜却极为疲惫憔悴,还有我从未见过的惊忙慌张。
    是已恢复了真身的金鹏大神。
    我叹了口气,想摸平他紧蹙的额头,却发现双手皆被金鹏大神紧紧握着。我明明连挣脱都无力,他却拼尽全力抓牢连将我握得麻木都不放开。
    他眼瞳中的金色如滔天骇浪般波涛汹涌,声音却极是低沉暗哑:“你、你都想起来了?你究竟、究竟是天音……初月……或是朝阳?不论你是谁……不论……都至少莫要再恨我……我尽力了……我救不了他……”
    我难过不已,我能入六道轮回、喝了孟婆汤恩怨情仇便一笔勾销,这才有了同谢僚的一段;他却至今守着十几万年前的爱恨看尽了天荒地老。
    这其中,究竟是谁幸谁不幸?
    我用尽全力睁开他的手,终于抚上他的额头,忍不住叹道:“我是谁皆不重要,一切皆在于你。我只想问你,你还是云遮吗?”
    他听罢怔怔瞧了我半晌,我亦是不避不闪第一次如此平静地瞧着他的眼。好半晌他终于紧紧闭了眼埋脸于我手中,金色长发仿佛从我手中直泄于地,风华绝代。
    手中一片温暖湿热,我忽而想起从前也有一次他将脸埋在我手心里,却治好了我手上的伤。
    我这才想起,凤凰的眼泪可治天下所有伤病剧毒,大鹏鸟乃凤凰亲生,他的眼泪也有同种功效。
    我登时便泪如雨下,在心中长叹一声——谢僚谢僚,这怕是我两百年来第一次如此坦荡地想你,却也是最后一次想起你。
    你可会怪我?
    纵然你必定会怪我,我也不能够,十二万年后再辜负这样的人。
    ~~~~~~~~~~~~~~~~~我是悲伤与欢乐、过去与将来的神奇分割线啊~~~~~~~~~~~~~~~~~~
    话说斗战胜佛虽是个头号配角,可其天生的强大诡异气场却使得此人总在关键时刻出场晃上一晃,顺带推动剧情发展,万万少他不得。
    他本在厨房里翻检小沙弥们私藏的珍馐,不知又从哪里听来,说是金鹏大神与那岳山山神小葵花竟在灵山谈情说爱、眼下已然私定终身勾搭成奸。
    佛爷随手操了根擀面杖做武器、充当他丢失已久的金箍棒,虽一根擀面杖的威力同昔日的哭丧棒不可同日而语,可这跟擀面杖不是寻常的擀面杖、它乃是西天灵山厨房里的一根擀面杖,大约还是有些用的。
    可怜的我同金鹏大神依偎在一处,正把那浓情蜜意的情话来讲,却横空出了这样毛嘴雷公脸的和尚棒打鸳鸯,实在可怜可恨。
    佛爷大声叱道:“尔等竟将我西天佛门清净之地当作了甚、竟在此处行这苟且之事,我老孙岂能容你们!”
    这句奉为经典的台词刚说罢,佛爷紧接着便照从前伏魔的样擒棒转了个棒花。
    可怜的佛爷哟,却忘了手中的棒实在不是金箍棒,它虽然是西天的擀面杖不是个寻常的擀面杖,可说到底它依旧只是个擀面杖罢了。
    佛爷一个力道没使好将那大棒甩了出去!
    但见空中一道雪白的面粉弧线,但闻窗外某个扫地小沙弥的一声“哎哟”,金鹏大神注视良久,鼓掌道:“斗战胜佛宝刀未老英勇不减当年,本座佩服。”
    佛爷气得涨红了脸:“若不是老孙的金箍棒寻不着了,如何轮得到你这金鹏小儿在此妄自称大!”
    佛爷愤怒难当死命挠脸,忽而眼珠一转,满面笑容对我说道:“你这小葵花涉世不深幼稚天真,实在好骗!想俺老孙当年护师傅上西天取经时经过狮驼国,正遇上这金翅大鹏鸟。他与妖魔为伍不说,还在狮驼国有个老相好唤做孔雀公主的。最后若不是佛祖亲自来将他收了回去,阿弥陀佛哟,你这小葵花如今便要做小。老孙要说句公道话,这种人,不能嫁不能嫁!”
