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六记

29 二十九章


纵然过了这么多年,山神犹然记得第一次见到时她的场景。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呼吸、每一个细节在岁月的打磨中从不曾模糊过一丁半点,反而是如同被人用水擦了一遍又一遍、又用笔描了一次又一次,越发生动而鲜活。
    永远忘不掉。
    那时山神才刚刚做了这岳山的山神,连蛇尾上的绿色都十分稚嫩。他寻思着找些染料来将尾巴颜色染深些,没得老被周遭那些山神笑话。
    却不想刚出了岳山便遭遇了千万年来天地间最大一场浩劫——十日齐齐飞上了天,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他连忙赶回了他的岳山,尽全力将溪水源源不断从山顶引下来浇灌这无辜受罪的草木。只是这十日当空岂作等闲,很快便将山顶的雪水化了个一干二净再蒸腾了个一干二净。
    山神精疲力竭瘫软在地上,双眼怔怔瞧着明晃晃的天根本什么也瞧不清楚,忽而想到他还不曾找到那深绿色的颜料将尾巴染上一染,日后入了地府还要被同僚们笑话。
    他一心等死,那时年岁还小不懂得怨恨与仇恨,只盼下辈子给他投个好看的皮囊、千万不要这难看的蛇尾。
    想着想着,他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此番阎君却没有收了他。
    待他饿得醒了过来,那天上少了九个太阳、剩下不多不少正好一个,人间便多了一个叫后羿是射日的英雄。
    彼时年少,那时的山神还不知日后会那样地恨这个人,那种想餐其肉、饮其血的深入骨髓的恨。
    他只知道听闻那射日的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却要来他这岳山定居时,他这没见过世面的小山神是多么欢欣雀跃振奋鼓舞、甚至像个小丑同四周的山神上天入地海吹了一番后羿的功绩。
    在他口中,后羿乃是位身负射日神弓、身长九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他为着迎接这个大英雄的到来,特意连夜在山腰上细心盖了间草棚,累得他一身汗,却茫然地说不出的高兴。
    那拯救众生于水火的英雄来这他大荒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座山里,山神便觉得连心里都在流蜜。
    他着手将那从申山老山神那里求来的三珠树种上——这三珠树只能生长在赤水南边,他从人间听到一句话叫“金玉满堂”,他这岳山虽没有金没有玉,他也定要种好这三珠树、让它在后羿神人的院子里开出满树的明珠来。
    山神浇了水正抬手擦汗,忽闻背后丛林中传来车马喧闹声——他一愣,想必是已经到了。
    他连忙丢了锄头在草丛里牢牢藏好,正胡乱擦着脸颊上厚厚的泥巴,丛林中却闪出了一片浅紫色衣角,拂过那片草,掠过他的心。
    山神一怔,眨眨眼再看清楚时,只觉得天地在这一瞬于他才算被劈开,八荒六合间所有芳华皆在他眼前一瞬开了个遍。那三界内最美的女子啊,将他两只眼一颗心填得满满,从此除了她再塞不下任何人或事。
    可她必定不是寻常女子。待后羿将这盯着自己妻子的登徒子一把扔了十几米开去的时候,山神方明白,她竟是离他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人物、永远妄想不得。
    他这才知晓她的姓名,嫦娥。
    他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念着她的名字,嫦娥,嫦娥……
