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六记

30 三十章


金鹏大神用了法力将过往那段有始无终、痴傻缠绵的“三话姻缘”显了出来与我瞧。还未终了,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根本不曾料想,那平日里势力胆小的山神却有如斯辛酸过往。
    他竟是守着无望,在这只剩乌鸦与仇人的岳山,仰望着那轮清冷明月过了整整十万年。
    此番我总算明白,为何他每次瞧见后羿总是闪到一边绝不说话——不是畏惧而是憎恨;
    为何后羿从不叫那草棚为家——因为那个真正是山神盖与他的心上人;
    为何山神那般心急地要与我一同建功立业——他要早日飞升九重天阙去追寻那浅紫色衣袂飘飘;
    为何山神比我还要着急找到那射日神弓——不为还给天庭只为拉弓射日扬名立万教心上人多看他一眼。
    这可怜可恨的山神。
    金鹏大神将那幻象收了起来,弯腰将我面上的泪一一擦了干净。从未有人在我哭的时候这般对我,我竟很不争气地越哭越厉害。
    金鹏大神越发仔细地为我拭泪,叹气道:“那山神虽痴心可怜,心思却已步入魔道伤人伤己。早些日子他趁我不留心的时候将受了伤的夸父拐了去,百般折磨要夸父交出神弓来。我发觉了之后救了夸父出去教那山神好自为之。不想那山神不知悔改,前些日子无意当中叫他在凡间的狱中又遇到了夸父,竟再次痛下杀手把个夸父折磨得不堪忍受,才将射日神弓弄到了手。”
    我勉强止住了泪,转头看向炕上早已被反噬地变成一摊模糊血肉的山神,气息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山神异想天开要拿神弓来射日固然不对,可是对如此望到痴、痴成魔的傻子上天施了如此可怖的惩罚,总教我莫名难过与害怕。
    这番执着,竟是错吗?
    还未等我想得透彻,一直在窗边蹲着的佛爷一步便跳到了我跟前。
    只见佛爷依旧一脸猴毛龇牙咧嘴道:“小葵花同情心泛滥了些!今日幸而那神弓只认后羿、不认他人,那离弦的威力这才回头反噬了拉弓之人。要不,眼下那只三只脚的小乌鸦已被射了、变成一团火球啦!”
    我望了望外头明晃晃的太阳,这一日如千万个寻常的日子一样有日当空照,想来佛爷这话也不错。
    这岳山少了个山神又如何,且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蛇就地埋了,天庭有无数忠肝义胆的山神去顶替、千万年一天一个轮着使也不会重样。
    可是太阳,芸芸众生一刻也离不得的三足金乌啊,三界内只剩了这唯一一只。
    孰轻孰重,根本无需细细比较。
    我想了又想,虽觉得山神确实有不对的地方,可那天庭当日用人不善、用了之后又不加指点这才叫山神误入了歧途,天庭管教不善的责任着实赖不掉。
    我咬咬牙,终于下了决心第一次求金鹏大神道:“山神终有不对,他本性却着实不坏。日后再细心教导一番他必定能痛改前非重修正道。可若是教九重天的人知道了,他连命都没了、如何改过?朝阳能不能求上仙看着山神不过对嫦娥仙子一番痴心的份上,给他个改过自新戴罪立功的机会?”
    我想着答应吧答应吧答应吧,你若是不答应我只有带着山神亡命天涯一条路可走了。
    我家山神再有不对的地方,凌霄殿上那妻管严的玉帝、妒妇般专毁人姻缘的王母、养了条疯狗便四处炫耀的三只眼,他们哪个有资格教我们生便生、死便死?
    我万万再不能眼睁睁瞧着有人为了九重天而流血。
    金鹏大神看了我一眼,转身挥手却将奄奄一息的山神用灵力裹了起来,总算将几欲断气的山神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他再渡了几滴鲜血喂与山神,与我说道:“山神确实罪不至死,况且我原本就不是替九重天卖命,你不必用个‘求’字我自然救他。”
    我点头如捣蒜心中十分感激,不禁庆幸道幸而不用走上那绝路,山神与我一个傻一个呆,就算逃得出去却不知何以为生,日子想必也艰难。
    上头肯放水,我十分欣喜。
    佛爷将地上的神弓捡了起来放在手里翻来覆去把玩着,啧啧赞不绝口:“原来竟是这样一把弓箭将九只三足乌都射了下来,果然是件好宝贝。可巧老孙的金箍棒寻不见了,所谓见者有份,想来你这大鹏鸟与小葵花皆用不着。老孙便吃些亏、将这个麻烦捡了回去如何?”
