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六记

32 三十二章


佛爷忽然跑到了蟠桃园,头一回站得笔直十分像个人。只见他仰头望着那开得满枝的硕大桃花虽一脸猴毛却仍显得十分悲切落寞。
    我十分不解。
    后来依旧是金鹏大神同我解释了一番,我才知晓紫霞仙子同佛爷之间的事。
    难怪前些日子无论我如何念咒请仙子前来,那一抹紫色的衣袂却自始至终都不曾再出现。
    原来,佳人已去。
    金鹏大神半垂着眼睛:“西天菩萨罗汉们本该忘却七情六欲才对,可惜不管是那泼猴、还是那妄想将从前住在一处的高家人重新投胎回去的净坛使者,都逃不过一个‘情’字。”
    高家人早三百年前便因净坛使者那第二场闹腾渐渐失了名声、绝了香火,待使者回去再重整山河时,高家已绝了后。
    使者抹了朝天鼻招风耳、化作凡人的模样陪高家最后一个马夫过了最后十年,待那人老死后,一千年前立誓取经功德圆满后还要回去的使者终于彻底回来、再不会有人赶他离开了。
    高老庄门前不曾长过一根野草,可使者也是守着一座空城。
    高家人包括那最后一个死去的马夫都是行善积德的好人,虽不能飞升成仙却得以几世出生于富贵之家子孙满堂、一生平安寿终正寝。
    可是啊可是,很多时候,只知道关心的人在某个你不知晓的地方好好活着,是远远不够的。
    是以,这些年来净坛使者总是缠着地藏王菩萨,求他将高家人的魂魄重新投胎到高老庄去,至少投在附近也是好的。
    金鹏大神叹气道:“那猪八戒虽既丑又呆,遇事也没个担待,却也是个痴心的。一心一意想同高老庄上下老小重聚,不像人间流传的那样独独只为了高小姐。”
    他还说道:“这几千年他一步不离地藏王菩萨,闹出不少笑话。上次去他高老庄我还想着劝他一劝,与凡人的命格扯上关系总是不好。转念一想我又有何资格去劝?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他呵呵轻笑垂下头去,金色鬓发拂在耳边、自上次发怒来竟黯淡了往日的芳华。
    教我看得心酸。
    我的嘴张了又合却想不起该说什么话,他却是极快地抬起头金色眼瞳依旧闪着熠熠光辉。
    只见他忽而执了我的手放在他唇边说道:“我带你去骑马。”
    嗳?
    在九重天骑马?
    当金鹏大神将我带到了马厩,我才恍然大悟道我才离开多久、竟忘了天上的马自然是天马,天马之所以称为天马乃是因为它们比人间的马多长了对翅膀在身侧才成了天马。既然它叫了天马,自然可以是用来在九重天骑的。
    斗战胜佛一千年前还在这里打过一阵工,竟叫我忘了这档子事,失策失策。
    路过马园门口只见那墙角的旮旯里有一行十分清雅秀丽的小楷——“齐天大圣,到此一游”,我越发鄙夷自己的烂记性,竟连佛爷当年还做的弼马温的时候给忘了。
    此番烂记性,可如何是好啊如何是好。
    不远处金鹏大神挑了一匹毛皮锃亮、晶莹雪白的天马忽而就飞到了我面前,只见他端端坐在马背上对我伸出手来,自信的浅笑挂在嘴角好似天下尽在掌中。
    又好似天下都可放在手掌中奉到我面前来。
    我瞬间便瞧得醉了心,几乎是伸了手去任由他策马将我带着飞了起来。
    我向来恐高,此番那些初进九重天时两脚不着地的噩梦却不曾袭来,白马越飞越高,我只觉略有些冷的风迎着我的脸打来,略微有些痛却是说不出的畅快淋漓。
    身下乃是无穷无尽的层层雾霭烟霞变化莫测,这天马显然在天马园中憋得太久,此刻得了机会便在滚滚云层中蹿来跳去毫无忌讳。背后有双大手紧紧拉着我,我竟是一点都不怕,反而伸开双臂尖叫着迎每个不可预知的场景。
    耳边一阵□□,却是金鹏大神将我颊边的乱发别到耳后。我顿时觉得,身体里积压着的、两百年来积压的抑郁与沉闷,被大风吹了干净,被云朵洗了干净,被从心底深处滚出来的快感挤了干净……
    我忽然发现,我什么都不怕。
    好像是我在飞一样,而金鹏大神紧紧陪着我,他看我如此快乐,于是在我耳边大笑。
    很多年后据凡间的土地山神说,某年某月某日,天空上一道银白色闪电般划过,层层云雾中传来女子尖叫及男子的笑声,百鸟齐鸣百花争艳,众生从未那般热闹过。
    我正想着要不挑战下这天威在天上吼上两嗓子,身下的天马却是渐渐慢了下来。
    我坐在马背上抬头看——唔,眼前这院子方方正正十分整齐,不知是哪位仙君的府邸?
