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六记

33 三十三章


我知晓自己身在梦境中。
    这梦一千年来做了一遍又一遍,每做一遍总叫我痛彻心扉流着泪醒来,可我就是沉沦其中无论如何都舍不得醒过来。
    梦中我一仰头,便看到月老祠那棵十分有名的树,名唤“姻缘”。
    那是棵巨大无比的树,树冠大得看不到尽头,三界众生有姻缘之人的名字皆在上面,一条一条的红线连着一对一对的名字。
    无数的红线长在这棵树上,巨大的树冠遮了天,条条藤蔓蜿蜒,说不尽的缠绵。
    三界之内其他有情人的名字皆在上面写着,一条红线将二人紧紧相连永不分开。
    若是其中一人变心深情不再,这红线会慢慢变黑直到化成灰烬;可若是其中一人的魂魄灭了不能再入轮回,这线会从中断了。
    我换了鲜红的新娘服,两百年后又站到了这棵曾经教我心痛欲绝的姻缘树下,长舒一口气后再仰头去看——谢僚的名字一百多年前便不见了,我的名字则消失了又出现,此次却是同另一个人用了一根红绳连在一处。
    我微微转头望着身旁那人的侧影——
    他的金发在梦中也那般流光异彩绚丽夺目,见我回头他也转了头来瞧着我笑,剑眉入鬓眉眼微弯,只一眼便叫我失了魂魄。
    我身着凤冠霞帔脚履红缎绣花鞋,倒十分像个凡尘女子了。
    金鹏大神同我一样身穿着人间的大红色喜服,只是他那头金发太过耀眼完全没有一丝世俗气息。他抓了发梢在手里把玩了半晌,忽而闭了闭眼将这及腰的长发皆变成了黑色。
    再小心地束好已变了色的长发,绑进同样大红色的状元帽里去,便同人间戏折子里那些将要迎娶新娘子的新郎官儿无二致了。
    我看了许久竟平白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不是振翅九天云程九万里的大鹏鸟,我不是天生地养命如云泥的小葵花,我们郎情妾意青梅竹马出生在尘世间,将要共结连理。
    婚嫁前新人不宜见面,我始终见不他着而婚嫁前一晚最难熬,便将这身衣裳穿了上,出了房门只见温柔月光下院子中的大树下隐约站着个身影——他也和我一样忍受不了一分一秒的分离,不顾那些忌讳来偷偷见他明天的新娘。
    他也瞧见了我,远远地向我招手。我忍不住唇边的笑容,小跑着过去将手交付于他手中。
    天地为证,我与他今生今世终有了这样的机会,在这姻缘树下结为夫妻。
    他轻轻携了我的手,却是忽而弯腰将我们的衣襟打了结。再抬头时,我瞧见他满目皆是绮丽的光华。
    我也对着他笑,同他一齐仰头望向这缠绵绯红的姻缘树——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我喘着粗气惊醒过来,满目皆是泪水。
    云遮!云遮!
    你离开我一千多年,可分别前的这一幕我却记了这样久,每一日每一夜都一遍一遍地回头瞧。
    你呢?你呢……
    一千年前,我与他仰头看去只见树冠最上面,赫赫写着玉帝与王母的名字。
    稍下面一些,两个不知名的名字之间却是一团乱麻,触目惊心。
    那是盘古开天地来便有的一段孽缘。整整十几万年的时间,整整六个轮回,两人由相知、相爱、相守再到后来,竟成了相恨。
    我瞧见其中一个便是金鹏大神的名字——这我是知晓的,两百年前月老便同我说过,金鹏大神从十二万年前便有一段六世情缘。
    是我的前世与我。
    此生此世,才算再结前缘。
    我百般感慨细细去看,却是越看越觉得不对,只觉得这简直便是晴天霹雳——
    原本与金鹏大神相连的名字却消失了不见,两百年前还在的那团鲜红色乱麻却彻底发了黑,大多竟已化了灰烬散落了下来,“天音”这名字已消失不见。
    金鹏大神的名字与天音分了开,他另一旁却连了另一根红线、与另一个人连在了一处——是我,朝阳。
    为何……为何会是这样……
    明明我便是天音、便是初月,为何我原本的名字却消失不见;明明只有移情别恋这红线才会变黑、才会化为灰烬,为何姻缘树上重新长出了我的名字再和金鹏大神相连?