    他不懂得那些华丽美好的词汇,说不出来那些动听的话。他心想,只有这样的名字才配得上如此这样的女子,气质如兰宛若皎月。
    可初见时她已作了他□□,他无限可惜,却不觉得有多难过。她这样好的女子,他一个区区丑陋的山神是万万配不上的。
    只有那拉弓射日拯救苍生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才配将她搂入怀中。
    而他,只愿作好一方山神、守得她天地安宁便心满意足别无他求。
    山神这厢在心中默默发了誓,后羿在那草棚前看了几眼,一把将嫦娥揽入斗篷下轻声说道:“这山神不知忙了什么竟只做了这么个不堪的狗窝,我们再往山上去些再造个好的屋子出来。”
    嫦娥仰头温柔地瞧着自己的夫君,抬手将后羿脸上的汗细细擦了去,姣好柔和的面容如最清澈的泉水般明丽动人。
    夫妻二人携手便上了山,不曾再看背后的山神一眼。
    徒留山神一人呆站在崭新简陋的草棚前,莫名惆怅地直叹气。
    后羿夫妇从此便在他这岳山住了下来,山神也觉得日子有了盼头。以前觉得日子怎么过都是过,眼下却不再相同了,连一朵花开、另一朵花谢,于他看来皆有了别样的意义。
    而每天中最欢欣的时光,莫过于趁着傍晚偷偷去了山顶,在那间漂亮的屋子的墙上,一趴就是一整个晚上。
    那漆黑的夜色啊,遮住了他丑陋的尾巴还有羞红的脸色,却遮不住那黄晕的灯光下,那美丽女子的身影。
    他几乎是用着敬畏的心情,颤抖着伸手隔了老远,一遍又一遍描摹那动人的轮廓,连心都快忘记要跳动。
    那永不熄灭的人间烟火,翠色无边的山野风光,永远抵不过他心爱姑娘的一颦一笑。
    其实这样的日子若能永恒下去似乎也不错,至少山神虽对嫦娥存了不可告人的心思,他却从没想过要将这情意表露出一分一毫。
    直到发生了改变他从此岁月的那个晚上,一切都变了样。
    直到现在山神都分辨不出,那样的情那样的景,于他究竟是噩梦或是美梦?是恩赐或是灾祸?
    他知晓,至今他从来不曾后悔过。
    那日他如往常一样吃了晚饭便去了后羿神人的家,将一把红色野花放于墙角边翻上墙头向房中眺望。
    那平日里灯火通明的房间那夜却漆黑一片,他心下一紧,另一边庭院中却隐约传来抽泣声,他连忙转头看去,那张魂牵梦萦的脸庞便这般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眼前。
    自从初见那惊鸿一瞥,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的正脸。此番他心下一激动,竟失足从墙头上滚落了下来——
    嫦娥惊得边拭泪边抬头,待将那翻墙头的登徒子看了清楚,发现竟是前些日子才见过的这岳山山神。
    上次一见却不曾与那这当地山神说上话,嫦娥乃是个好人,便招手请那山神过去同她一起坐。
    山神只觉得满山的昙花齐齐在他眼前开了一遍,好生灿烂。
    他数着步子走到她跟前,一共十一步,他走了过来像经历了天荒地老。
    嫦娥浅浅地笑:“你便是此地的山神吗?我同我家相公初来乍到,却一直不曾有机会去拜会。”这是她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山神只觉胸口中的那个东西砰砰地都快跳出来,他忙着将它按回去,却忘了如何去回答她的话。
    嫦娥见这山神只顾呆呆拍自己的胸口,觉得十分可爱:“等我相公外出归来了,我定当和他一同登门拜见。”这是她同他说的第二句话。
    山神总算勉强寻回了些许声音:“这、这,后羿神人、有空……你们、你们随意——”他在胡说什么!