    只是,我以手搭棚疑惑道——为何看着如此眼熟?
    我正不解为何越瞧越眼熟,这庭院大门忽而打开,从里间正走出个身量尚小的孩童,扎了总角在头顶,手里拿了把扫帚像是要清理门口的落叶。
    我依旧不解,这孩童为何也如此眼熟?
    我寻思着虽不知金鹏大神带我来这园子里拜访些什么人,与这家仙君的童子先套套关系绝对不会错。不料我还没将我的经典台词“今日天气甚好”拿出来,那孩子却抢先一步发现了我,竟一脸惊喜地一把丢了扫帚冲我奔来——
    “朝阳你可回来啦!”
    我傻了——
    那孩子跑到跟前来,我先惊再震惊——这这这,这不是月老家的仙童吗?
    我再抬头,这不就是月老的月老祠吗?不过离开了十年不到,我竟连过去两百年来日日醉酒的月老祠都不记得了,这可怎么了得!
    难道那两百年迷茫岁月中我每次来这月老祠皆是酩酊大醉而归,是以从来不曾看清这月老祠并月老家小仙童的模样?
    想到这一层,我立刻豁达了许多。
    可巧金鹏大神伸了手过来,我从善如流地牵上下了马,吆喝着月老的名字便进了门。
    开头便说了,这月老做仙人,忒地道。
    当年我被王母坑了下凡去做地仙,月老许我埋上几坛上好的五色蜜。今日正好金鹏大神带了我来,这几坛多年前便许下的酒定要讨上一讨。
    月老正爬在他的姻缘树上、难得做一回正事,忽而听了童子来报便立马丢了手中红线来见我。所以我说,这月老实在是个好人啊是个好人。
    我们许久不见今日重逢必然十分惊喜,月老更是忒大方爽快地命童子将树下埋着的酒坛并上酒窖里存着的酒坛再并上他床底下藏着的酒坛全搬了出来,他说要同我喝个痛快。
    不知怎地忽而想起此次回天庭的目的,直拍掌道不好不好。
    我抓住金鹏大神道:“王母的宴会便要开始了,您不去不会出事吗?”
    他开了另一坛自斟自饮:“不妨不妨,那宴会少了我一个没有大碍。再者去那里也是喝酒,在这里也是喝酒;那里喝的是闷酒,这里喝的才是好酒、是美酒。那宴会忒恼人,不去不去!”
    正好正好,我也不想去,还是在此处喝酒自在些。
    我掀了酒坛的封印,正想还是仰头喝痛快些。忽而想起金鹏大神还在一旁坐着并看着,我虽算不得婀娜妩媚好歹还算个女人,再不济也得装得像些。
    是以,我拿了那忒精致忒可爱的琉璃酒杯,一口又一口喝得十分小家碧玉。
    正想着叫月老同我一起边喝边聊、光是一个人喝酒这斟酒也十分累人,一转头寻觅再寻觅——嗳?月老人呢?
    我深思难不成难道月老已经喝倒乃是我记性太烂竟忘记了,背后忽而有只手轻轻掰过我的肩膀,我回首望去,金鹏大神已然开了一坛酒放在面前喝了大半。只见他金发金瞳全是金色总之塞得我满目皆是灿烂的金色,十分流光夺目。
    他轻轻挥了手如同拂去面前灰尘一般,我手中的琉璃酒杯便消失无踪影了。
    金鹏大神说:“那月老如棍子一般杵在这里实在碍事,我将他移去了其它地方你且放开了喝酒。”
    (我:“其实是你让不敢放开了喝酒而不是月老……”
    月老环顾四周泪流满面:“金鹏大神这究竟是哪里呀……”)
    既然金鹏大神早已识得我本性,那我还用那小杯实在划不来。还装什么淑女呀,喝酒喝个痛快是正经!
    我抹上袖子举起坛子便套上唇边灌了一大口,那股清凉并上辛辣瞬间滑过喉咙十分爽快。金鹏大神在一旁轻笑道:“你许久不喝了,慢慢来不要喝得如此急。”
    我抬袖抹了下嘴,觉得这天上渐渐热了起来,背后难免开始冒汗:“上仙有所不知,我原本还在九重天的时候,当值不曾认真过,这喝酒却一直万分小心、从未打过马虎眼。平日里有事无事都要来这里月老拼上一拼,这才几口绝不会醉的!”