    除非……除非……
    金鹏大神蓦地低头瞧着我好像瞧着最可怖的人,满脸不可置信。
    我茫然地瞧着他再瞧树上,“云遮”同“朝阳”这两个名字之间用了条红线,穿过重重灰烬连在一处。
    这天意果真是难测。
    ~~~~~~~~~~~~~~~~~~~~~我是最后一次出现的有关真相的分割线啊~~~~~~~~~~~~~~~~~~
    这世间情爱原本就折磨人,若是无字天书上那难得一见的命格再来掺和两脚,便真是叫天下有情人生死相许都不能够了。
    十二万年前金翅大鹏鸟散了半身的精血去救他的心上人、换了天音重入六世轮回的机会。
    可老天没有说过,天音原本那一世的仙人道,不算在这六回之中。
    前四世地狱道、恶鬼道、畜生道、阿修罗道皆不在他一手掐算之中,大鹏鸟无法便将此身同天音一道受罪。直到在地藏王菩萨的名册上终于出现了天音的名字,他终于可以再见到那魂牵梦萦的身影。
    可天意弄人,竟是一个误会叫他们彼此相恨相错过。
    他只得再等,等她成仙,等她去入第六道轮回。
    那时的他根本不知晓,天音根本没有第六道轮回,初月便是她的终点。
    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大鹏鸟,不明真相地守着最后一丝希望。他以为上天已将所有苦难磨尽,不想这才开始。
    无字天书却在此时显了字,玉帝王母见了以后如临大敌——书上说天下将因西天如来处的金翅大鹏鸟被情所困而遭受大劫。
    他们命太乙真人前来商讨对策,三人聚首思忖良久觉得大鹏鸟既然此刻还不知晓天音就此消散不可能再入轮回,可巧因他意念太执着天音最后一缕魂魄还在那姻缘树上养着,天音的名字至今不曾消失。
    不如找个替身让他一直相信下去,天音还在人世罢!
    正好天牢里关了个犯事的小仙娥,王母施了法将她的容貌改了,改成天音的模样;将她的记忆也改了,改成记得自己原本就长得这个样貌;将她的魂魄也改了,将天音最后一缕魂魄放进去。
    那大鹏鸟近来便要从北冥出来寻人,这便将那顶替了天音的小仙娥放进人间罢!他们便再也逃不开这天罗地网了!
    这些事情,都是一千年后的今天,月老告知于我的。
    一千年前姻缘树下金鹏大神只是将我的脸看了又看,转身头也不回便走了。
    我一路追着他的背影直到摔倒在九重天的台阶上,他的身影越走越远再也没有为我停留过。
    我咬着大红色的喜服哭了不知多久,直到北边的天空传来万丈金光,还有那声震彻九霄的长鸣,我知晓,他走了,他再也不肯见我一眼了。
    我咬着手背泣不成声,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那日我去瞧谢僚,他却根本不认得我——只因我换了容貌,只因我根本就不是天音,也不是初月。
    我只是我,名唤朝阳的一朵小葵花而已。
    凑巧被王母看上从此卷进了一场不属于我的纠葛中,从此万劫不复。
    一切不见得是我的错,可是我依旧痛彻心扉,如此我总算明白了初月的痛——就算我不是天音、不是你爱了十二万年的那个人,可是云遮,你是否曾将我只当作朝阳爱过?
    如果有,如果你真爱过朝阳,你怎么舍得这样对我?
    你怎么舍得一千年从来不看我?
