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天梦华录

第142章


景天失魂落魄地站在清风亭外,竟不知躲避。他被这骤雨淋得透心凉,思绪完全混乱,以至于溪风的辞别他熟视无睹,徐长卿的到来,他也没有及时察觉。
  
  “景兄弟。”一声呼唤,穿透薄风骤雨,从远处响起。青碧色的油纸伞遮住了面容,然而那道消瘦清雅的身影,依旧白衣素履,云淡风轻。
  景天完全怔住了,他只想恨恨地掐自己一把,几疑身在梦中。
  ——昨夜假寐,忽疑君到,却是琉璃火,未央天。
  眼前的一切,是真的还是假的?
  “长卿?”景天颤声反问了一句,几乎不敢置信。
  闻言,油纸伞颤抖了一下,这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景天锐利的眼神。于是,景天惊疑不定的犹豫瞬间化为相逢的喜悦:“白豆腐!是你!真的是你!”
  于是,油纸伞缓缓地移开,一双宛如九天之外的清眸,平静地注视着他。这双眸子的主人,曾经无数次的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让他牵肠挂肚,相思难捱。
  而如今,居然又无比真实地存在于他的眼前。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景天欢呼一声,奔上前去,略带颤抖的语气中,充盈着久别重逢的喜悦:“真的是你!你肯来见我了!清风明月,不见不散——你果然是言念君子!我在魔界听你说,不想再吃我做的渝州菜,难过好一阵子。我真的怕你从此不再理我了……哈哈……原来我是杞人忧天……”他神情激动,恨不得把分别以来所有的相思倾吐而出。
  然而,徐长卿却后退了几步:“景兄弟,别来无恙,近日安好?长卿那日失态,伤了景兄弟,望你海涵。”他望向景天的眸光中,昔日温情已荡然无存。
  是的,徐长卿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熟悉,自己在梦境中曾无数次聆听过这清冷淡然的语丝。可是,徐长卿的神色却那般的陌生,不容亲近。雨丝蹁跹,清光莹莹,在他如水波般荡漾的白衣上,激起了淡淡眩目的光影。
  景天脸色变了,疑惑道:“长卿,你,你在说什么?你胡说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客套,你我之间,分什么彼此。那腕骨的伤势已经好了,痛也早忘记了。长卿……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徐长卿笑了,他的笑容那般虚无缥缈,让景天心生不安。风雨如织中,只听蜀山掌门静静地道:“景兄弟,你能这么快就忘记伤痛,实乃大出徐长卿意料,这样我便放心了。长卿将回蜀山,特来履约与景兄弟辞行。”
  景天闻言,错愕而惶惑:“长卿,你说什么?回蜀山?为什么要回蜀山?邪王已经死了,我们大可不必……”
  徐长卿摇了摇头,望向景天的目光如琉璃般通透。他清隽如水的脸上,浮起一丝隐然笑意,这微笑如此温柔,仿佛九天的优昙瞬时怒放。“和邪王,和任何人都没关系。长卿俗世尘缘已了,自然要回蜀山继续做掌门……从此以后,碧落黄泉,永不相见。”他的语气始终轻言细语、温情款款。然而,却又字字铿锵,每一个音节都重重敲打在景天的心坎上
  景天的心彻底冰凉,刹那间,他明白了长卿心中所想:渡尽波劫,笑泯恩仇,自是难得。只可惜,往昔之事,其意难平。相见不欢,争如不见。
  你曾说过“君子知己,临难不避;白首相知,同心戮力”,那一晚,你彻底把身心交托给我。你没有骗我,决战的时间是十六。是我,是我,亲手毁掉了彼此的承诺。所以,你对我永不释怀!
  “长卿,长卿,你在怨我?”
  “景兄弟,你不明白,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
  “你不肯原谅我?”
  “不是你不够好,只是,我已不能再爱你。”
  
  但见,
  斜阳夕照,一蓑烟雨。淡淡轻衫,穿林而过。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虽是凉风拂面,流水微响,然而,那如歌的鸟语皆化为杜鹃啼血。景天不禁悲从中来,他再也无法抑制心中苦闷,蓦地大叫一声,屈膝跪倒于地,放声大哭。
  溪水凝碧,照得九天之巅的万里流云,亦清澈可鉴。可是,波漾轻荡的白衣身影,却再也不会出现在这碧水之畔。景天耳中闻得鸟雀啁啾,心中不啻于听到哀哀鹿鸣,长恨悲歌。
  
  四时有序兮唯爱不可期。
  五谷有获兮唯魔不可娱。
  百神有祀兮唯命不可违。
  苍穹无痕兮唯心不可碎。
  万物有归兮,
  唯魂,
  不知所依!
  