    嫦娥终究忍不住笑了出来,转瞬又黯然了满目的璀璨低下头去低声说道:“不过我家相公不知何时才会回来,若是去得晚了还望山神不要怪罪。”这是她同他说的第三句话。
    她同他,满打满算统共不过这三句话的姻缘。
    他自然不知晓那未来的事情,只是不久后她竟然离开了她家相公、偷吃了仙丹奔月去,他恍惚间明白,原来她一直竟是不快活的。
    原来他一直能在灯火通明的夜晚里瞧见她彻夜不眠的身影,她一直在等后羿回家。
    原来他那夜能同她说上三句话,她再也等不下去、到庭院中哭泣着决心同后羿道别。
    原来他一直觉得从第一眼便觉得她宛若天边皎洁皓月,竟隐约成了真。
    原来,原来。
    从此以后后羿便发了疯,山神却不觉得他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却变成了一个疯子有多可怜。
    他自己守着一轮明月望尽了天荒地老,他觉得自己才是真的可怜——不是等得可怜,而是根本等不到却还要等,实在可怜。
    从那浅紫色倩影飞升直过了十万年,他一个人一颗心,将妄收成了痴,将痴熬成了魔。
    他不知这样望下去是为了什么,直到一千多年花果山那只灵猴自封“齐天大圣”大闹天宫,他听闻这猴子因太厉害九重天里无人是对手,玉帝便两次向他招安、让那只灵猴上九重天做官。
    山神一个激灵,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
    他要永远陪在她身边不远不近看她直到永远,他要永远在她背后描摹她的身影却永不会去叨扰她,他要见到那张较好柔美的脸庞上再没有寂寞只有笑容。
    他要去找她。
    可是一介小小山神如何上得了九重天,他冥思苦想,念及那齐天大圣再联想到那已疯癫的后羿,山神猜想一个人若想被人看得起,想必只有成为英雄一条路。
    他便开始日夜苦练法术,总和菌人们在一处商量修炼之事。
    他连做梦,都是孤身一人踏着云彩杀向九重天将她从冰冷的广寒宫接出来,同她一起坐在了凌霄宝殿上,脚下匍匐着芸芸众生。
    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究竟是场好梦,还是恍惚成真的现实。
    他怅然地叹气,老远又开始发疯的后羿对着老天胡乱骂着,山神正厌恶地想转开头去,却见后羿从身后拿出了一张弓——便是当年射杀九日的射日神弓。
    那神弓满身银色光辉,教山神一见便移不眼去——当年这后羿便是用这神弓杀了九个太阳才成了天下人瞻仰的英雄、才娶到了嫦娥这位天下第一美人。
    若是、若是十万年后他山神能同样用这神弓射下太阳来,也必定能扬名立万、教三界皆不能小瞧。
    必定能教她再对他多说一句话。
    从此他便发了疯一般日日夜夜想着那把弓,日日夜夜梦到自己拉开了它,一转脸她正站在他身后温柔地笑。
    那把弓将他折磨地整年整年地睡不着觉。
    待又一年中秋来了、那轮明月又圆了一回,他终于下了决心去偷神弓。
    却不料,后羿竟将神弓平白送给了别人。
    山神气得一把火将他的家烧了个干净,后羿无处可去只得在这岳山中四处闲逛,以天为盖以地为席。
    而山神终于有了困意,倒在了他的草棚中便睡了三天三夜,多少年来头一回没有做梦。
    待他醒了过来,将门口总算满树明珠的三珠树砍了。
    他悉心照料了十万年才让它开了花,可却再也没有人来赏了。
    他终究死了心,将门关上任凭后羿将岳山的飞禽走兽皆打了个干净也懒得去管。
    直到前些日子天庭里派了朵小葵花来,才教他重新燃起了希望——
    若是此番能立功,是不是可以飞升入九重天;
    若是能找到神弓,是不是可以教天下人仰望;
    若是能被叫英雄,是不是可以成全这三话姻缘?
    光是隔了这么久再去想想,他都觉得元神皆在颤抖。
    有了盼望,他又想起来,听闻她在广寒宫里寂寞得很,学会了做一种吃食叫月饼。凡人甚是喜欢,争相效仿传为天下美食。
    可只有他尝得出,这月饼其实是苦的。
    好像那馅被泪水浸过,又苦又涩,他只吃了一口便再也吃不下去。
    打那以后他便学了做月饼的方子,自己亲自种了满园的瓜果蔬菜亲自做馅。可是,怎么做还是苦的。
    只有无情无意的人才吃得出香甜。
    他终究失了望,不经意间抬手一摸脸才发现,不知何时他早已流了满脸的眼泪。泪水滴滴答答进了馅里、进了面里,月饼自然是苦的。
    他抛了擀面杖,再不做了。
    他暗暗发誓,若可以再瞧见那片浅紫色衣裳,定要将这无用的泪水好好收起来,从头至尾笑着做一筐同心月饼。
    她蕙质兰心,一定会明白他的心意。
    那筐月饼,一定会是香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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