    我囧然,您这脸猴毛着实厚实,要捡这天大的便宜、却将我们当睁眼瞎说了这番话来脸不红心不跳,厉害厉害!
    金鹏大神只瞧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将神弓抽了回来说道:“还是莫要麻烦佛爷的好!这射日神弓通身银色十分闪亮,可巧本尊家门口就缺一盏灯,不如就让北冥吃些亏、将这个麻烦捡了回去罢!”
    我更囧,这两位上神越来越扯了!
    最可怜的乃是那神弓,明明是人人觊觎的宝贝,在他二人口中却成了只配照明的麻烦,全然不见了当年在他主人手中的——
    我大惊,这才想起来那神弓的主人后羿此番却被我们忘在脑后、眼下不见踪影了!
    可怜那后羿,他老婆根本不是进了广寒宫才被人爬墙头,竟是还在他身边的时候那墙头上便早已人头攒动,那可怜的神人啊却还被几个凡间的捕头捉了去、受了几天牢狱之灾,可怜可怜。
    我不管了仍旧在草棚中争执不下的二X,出了门便去寻后羿。
    我记得他分明是睡死在那老树桩上的,可是寻了一整日,未果。
    那叫人操心的孩子哟,又不知到哪里疯去了!
    三足乌已入了归墟准备明日再来、明月已挂上了天,我还是瞧不见那身高八尺的孩童可爱身影。
    正愁苦着,溪水边粼粼波光却照出一个不足三尺的小人倒影,我一愣,定睛一瞧——那不是野仲吗?
    那粉面赤臂的小人孤身一人形单影只站在河边,在清冷的月色下竟没有一丝一毫平日里的嚣张气焰,反而是十分落寞忧郁。
    教我不禁怀疑我是不是看走了眼。
    那不是野仲吧一定不是他吧他怎么可能会露出如此神情一定是我太过忧郁看什么都很犹豫——
    不等我纠结完,那小人一转头十分谦和地对我笑。
    他说:“你便是小葵花朝阳吗?我认识你许久了。”
    我仔细瞧了又瞧,在月光下那小人巨大的眼珠子分明是赤红色的。
    日游神野仲同夜游神游光乃是专门在人间游荡、惩恶除奸(恃强凌弱?)的两个恶鬼。
    唔,还是两个互相断袖的恶鬼。
    原本上天注定,这两恶鬼一人司日一人司夜,轮流值日两不耽误。可是啊可是,这两断袖的恶鬼断袖之情却与日俱增,后来便已难分难舍、再也不满足于每日交班时那匆匆的一眼。
    这二鬼也是个有胆色有见识的,他们冥思苦想终于觉得,既然他们一个人可以保得天下平安,那二人手拉手出去巡游一定事半功倍。
    顺便还能谈谈恋爱,这笔买卖他们早先没有想到,失策失策。
    于是二鬼便真的将这大胆的想法付诸行动了。
    可是两个恶鬼大概并不知晓,这上天写他们职能的上神算数不一定好、不一定知道一加一乃是二。
    可是我能作证,这些上神们大抵都很计较,容不得他笔下的人忤逆一丁半点。
    当初指定他们二人分别司职白日与黑夜时,暗中也指定他们二人绝不能跨越雷池一步。
    那夜游神方踏出府邸半步,日头照在他头上便将他晒成了灰。
    原本他擅离职守越俎代庖,该是灰飞烟灭永不超生的下场。好在与他断袖的日游神对他是断得彻底、断得销魂,定是要和他一齐共生死共患难的,当下便去了地藏王菩萨那里求情,信誓旦旦威胁道游光死他便死,大不了这世上再无鬼巡游、便让群魔乱舞民不聊生好了。
    他又不是真的在意。
    地藏王菩萨原本是不屑接见日游、夜游二鬼的,可想了想人间少了二鬼还真不行,便施了法叫日游神野仲也可在夜里巡游。又受了野仲威胁,便随手留了游光最后一缕魂魄、一把灰,万分慈爱安慰野仲道:“好好守着罢!若你和他还有缘便一定还能再相见。”
    这句有缘再见叫野仲提着满腔的热情与希望等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游光是夜游神需吸阳气调和,野仲担心游光最后那缕魂魄饿着,偏偏他是日游神最怕的便是阳气,于是他便将主意打到了皇宫里转生后的紫徽帝星身上。