    我一直都在这里,还在你我初遇的岳山守望无边无际,只要你回来我依然在这里。
    梦醒后泪水如毒蛇般狰狞地爬满了我的脸,这岳山如同我一千多年前来时一般景色秀丽,却单单少了能同我并肩去看的人——
    眼前的世界渐渐被水雾遮住,世间万物于我皆不清楚,我却懒得抬手去擦。
    拭干净了也不过如此而已。
    忽而一只油光发亮的赤色翅膀霍地戳到我眼前,来势汹汹却及时收住,恰到好处地拭去我脸颊上的泪水。
    我勉强笑了笑,这便是这一千年来我唯一的念想了。
    一千年来只有蛮蛮鸟同后院里栓着的蟠魑龙,只有它们一步不离开地守在我身边,也守住我最后一丝奢望。
    山神于一千多年前在天宫里治好了伤,却丢了一魂一魄从此神志不清比起疯癫的后羿有过之而无不及。天庭本就容不下我们,我便自告奋勇顶替山神守护这岳山,顺带将山神这麻烦带离天庭,这一千年过得还算平静。
    神弓已被收入藏兵阁,留着后羿也无用,玉帝便地藏王菩萨将后羿的命格改了、命他生生世世在人世间辗转受那生老病死的苦楚。
    我们躲不过天意弄人,可做的不过是被千刀万剐血肉模糊后依旧笑对苍天。
    好在好在,始终有蛮蛮鸟同蟠魑龙陪在我身边,我虽寂寞总算熬得过。
    我一千年来皆藏在岳山之中半步不曾踏出去过,这座原本被后羿打得只剩乌鸦满天飞的山林总算缓了过来,鸟兽虫鱼在数量与质量上都长得十分健全。
    我也不再同以前在九重天时一样了,不再执着于那些老套的情情爱爱戏折子,反而读起从前瞧不起的文绉绉的诗词来。
    每当诗词里出现鹧鸪、孤帆、连理枝这类的物事,总教我难过。
    后来读得太多、读得麻木了便也淡了再读下去的心思。
    这如白水的日子里只有蛮蛮,让我十分忧心。
    比翼鸟是那种对伴侣一生忠诚不离不弃的飞禽,对它们的主人也是同样。
    它虽陪在我身边一步不会离开,却常常望着北边发呆,常常一望便是整年整年忘了吃饭喝水。
    常常是饿得昏厥了过去,才被我抱进它的巢中吃喝些食物与水。
    蛮蛮一年比一年更加沉默瘦弱,它虽从来不曾表现过,我却知道它定是想念青青鸟了。
    自从一千年一别之后它们便再也不曾见过,青青在它主人身边、在最北边的北冥,蛮蛮则随着我住在大荒之中的岳山。
    明明深爱,却生着别离从此天各一方。
    我摸着羽毛日益稀疏光彩不再的蛮蛮鸟头顶,心疼地不知如何是好。
    它垂着头耷拉着眼皮,对面前那碟我刚刚从山顶打来的泉水看都不看一眼。
    我十分心疼,对它说:“你赶紧吃呀,再不吃你就撑不住了。”
    它一动不动,我摸着它的头顶顺带捋下无数的赤红色毛。
    我心痛欲裂将蛮蛮抱进怀里,忽而眼泪就落了下来、打在它黯淡了的羽毛上。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支离破碎:“你别再委屈自己了,想他便去找他罢,还在等什么呢?去罢去罢!”
    蛮蛮依旧毫无精神地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我抱着它的脖子先是小声啜泣,最后嚎啕大哭声嘶力竭。
    云遮……云遮……
    明明……明明……
    姻缘树上我与你的名字明明还紧紧连在一处,红线明明依旧鲜红不曾发黑,我们却有一千年不曾见面了。
    我仍旧同一千年前的小葵花一样胆小如鼠,从前不敢面对死去的谢僚,现在不敢去北冥见你。
    我唯一敢做的,便是与蛮蛮鸟抱头痛哭。
    哭完了,我依旧是独自一人。天地如此之大,我始终是独自一人。
    只有在月老的姻缘树上,“朝阳”才不寂寞。
    再过几年蛮蛮终于撑不住了,我将它放在了蟠魑龙的头上放它们回北冥家乡。蟠魑原本十分害怕不敢回去,我吓了它一吓它才起飞。
    原本我是打算送蛮蛮与青青团聚的,离别前就想好了此生不见。
    没想到,不到一个月草棚上方忽而多了一只赤红、碧绿色各半的花哨的鸟在盘旋。我仰头望了许久,心中一片茫然不知所措。
    几十年前有个凡间的女子路过我岳山时傍晚住进草棚里休息,我无处可去便隐了身形打算在角落里将就一个晚上。
    我算了算原来她的丈夫新婚之夜便上了战场,她等了很多年却不见丈夫回家,公婆又都相继去世了,她便将田地托付给族人出来寻她十年不曾见面的丈夫。
    傍晚,她披着单衣独坐在窗边掉眼泪,仰头望着天上那群因大地回春而归来的大雁,哽咽着念道:“粉香吹暖透单衣,金泥双凤飞……湘皋月冷佩声微。雁归人不归。”
    中间的我不曾听清楚,只完整地听了最后一句。
    雁归人不归……雁归人不归……
    只这一句话便教我泪流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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