    他单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瞧着我,我从未认真如此近地看过他弯着的眉眼,竟如此好看。
    金鹏大神另一只手举着酒坛一仰脖子便将剩下的半坛喝了个干净,我瞧着从他嘴角流到下巴再流下脖颈、衣襟里的水滴,竟有了股向上去舔一舔那酒水、尝尝什么味道的冲动——
    我咽了口唾沫,万分艰难地转了头将那邪恶的念头打压下去。
    全然不知已被我调戏了一番的金鹏大神一把将空了的酒坛扔了出去摔得粉碎,再开了一坛与我手中的酒坛碰了一碰,不用那言语来碍事便又仰头十分豪迈地喝了个开怀。
    他背后的金发直拖到地上、又渐渐恢复了从前的旖旎风华流光溢彩,比起前些日子似乎又长了一些,却不见他打理依旧随意披在脑后。
    我瞧了又瞧,忽而觉得额头上竟也开始冒汗,连脸颊也烧得滚烫——这天气实在太奇怪了些,九重天常年都是鸟语花香不分春夏秋冬,为何今日竟如凡间一样有了暑天?
    我口中万分饥渴,脑中也渐渐乱成了浆糊,一转脸瞧见面前一坛子的水便什么也来不及想就搬起来往嘴里灌——
    越喝心中越烧得利害,越喝越渴。
    我茫然放下已然空了的坛子,金鹏大神无比靠近的脸就这般出现我的脸颊边,我万分艰难地转头忽而瞧见他的嘴角边还残留着水滴,二话不说拉过他的衣襟便舔了上去——
    即便舔了个一干二净还是觉得越来越渴。
    我万分失望正想退回来再去寻些其他水来喝,却是两片温热的物事紧紧追着我的嘴唇不放,教我连喘气都困难。我挣扎了半晌也救不得自己只觉呼吸越来越困难,手脚却也被束缚住连挣扎也全被打压下去,我高声喘气想叫救命,耳边却想起个十分温柔好似透过千万年的时光的声音,一声一声叹息叫着我的名字似满足似怅然。
    那声音像个强大的咒,一字一句地罩在我头顶,将我身体中、脑海中某部分一点点挤出去,剩下来的部分都是他的,只听他一人的、只是他一人的。
    我不用可惜,只需惊喜。
    我不用乞求,只需接受。
    我不用在乎过往,只需交付以后。
    我不用惋惜前生,只需承诺从此。
    那声音是个强大的漩涡,将我层层围住,揉扁、压碎、重塑。从前皆不算数,往后才是新生。
    我忘却了所有用力回搂住面前的人,此刻想的全是他,旁的什么都没有。
    我将自己彻底交付于了眼前的人,全身都酥软得好似不再属于自己。身下是略有些凉的石桌,满天的彩色云雾在我眼中摇曳成了七彩的星辰,竟是璀璨夺目绮丽绝代,教我永生绝不忘记。
    好似一切感官皆被剥离了身体,我恍恍惚惚地闭眼再睁眼,一片又一片破碎模糊的画面如被大风吹向我一般,齐齐涌上我脑海。
    其实我一个都不曾看清楚,只觉得又是血又是肉,牢门耸入云霄,栅栏坚硬不可撼动,我茫然地伸开手去,用尽了全力却依旧是徒劳、手伸得再远还是够不到。
    究竟多少年才到这里,之前又遭遇了什么,我全然忘了干净。
    忽而一个俊朗却被血色模糊了的脸出现在了我眼前,疲惫而冷漠的声音从黑暗处传来:“你是谁——”
    你是谁?
    我霍地尖叫着醒来——原来方才所见乃是场噩梦。
    梦里每个场景都万分陌生又熟悉,每个线条都清晰地叫我不忍瞧第二遍。那声冰冷冷的询问那样耳熟、教我痛彻心扉。
    你是谁?
    我满脸皆是泪水,虽然不知那藏在黑暗深处的人是谁,可我必定是费尽了全力才得以相见,那人竟然问我是谁……
    我泣不成声,面前忽而有只手抹掉了我脸颊上的泪,我一愣——原来是金鹏大神。
    我想了又想,低头看着自己光溜溜的身子瞧了又瞧,脑子里转了许久才想起来——我的如来佛祖玉皇大帝啊,我昨天晚上竟然将金鹏大神给XXOO了!
    这这这,被害人灼灼的目光还死死盯着我,从未有过此番经验的我万分苦恼——像我这样情况的,女方该说些什么才好?
    难不成说“我会担当起责任来的”?
    这也忒不把振翅九天云遮四海的金鹏大神放在眼里了。
    他却似乎忒不在意,只拢过我肩膀在我发顶亲了亲(我满脸通红蒸腾着热气同时万分艰难告诫自己冷静啊冷静)披了袍子便下了塌。我护着面前锦被拿眼偷偷瞟了几眼,只觉得他金发铺得满床皆是、耀眼得叫人睁不开眼去。
    他的脚步远了又近,我的心扑扑直跳——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还未等我想出个计策来,眼皮底下却被大片红色塞得满满当当——嗳?我惊讶,这是什么衣裳?
    金鹏大神坐在我身侧,摸了摸我的头发又凑上来亲了我眉心,尤觉得不够一般又用他的脸贴上我的:“我等了十二万年、六道轮回,却从来没有机会将这喜服穿在身上。朝阳,这一世咱们再不要错过,你这就嫁给我罢!”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