    野仲带着游光的魂魄进了皇宫,他附在太后身上吸阴气,待皇帝来探病时再将游光的魂魄放出来吸皇帝的阳气。
    那阵子皇帝太后均觉得身弱体虚气息不稳,乃是这二鬼、呃不是,一恶鬼和另一个恶鬼的魂魄搞的鬼。
    后来机缘巧合西天如来处的金翅大鹏鸟收服了他,再承诺他若能保得身旁一朵小葵花平安,日后便同意将那游光的魂魄放在他身上养着、助他再入轮回。
    西天的金鹏菩萨是何等至刚至阳的神兽,若是能得他血、在他体内养上七七四十九天,纵然游光只剩下了最后一缕魂魄也定能重生。
    野仲等了这样久,根本没想过有何危险、几乎是毫不犹豫便答应了下来。
    他愿意守着别人的心上人,只为能更好守着自己的心上人。
    后来那金鹏菩萨不知受了何刺激忽而变得心灰意冷,不再追求与野仲当初定下的承诺、二话不说便将游光的魂魄取出来塞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还未等野仲欢欣鼓舞完,却眼睁睁瞧着金鹏菩萨又从破败的阴阳二气瓶中取了三百来个野鬼来塞进了口中。
    游光只剩了最后一缕魂魄,那三百来个野鬼一看便是冤枉惨死、凄厉无比,游光岂能斗得过?!
    野仲心焦得很,那金鹏菩萨却自顾自专心打坐。野仲再不放心也不敢再出声——此番一次便是三百多个恶鬼,纵然这大鹏鸟再有通天本事也需仔细对待,一个不小心便是同体内的恶鬼们同归于尽、连灰都不会剩下一丁半点。
    野仲自发地为金鹏菩萨护法,只盼这四十九天能平平安安过去。
    四十九天后这番以血养气,几乎要了金鹏菩萨的命。
    待功成圆满之日野仲进了菩萨的门,只见大鹏鸟现了原形趴在地上、满身皆是被恶鬼咬噬的伤口,却不见有什么血流出来;空中飘着几百个鬼魂,乃是吸食够了纯阳之气的孤魂。
    野仲十分惊喜,一眼便在三百多个鬼魂中寻到了游光的影子。
    他跳上去想抱一抱多少年没有见过的人,却瞬间穿过了游光虚无缥缈的身体撞到了墙上——
    此番金鹏菩萨只是用血将游光的魂魄养全,其他的鬼魂是要重新投胎的,却不可能还游光一个血肉之躯。
    日游神、夜游神的身躯均是盘古开天地时两眼中分别留下的,三界中绝不可能再找出第三具来。
    前些年其中一具被太阳晒没了,天下只剩下野仲这一具。游光的魂魄还在那里飘着,再找不到一具适合的肉体让他附上,这得来不易的三魂七魄又该慢慢散开了。
    野仲根本不曾多想,立刻将游光的魂魄收进了自己的身体、将原本寄居在这具身体中的自己的元神用龟息大法给催眠了。
    从此他同游光共用一副身体,依旧他在白日里巡游、游光的元神休息;游光在夜里巡游、他的元神睡觉。
    他们的魂魄在一具身躯里相偎相依,再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
    一想到对方就在自己眼下的身体中,好似天下再无难事能难倒他们。
    游光与刁蛮刻薄的野仲十分不同,他性子温和十分好相与。
    他一直十分感谢金鹏菩萨,能让他重有了魂魄、能让他再同野仲在一处。
    只是前些日子知晓了那金鹏菩萨的往事,再眼睁睁瞧着他为了心上人的心上人,险些放了身上所有精血性命不保,游光一下便觉得眼眶红了又红。
    他与野仲,都能为对方做同样的事。
    可惜,穷尽沧海桑田地老天荒,他们都不可能再见对方一眼。
    太阳升起,这具身体便是野仲;太阳落下,这具身体便是游光。
    他们之间,距离近无可近,却永无可能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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