    金鹏大神原本气定神闲,佛爷话音刚落他连忙神色慌张向我解释道:“当日我并非认真要娶那孔雀公主,只是她与我大哥有亲,我不能眼见她同唐僧成亲毁了道行。那婚礼全是做戏,你可千万别听这泼猴信口雌黄!”
    我半晌没反应过来,只迷迷糊糊地点了个头。
    金鹏大神转而向佛爷怒道:“你这弼马温!不去寻你的金箍棒却在这里造我的谣!”
    听闻佛爷最恨别人叫他弼马温,只因这名号总会提醒他那段不谙世事被人玩弄于鼓掌间的无知岁月。我见佛爷搔首挠耳只怕又要发怒,连忙出声随口胡诌引得佛爷转移了注意力方好。
    我问道:“佛爷来这里寻我们,却是为何?”
    佛爷勉强收了脾气:“老孙是来通知于你,你这小葵花在这西天已然三个时辰,那岳山早已变了天、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你却还在这里谈情说爱逍遥快活!”
    我心里一紧,连忙起身却被金鹏大神按了回去。只见他掐指算了算,神色渐渐沉重了起来:“不好,后羿和山神皆不在岳山了。”
    我险些从塌上滚了下去。
    不妙不妙,这王母命我在岳山守株待兔等候夸父顺带盯着后羿的梢,眼下不仅射日神弓不见踪影,连后羿都在我眼皮下失了踪……
    斩仙台上那铡刀的刀锋一道银光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金鹏大神拉了我的手便动身要走,临出房门忽而收住最后一步转身对佛爷说道:“佛祖座前那盏灯前日灭了,你却还在这里聒噪!”
    我一愣,那如来佛祖的灯竟也是个宝贝?竟用斗战胜佛来操心?
    只见佛爷依旧笑嘻嘻,却从桌子上跳下来理了理他的性感虎皮裙,说道:“灭了便灭了罢!油尽便灯枯,老孙早就参透了。倒是我那猪头师弟还放不下,却搬了一口袋零嘴去烦恼地藏王菩萨,老孙忒瞧不起他!”
    金鹏大神最后瞧了他一眼:“你好自为之罢!”
    说罢带我回岳山。
    前头我便说了,我是个法力低微的小葵花,腾云驾雾的本事学得也不精。此前三次出远门皆是遇上了人命关天的大事,第一回是同凡人一样骑马,后两回那青龙坐着威风是威风,可小葵花我确实怵得很。
    最要命的是眼下连青龙都没有,我十分忧愁。
    金鹏大神却想也不想,向前踏出一步跳下万丈深渊,惊得我高声尖叫。忽而一声清丽婉转的啼叫响起,一道金光晃过我的眼——
    竟是一只大鹏鸟端端停在我眼前。
    我瞪大了眼比划半天,忍不住咽唾沫——用金翅大鹏鸟做坐骑可比那青龙拉风多了!
    金鹏大神的声音似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赶紧上来罢!”
    我再咽唾沫——真、真的要坐吗?
    我扭捏了半晌,寻思着这是金鹏大神亲口所说让我上去,实在算不得我这小葵花以下犯上。若是我抗旨不遵不愿上去,这才是视上仙口谕为无物、该用九天雷劈上一劈。
    一旦想通了这一层,我乐得迈了步子上前体验一把——
    我这边刚只迈了第一步正打算迈第二步,那边却响起了一个极是悠远极是熟悉的声音,令我一听便十分没出息地跪了下去——
    “弟子朝阳参见佛祖。”
    想必佛祖隐在云中是以我瞧不见他不见脸色,但闻我佛声如钟磬般悠扬:“你这无知的大鹏,我这番搭救于你,你却又要不告而别?”
    只听金鹏大神漫不经心答道:“如来何必说得如此矫情?若非看在我大哥孔雀份上你怎会救我?”
