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六记

34 三十四章


托塔天王家有个哪吒三太子十分有名。
    他幼时扒了出来游玩的东海龙王三太子的龙皮,阴错阳差丢了性命,又阴错阳差成了仙。如今他年纪虽不小了,可是样貌依旧是十几岁的孩童模样。
    是以虽然他心智十分成熟,可总要装傻充愣将自己扮成小孩子,四处先赢得同情再去骗人。
    古往今来不少神仙中了招,被他坑走了不少宝贝。
    三太子的乾坤圈、混天绫、风火轮、火尖枪,来历皆有些那个什么什么。
    他尤不满足,每每在他老爹的藏兵阁中溜达,瞧上什么兵器便不声不响揣进怀里,溜回他的太子宫在月黑风高杀人夜里一个人独自将那偷来的兵器擦得锃亮。
    听说前些年老爹不知从哪里将那当年射杀九个太阳的射日神弓也收了进来,嗜兵器如命的三太子二话不说将后院里厕所旁边埋了几千年的好酒挖了出来,送给他老爹府上。
    托塔天王喝了以后大醉好几年。
    三太子堂堂正正进了藏兵阁,堂堂正正当着守卫的面将神弓取了出来,堂堂正正拉了一回弓作射日状,堂堂正正将神弓一把拉断了——
    三太子并上守卫们傻了——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兵天将们,从未遇到过的,人赃并获吗?
    三太子无论如何都逃不过失手毁掉上古神器的罪责,索性自己用混天绫将自己绑上凌霄殿。
    玉帝大怒要惩办三太子,太上老君却站出来说玉帝且慢,且听小老儿一言。
    玉帝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词,太上老君继续说道那射日神弓乃是上古神器灵力非凡,三太子虽天生神力却不是神弓的主人,不但没有被反噬却凭他一人之力一下竟将射日神弓折断了,此事实在不寻常。
    老君毕竟见多识广,他一席话说得在情在理,玉帝思忖了一番便将三太子押后再审,命老君将此事查清楚再定罪不迟。
    查下来,老君所顾虑果然不无道理——藏于藏兵阁中的神弓乃是假的。
    九重天炸开了锅,尤其是神仙们的头头——玉帝大为震怒,他震怒的是三界内竟然有人拿这把假神弓糊弄他。
    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
    玉帝便命老君(托塔天王到底什么时候能醒)在天庭、二郎神在人间、地藏王菩萨在阴间,无论如何将这神弓找出来。
    神弓是一定要找回来的,玉帝表面上保持着一派镇定暗地却对着王母抹汗:“娘娘啊你看这个情况要不要和扶桑的三足乌说一说,万一有歹人拿了神弓再去杀他好歹让他有些准备。”
    王母阻止道:“当年一个夸父便让那没担待的三足乌吓得不敢上天,若是此番让他知晓射日神弓下落不明,他窝在扶桑树上不再上天这人间不就遭殃了吗?”
    玉帝想了又想,遂点头同意暗中进行搜索工作。可巧王母要过生日了,不如趁机将这天下神魔都叫上天来,仔细瞧瞧谁有歹意、谁像有神弓的样子。
    这九重天上的事情,我同疯癫的山神自然不知晓。
    我们只当王母要过十七万六千零三十二岁的生日(胡扯啊胡扯),天上下了请帖要所有神仙、菩萨、罗汉、土地、山神都要去那九重天。
    连财神爷都被勒令先把讨债的事情放一放,为娘娘庆生要紧。
    连我这岳山也收到了王母的请帖,命我携已疯癫的山神上九重天赴宴。
    我愣了又愣,遂揣着复杂地难以言说的心思,一千多年来终于第二回去了那天庭。
    三界神魔从未如此齐聚一堂,这九重天被塞得满满险些挤了不少下去。
    只不过一瞬我同山神就被浩瀚人海冲散,好在山神虽痴傻却十分乖巧,若无人同他一道玩耍他便一人独自坐在角落里整年整年都不会惹事生非。
    恕我眼下实在顾不上他,我一心踮高了脚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那个我等了一千多年都没有等来的身影。
    周遭皆是黑压压一片,我最终没有找到那金色的背影。
    我只觉自己都快被铺天的黑色压碎压死,恍惚中老远处竟隐约出现一抹熟悉的耀眼金色,恍惚中向我走来——
    我瞬间便泪流满面——这必定是幻觉罢,因为此生那股金色定是不会再眷顾我了。
    那金色的身影竟是越走越近直到走了我面前,一张艳绝天下颠倒众生的脸便如此出现在了我面前,我泪如雨下——竟然不是他,怎么不是他?