  “长卿,回来!”空山久久回荡着这句呼唤。
  不,景天,回不来了,永远回不到当初的岁月。
  ——你我的传奇,已经结束。
  
第69章 上 熟地当归
  渝州城内,寒暑交替,已是深冬时节。
  永安当里,景老板手里的算珠拨得稀里哗啦地响:“你喝了我半斤小酒,十八文钱,砸坏我三个古董,二十两银子,揍了茂茂一顿,汤药费三十,还有……”
  唐雪见叉腰站在门庭边上,手里挥舞着一把笤帚:“算吧算吧,都算清楚,小气鬼小气鬼,难怪生意越来越差,活该你铺子关门。”
  一本账册砸了过来:“你敢乱咒我,小心嫁不出去。”
  “再敢胡说,当心我真的嫁不出,要你娶我!”她一时失言,吼过才发觉这句话大大不妥,然而话已出口无法收回,只能悻悻然低头扫地,心下无比尴尬。
  黄昏的斜阳投射在永安当的金色招牌上,衬得唐雪见那莹润丰泽的脸颊上,似有光晕氤氲流动。景天一时间怅惘失神,那种嗔目薄怒的模样,他在伏魔镇的客栈里也曾见过一次。当时徐长卿就在自己身边,也是被自己气得哑口无言,那幽深的瞳子里也是这般波光隐隐水色蔼蔼。
  景天痴痴地望着门庭外,两人相处的时光,宛如重现:
  “景兄弟,你怎么又乱发脾气砸东西。”
  “我乐意啊。”
  “乱砸东西,就算没有砸伤旁人,砸到了花花草草也是不对。景兄弟,万物皆有灵性,你怎么可以欺负动物呢……”
  “白豆腐,你烦不烦啊,我刚才砸猪你也要管……管你屁事。”
  “景兄弟,你怎么可以骂人呢,我们堂堂男子汉,应该要有气度要有风度。就算是头猪,也不能随便欺负。”
  “别把我跟那个堂堂唐家大小姐连在一块儿,我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景兄弟,你这话不对了。老子曾经说过,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你明白吗?”
  “我说白豆腐,你真的很烦啊,要说跟猪去说吧,我没空。”
  “……”
  空荡荡的庭院,什么也没有,清浅的笑容,宽容的语气……什么都没有了!
  从最后一眼见到徐长卿到现在,转眼已有两个月。
  这两个月来,徐长卿在蜀山操持大局,弘扬道学,传授武功——似乎早已忘了前尘往事,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日子过得异常充实。“蜀山长老们说得不错,他确实是当掌门的好材料。”景天坐在门槛上,揪着头发长长地叹了口气,暗自忖道,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还去打听他的消息干嘛呢?
  是的。
  这两个月里,景天自然不是整天什么事情也不干地去追缅伤怀。他是最普通的当铺老板,他有很多俗世凡务需要打理,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只是偶尔静下来的时候,看到熟悉的物件,想起那些似曾相识的场景,忽然就意识到那个人已遗落在九天之巅,已不在身边,今后也永远不能常伴左右——于是,心中的那丝隐痛就越发的清晰!
  晚上躺在床上午夜梦回之际,胸膛最深处就如同烈火在炙焚,痛得人几乎要抽搐,痛得一夜夜辗转不眠。
  “白豆腐,我跟你说过的,以前我从不做梦。可是现在,我很想做个梦,梦里的你重新回到了我身边,梦里的一切都重新开始。白豆腐,可不可以啊……让我们重新开始好么?”
  梦里的景老板没有重新开始,然而平淡的日子却日复一日,不愠不火。
  
  茂山、何必平等人眼瞅着景天每天失魂落魄的样子,私下里也曾偷偷讨论过无数次,老大这是犯了什么病?某天半夜,永安当一帮伙计们就着几碟小菜,两壶小酒,吵过来吵过去,最后举手表决的结果是:少男思春!
  ——属于相思病范畴,精神方面的问题,无药可救。
  然而,何必平却大手一挥道:“这个容易,包在我身上。以老大那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英俊相貌,我们渝州城内上至八十老妪,下至三岁幼女,肯定会对他青睐有加,这门亲事绝对是手到擒来,哼哼,水到渠成。”何必平说完这话之后,还不忘把碟子最后的两颗花生米塞进嘴里,末了狠狠地嚼上两口,以示决心和把握。
  大厨朱胖墩道:“那也未必,唐姑娘虽然长得漂亮,可是老大抱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主意,就是不肯把她娶进门,你能怎么办?不是有句话,叫襄王有意神女无情,那个巫山云啊雨啊什么的……不能勉强。”
  茂山道:“你们怎么知道老大喜欢雪见姑娘,老大喜欢的人你们见过吗?见过吗?见过吗?”
  众人齐齐摇头,表示此人身世成谜。
  茂山伸指戳了戳屋顶方向,带着神秘兮兮地表情说,老大喜欢的人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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