    我囧,上仙啊上仙,就算如来佛祖是你侄子他好歹也是万佛之祖,再者又是在我这个小人物面前,您好歹给他留些面子。
    我想了又想,遂放下“我还是站起来与佛祖解释一番‘我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听到’罢”这个想法。
    佛祖明显不痛快:“你这畜生,我好心来提醒你几句话你却这番诋毁于我,果真不识好歹!”
    金鹏大神更加不耐烦:“究竟是什么你莫要再卖关子,赶紧说了要紧的事情出来我还要赶去救人。”
    层层雾霭祥光中佛祖的声音像叹息又像是告诫:“罢了罢了,只是大鹏鸟儿此去需牢记——忘往昔,忘前尘,忘执念。”顿了顿,又说道,“小葵花也是,需牢记三点——莫执着,莫悲伤,莫怀念。”
    嗳?也有我?
    我连忙跪下行三跪九叩的大礼,高声回道:“弟子谨记佛祖教诲。”
    金鹏大神显然不是同我一样尊师重道的好神仙,只高声道了句“无趣”便翅膀一扇,卷了我便飞离开了灵山。
    我紧紧揪着金鹏大神背上的金色羽毛,只听早已被甩在身后十万八千里的如来声声长叹,像是说着什么“错错错”,于是我不得不同意金鹏大神——这如来佛讲话可真是从来不讲重点啊!
    嗳?说到讲话适才他叫我谨记的三点是什么来着?
    我托腮冥思苦想许久,隐约觉得大风在我耳边呼呼刮过,四周景色变换却渐渐慢了下来。待我反应了过来我已是站在了实地上,我抬眼一瞧——咦?周围为何如此熟悉?还有那棵通身赤红的大树,我岳山也有这般的品种。
    金鹏大神恢复了人形站到我面前,指着不远处一个更加熟悉的草棚道:“山神至少已失踪了三个月有余,我们赶紧去瞧瞧。”
    我恍然大悟——难怪难怪,原来我们竟已经回了岳山。
    这大鹏鸟当坐骑,忒快忒快!
    我还不曾想到更好的赞美之词来表达我的钦佩,忽而面前一花却是被花花绿绿的颜色塞满了眼——
    我叹口气认命地张开双臂,比翼鸟果然不负重望将我抱了个满怀。
    金鹏大神已从草棚里出来大约寻遍无果,向我摇头道:“这棚里确实有整三个月不曾住过人了。我方才探了一番,那后羿也不在这方圆一千里内。”
    这可怎么是好啊怎么是好!
    我心中阵阵冰冷只觉得离死期不远了,万念俱灰下全身无力便松了双手,却忘了手中还抱着日益肥胖的比翼鸟,一不小心他们摔在地上,二鸟叫得十分悲惨凄凉。
    我抬头望天开始寻找斩仙台大约是在东方,于是我还是往西方逃窜罢!金鹏大神将满地打滚的比翼鸟提着翅膀抓了起来,安慰我道:“有我在你莫要担心,九重天的人谁也动不了你。只是眼下这后羿有些危险,还是快些听听青蛮说些什么救人要紧。”
    我几乎哭了:“我、我听不懂它们的话呀——”
    金鹏大神一愣:“怎么会听不懂?难道它们平日里与你说的话你都不曾明白?难道你去西天时候我趴在你手心说的话你也不曾知晓?”
    我想了想,难怪月老与佛爷说十皇子与金鹏大神昏迷的时候念着我的名字我却从来不曾听见,果然果然,花与鸟之间没什么共同语言。
    我只得如实点头:“小仙元神乃是朵葵花,并不懂鸟语。”
    金鹏大神失笑道:“这与是鸟是花并无关系,却同灵力深厚有关。罢了罢了,日后寻了机会再教你,眼下还是先忙正经事。”
    于是,只见比翼鸟分了两只,在我与金鹏大神面前又是跳脚又是挥舞翅膀又是唧唧喳喳,金鹏大神边听边点头神情严肃,我越听越糊涂一脸茫然。
    不知多久二鸟说完互相抱着交颈缠绵去了,金鹏大神站直了身金色眼瞳精光毕现。
    他定定瞧着我说道:“咱们又得去人间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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