    此人穿了一身白色轻衣绣金色夔龙纹风流倜傥,一头长发只随意用了根绣云雷纹发带绑了,却不是金色而是黑色。纵然同样是倾国倾城之姿,一人气概冲天云程九万里,这一个却是面带微笑俯视天下爱恨嗔痴。
    他问我:“我瞧着你眼熟,难道你是前些日子与我弟弟闹得人尽皆知的小葵花?”
    我低下头痛难自抑,若是没有方才那片希望,便一定没有此刻这般绝望。
    我默默擦了眼泪行礼:“岳山山神朝阳,见过孔雀大明王。”
    孔雀明王始终微微笑着,点头道:“原来真的是你,不枉我弟弟那般对你。你还在此处做什么?他已在凌霄正殿喝了许久闷酒,你品阶尚低我带你去见他罢!”
    我傻愣住原地,原本已成了死灰的心中又蹿出了一点点火花,什么还来不及想清楚便跟上了孔雀明王的脚步。
    这一路好似远地走不到尽头,我恍恍惚惚一路小跑着,步入那空荡荡的大堂但闻明王“咦”了一声:“方才还瞧见他一人在此处喝闷酒,怎地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默默地垂下头无力地绞手,我知道,我其实都知道,他其实是不愿见我,不屑见我。眼角涩涩连泪都流不下来,此生难道就此别过从此不见吗?
    云遮,你果然从未倾心于我。
    既然如此,为何当日要来招惹我?三界间万紫千红,你翱翔天际鹏程万里风姿卓越,那是你的事;我天生地养出身卑贱庸人之资,这也是我的事。原本毫不相干的两个人,你一心痴念扯在了一处,姻缘树上红线缠|绵悱|恻,到头来你却转身离我远去,这是为什么?
    你怎么能狠得下心?
    我心痛如刀绞,明王不知何时搬了一坛酒来,递与我一只琉璃酒杯,直接用坛与我碰杯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神仙罗汉也未必能万事亨通。咱们与那凡人最大不同之处在于,仙人乃是同日月同辉天地齐寿,那忧心的事斗不过好歹就忘了。再不然一醉解千愁,唯有杜康。”
    说着他便自顾自仰着脖子,转眼便是大半坛下了肚,酒水顺着脖子蜿蜒,抚摸他喉间轮廓汩汩流下。如斯淫|靡场景如斯绝世美男,叫我看得恍惚,好似瞧见了另一个人,也是这般豪爽地饮酒、也是这般风华绝代……
    他们果真是一母所出的同胞兄弟,连侧影都这样像。
    我只看了一眼,默默低下头去。杯中凌波荡漾隐约能照出自己影子,我怔怔瞧进去,好像还有别人的脸。
    大约是我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实在倒胃口,明王只灌了一口,默默瞧着我忽然叹气说:“我说你们二人这般闹腾是为哪般?明明割舍不下又无人阻拦,天下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的多被世人耽搁,你和云遮郎有情妾有意,却偏偏相见不相识,叫人着实看不懂。”
    我勉强扯出个笑容来:“倒让明王见笑了,小仙、小仙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笑着摇头,真真跌倒众生:“世间情爱着实伤人,罢了罢了,我弟弟也是副牛脾气拉不回来,我还是不要枉做小人的好!”
    我默默点个头,不用照镜子都知道,现在自己的模样一定连哭都不如。索性重重低下头,只盼再不用抬起来才好。
    正兀自伤心,眼角却瞥见一只手横来。我暗暗心惊,只见孔雀明王收起了戏谑笑容,纤长手指却细细地擦着我的眼角。
    我怔怔瞧着他的动作,他的手冰凉,分明是两个感觉,我却痴迷地贪恋血缘上的一丝半点关联。
    明王收回手,歪头道:“你明明很伤心,为何却没有眼泪?”
    我尴尬地咳了两声:“明王见笑,小仙晓得自己的斤两,还轮不到我为金鹏大神伤心。”
    孔雀明王失笑,又恢复了那般倾城倾国的妖|魅:“你说这话实在小瞧了自己。实话与你说了罢,这一千多年你过得不好,我那弟弟也没消停。一千年前我正筹谋着与如来打上一架,云遮却慌张回了大雷音寺。我与他兄弟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斯狼狈模样。他回来后二话不说便要同如来坐禅,我一时好奇便隐在暗处听他们说话。你猜,他问了什么?”
    我怔怔听着,好似被砍了千百刀后刑罚却要再来一遍,重又被放上了砧板等待铡刀落下或被救赎。
    我问:“他问了什么?”
    “他问佛祖,若是竭尽全力依旧不能忘往昔、忘前尘、忘执念,该当如何?”
    我哽咽着问:“佛祖如何答?他又如何说?”
    “如来最爱装神弄鬼,讲述了一通佛理险险将我讲睡着。可是等我醒来后你猜我见着了什么?”他笑着看我,“我那振翅九天云遮四海的弟弟,三界之内唯一一只大鹏鸟,竟被讲哭了。”
    我彻底愣住,他、他竟然也哭了……
    孔雀明王接着说:“即便是天音消逝我也从不曾见他哭过,那日在如来面前他哭得如孩童一般,可恨我不能记下那时刻,日后也好嘲笑于他。他哭得声嘶力竭,只能哽咽地再问佛祖道,‘并非弟子不能忘、不愿忘、不想忘,天音乃是弟子真心相交的有情人,如今她灰飞烟灭,却让弟子如何忘?前缘未了,弟子竟复对葵花仙子动情,心中实在有愧’!”
    他言语未了,我已泪如雨下。原来,这一千多年并非只有我一人受相思之苦的煎熬;原来,那天人也将我牢牢置于心上不曾放下过。
    无奈,无奈。
    往昔已逝,前尘难料,执念难抛。
    他与天音、初月十二万年纠纠缠缠,一夕化灰烬成过往,却让人如何放下?
    若不能迈过心中那道坎,我便永不能在他心中占据一点位置。
    孔雀明王还不曾说完:“你永不能猜测到他接下去做了什么,西天我佛的无色|界你可曾听说过?云遮哭了一场后,二话不说便与如来去了那无色|界,一待便是这一千多年。”
    西天的无色|界我曾有耳闻,那地方放眼望去空无一物,色即是欲,在那里便是要抛弃所有欲|望所有妄想。
    孔雀明王啧啧赞叹:“那无色|界是个甚么地方!连如来也只在参禅时候待过几天,云遮想必真是伤了心,直在无色|界参了一千多年的禅才出来,那头发直长出丈开远去!我专程去接他问他参出了什么来,那厮却不理会我,料理了头发便上了王母的席。”
    明王略带戏谑笑容地看着我:“九重天上没一个入云遮的眼,他在无色|界呆一千多年早已不闻窗外事。听闻九天神佛都在邀请之列,二话不说便应邀前来,你觉得这是为何?他又是为了谁?”
    他此话刚问出便问住了我,那答案在我脑海中转啊转,我死死捂住嘴既想说又不敢。直到孔雀明王朝我微微点头,我终肯相信,原来这一千多年,他也是这样想着我。
    我与他都是愚钝至极,明明彼此有情却碍着俗世什么皆不敢。
    我茫茫然站起来,心中唯剩下一个念头便是要找到他,将我这千年所受辛酸一一说与他听。孔雀明王瞧我这副着慌的模样,哈哈大笑:“知道你心焦,云遮此刻定是在天池水边发呆,你快快去罢!”
    我匆匆行了礼,明王只顾仰头喝酒并不受礼,我也顾不得了那许多,去往天池的那条路越发清晰起来,我拾了裙摆便匆忙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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